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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头翁

苦 温 无毒 逐血止痛 疗金疮

——《本草纲目》

郭老先生显然已经不行了,但他还努力撑着:“一山、一山、一山回来了,我听见、脚步响了……”他喘着,闭上了眼睛。

一山真的回来了!郭一山一进平乐,整个村子都沸腾了,一街两行商铺的人都出来欢迎。巧巧飞快地跑进来,清脆的童音十分嘹亮:“爷爷,爷爷爷爷,俺爹回来了!俺爹真的回来了——”郭一山奔跑着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床头,大声喊着:“爹,爹!爹!一山回来了,您儿回来了!”新媳妇和郭二先生、郭一方、孙大头等也先后进了屋子。

“先生,老先生!”花娘喊着。郭老先生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一山,猛地一亮。“爹!”郭一山趴到爹脸上。“做梦吗?”郭老先生说。郭一山一下子流出泪来,他努力控制住自己,说:“不是做梦。爹,您摸摸,摸摸儿的脸。”郭一山拿着爹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着。

“不是梦。不是做梦!”老人瞪大眼睛,“媳妇?”“爹,孩儿在这儿呢!”新媳妇弯下腰,趴在爹身边。郭老先生的眼珠艰难地一转,说:“一山,媳妇有功,好好疼她。”“嗯。”一山使劲地点着头。新媳妇一下子泪水盈眶。

郭老先生喘了一阵,断断续续地又说:“咱郭家的男人,都有点儿懦,从你爷,我,到你,遇事,都弱……”“嗯。”一山趴到爹眼前。“媳妇选对了。有胆量,有材料。当大任!当大任……”郭老先生努力地笑一下,又喘起来,“不是个仙女,就是个魔头,现在看,不是、不是魔头。”“爹,爹,您别急,慢慢说。”郭一山说。老先生说:“遇事,多商量!”“嗯。”“多听、媳妇的。”“嗯。”爹说一句,儿就点一下头。郭老先生的手晃晃地想抓什么。郭一山问:“爹,爹您想要啥?”“钥、钥匙……”郭一山连忙从老先生的腰里摘了下来,双手捧着递给爹。这是药房的钥匙,爷传给爹的时候就是弥留之际。老先生不接,小声说:“给、给你!”郭一山忽然泪水横流。

“我、我不行了。我、我听见你爷叫我了!他在咱门口,等我、两天了。”老人又喘,“老少三个女人,交给你了一山!累呀……”老人长叹一声,静静地走了。“爹!爹——”郭一山一声长恸带起了众人的一片哭声。院里树上的一只乌鸦似乎受到惊扰,“哇……哇……”叫着飞走了。

平乐正骨的第四代传人郭文聘仙逝而去,哀婉的唢呐连响了七天。十里八村的乡民百姓齐来吊唁,黑色的幛幔挂满了郭家的三进院落。

郭家坟在一道南北走向的土岭之下,东侧是一条深沟,夏秋季下暴雨,沟就成了河,浊流滚滚向南奔淌,冬春季雨少,沟又还原了本貌,静静地一声不响。阴阳先儿贾斯文有一次来大门楼看手,专门到郭家祖茔勘验了一番,他指点着周围的千顷碧野和郭家坟蓊蓊郁郁的松柏林批讲着:土岭走歪了,要是东西走向,郭家就发大了,至少出三个五品大员。现在这走向,只能出文人墨客、医家术士。要是这岭能改——贾斯文说着摇了摇头。复三这天,一山扯着巧巧,和媳妇一起给爹上坟,燃纸,放炮,摆供,磕头,两口子行完祭礼,媳妇热了,把头顶的孝布往后一推,一山扭脸看见,禁不住叹了一声:“哎哟,我今天才算看清了你的脸!”媳妇脸红了,她低头看着丈夫说:“从今天起,该过咱自己的日子了!”

郭家要过自己的日子了,却在怎么过上发生了争执,新媳妇想赎地,一山却想赎药王。新媳妇算了一笔账,她说,闹土匪这事和殡葬爹一共花去了六百块大洋。“有那么多吗?”一山看着妻子。新媳妇笑一笑,说:“送给土匪三百块,零花了将近一百,咱爹这事花了二百多,这不就是六百吗?”郭一山不吭气了。“孙叔上午给我说,买咱地的吴发财,就是那个染布的吴师傅,听说咱家的地全卖了,就提出来要把买咱的地再还给咱。”“还给咱?那么便宜的地他为啥要还回来?”郭一山不解。媳妇说:“听孙叔说,吴师傅他爷开染房时,下乡送布摔折了腿,就是咱爹给他看好的。他说他买咱家的地不是图占便宜的,是图报恩的。恁便宜,他怕被人家买走了,有钱也赎不回来了。他是借钱买的咱家的地……”郭一山听着便红了眼睛。自从被绑架,郭一山就特别易动感情:为赵富宾的相救动感情,为狗子的保护动感情,也为十里八村那么多人前来上供吊唁动感情。看着送葬的队伍排了满满的一街,郭一山哭昏了好几回。

媳妇略停了停,接着又跟他商量:“你看,两块地,那就是二百四十块大洋。吴师傅还咱地咱也不能让人家白还,咱还得给他再出些利息。”“不光利息,咱还得备上礼专门去吴师傅家致谢呢!”郭一山拭了拭眼睛。“是嘛!”新媳妇笑了。一山说:“白玉药王是咱爹的荣耀,也是咱郭家的荣耀!刘仙堂不是要治死咱吗?我要把药王供在家里,让他王八蛋看看,咱郭家的旗帜没倒!”郭一山说着,激动起来。媳妇说:“只要先生你回来了,往门口一坐,看病!郭家这旗帜就飘扬起来了,跟那个药王没有多大关系!可是,地不能等。地里的小麦正返青,马上就有收成了。等麦子收割了,你就少一季收益。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咱不能一家几口子总掏钱买粮食吃吧!”郭一山张了张嘴。媳妇笑笑又说:“白玉药王的当金是两千块,咱现在已经花几百了,你要真想赎,还得再借钱。地也没了,再塌个窟窿,你看看咱这家,啥都卖空了,连个待客的桌子都没有……”郭一山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你别叹气先生,你这一回来,我感觉魂都回来了,啥都有了。咱先把地赎回来,再买个好些的八仙桌子,这算脸面吧!把外边的房子再收拾收拾,让它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你就坐下来好好地给人看病!”看着媳妇一脸的自信,郭一山说了声:“好吧!”

第二天,新媳妇带砖头去了街上,抬回来一张花梨木的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老板又送了两个花瓶,往客房里一摆,满屋喜气,多日的凌乱、肃杀之气为之一扫。她让砖头请来一班泥瓦匠粉刷了看病的东西厢房,屋里边又搭了彩席的覆棚,看上去光鲜明亮,满屋生暖。打扫院子,清理杂物,短短十天,郭家大院焕然一新。院里的杏树也凑热闹,灿烂烂点燃起满树的杏花,引逗着蜂儿蝶儿翩翩起舞,也引逗得街坊邻居都来赞叹。

要说花娘不应该对媳妇有意见,当药王,她赞成;赎地不赎药王,她心里也同意。她不会算账,她是从感觉出发,她感觉肚子里有饭比屋子里有药王更重要。但她就是对新媳妇有意见:她妨夫!没过一天就把夫妨到了土匪窝子里。要不是一山出这事,老头子也不会死!一想到这儿,她心里就疼得直抖。她胆大!一个女人家敢闯土匪窝子,还是拗着老公公!她逞能!这么多年郭家也没有粉刷厢房,清理院子,你看她才来几天,非得变变家里的样子不中!夜里睡不着,花娘坐起来,思来想去,禁不住放声大哭。一山虽然是医生,但他害怕夜晚的哭声,声嘶力竭,瘆人巴叉的。新媳妇胆大,披上衣服穿上鞋,点了油灯端着,来到了花娘门外。但任凭她如何劝,花娘就是不开门。新媳妇站了一阵,就又端着灯回屋睡了。

砖头是花娘的亲侄子,在家吃不饱穿不暖的,来郭家吃了一年多的饱饭,一下子蹿高了一截。花娘给侄子说实话,她说:“砖头啊,你姑父一死,我这心里头忽然就被掏空了,空落落的都是冷风啊!老头子没死的时候,虽说天天得照管他,可总感觉着踏实。这以后,我还依靠谁呢你说?”砖头十五了,会劝人了,说:“姑,您老别担心,谁也不会缺您的饭短您的衣呀!”“哎呀,我不担心?我老担心呢!你看看她多大本事呀,土匪窝子她都敢去!才进门三天就敢不听老公公的话。哎,还竟然能把老头子哄住了!说她当大任!当大任啥意思啊砖头?”砖头瞪着迷茫的眼睛,摇了摇头。“你姑父还悄悄地对我说,这个媳妇呀,不是个仙女就是个魔头。老头子临死的时候咋说,说她不是魔头,我看呢,她不是魔头才怪呢!你想想,进门头一天,她就把男人妨到土匪窝子里去了,进门第五天,她不把老公公妨死了吗?我看这个女人,她劲大得很!不知道以后还妨着谁呢!”“听说她来时身上带了两把剑?”砖头前天才听姑说过。“可不是嘛!头上一把,腰里一把,说是要辟前边那俩媳妇的邪哩,我看,她不用辟,那俩媳妇谁看见她谁跑,哪个也不敢惹她!”花娘越说越有劲。砖头又劝:“姑,您别担心,一山哥对你不错。”花娘火烧了一般:“他?软柿子一个,很快就被她捏扁了。你信不信?你还小砖头,你走着瞧!”“那你说——”砖头不知道往下该说啥。“没好日子过了!哎呀我的娘呀,老头子啊,你撒手这一走啊——”花娘忽然又哭起来。

新媳妇感觉花娘老哭必有个原因,一山说,啥原因啊,爹死了她难受!

马利奇来了!

马利奇拄着拐杖出现在郭家大门口,一下子扯直了众乡邻们的目光。“慎终需尽三年孝,追远常怀一片心,永垂不朽。”马利奇读着郭家门楼两边的丧联。有病人从马利奇背后走过,把几个白萝卜放在门外的大笸箩里。

“郭先生,您好啊!”马利奇喊着,想借拐杖的力量跨进门槛。跟着的老陈和小眼儿连忙搀扶。“马先生?”郭一山连忙站起来,“马先生,我还没有谢您呢!您好多了吧?”“何谢之有!”马利奇缩一缩脖子,做一个滑稽的表情,“不是先生,马利奇早完蛋了!我应该谢您呢!”郭一山把众人让进客房。“马先生好!”新媳妇走进来,奉上茶水。“郭太太,了不起!”马利奇看着新媳妇竖起大拇指。四岁的巧巧突然跑进来,依在爹怀里撒娇,把桌上的茶水撞洒了一片。新媳妇一见,连忙喊她:“巧巧,走,妈给你买糖去!”巧巧小嘴一噘:“不,你坏!坏死了!你拿剑杀我娘,我才不跟你玩儿呢……”“巧巧!”郭一山皱起眉头,往孩子屁股上象征性地打了一掌。巧巧哇地哭了。花娘连忙跑来,拉起巧巧:“走走,别惹爹生气!”巧巧哭着喊着:“爹坏,爹不疼巧巧,爹疼新妈!呜……”“这孩子,惯坏了,越大越不懂事!”一山端起茶水,自嘲似的笑了笑。

马利奇不接一山的话,他看着郭一山:“郭先生,我有一个想法,我要在这儿住院!”“住院就不必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只需静养三个月,就可以传教做事了。”郭先生跟他解释。“郭先生,这个我相信,完全相信!我佩服郭先生,佩服中国医学,我想做您的徒弟,学习您接骨、正骨的医术。”马利奇边说边比画。众人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你不姓郭,是不能受传的。”老陈禁不住接上。“这个我懂。你们中国,传男不传女,传同姓不传异姓。我可以姓郭嘛!我的祖上叫马太·利奇,中国的名字叫利玛窦,为传播基督精神来到中国,曾经向明朝皇帝进贡过自鸣钟。万历皇帝让他当过明朝的进士,他还和一个叫徐光启的大臣合写过《几何原本》。意大利是没有姓的,姓什么都行,只要能学到精湛的医术,我可以姓郭……”马利奇滔滔不绝。“马先生,你这一说我就纳闷儿了,你的祖爷爷叫马太·利奇,你咋也叫马利奇呢?你是中国通,你知道,这在中国是不允许的。”郭先生笑着问。“是啊是啊,这不乱辈了吗?”老陈叫喊着。马利奇说:“啊,这是对我祖上马太·利奇先生的纪念。在中国既不能和父母同名,也不能喊父母的名字,我们意大利不这样,马太·利奇就是马太·利奇,谁都可以喊的。”

又有病人来了,满头大汗的家属跑进客房:“啊,郭先生,有客人啊?孩子摔住了!”来人焦急地解释着。“好的,就去!”郭一山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忽然站住,对马利奇说了句:“对不起,马先生!晚上说话!”马利奇笑着说:“我听先生的,晚上说话!”

马利奇果然没走。两张太师椅,郭一山坐在东边,马利奇坐在西边,高大的狮子烛台上,一边一支粗大的红烛。

马利奇认真,遇事总要辩个明白才舒服,之所以没走,就是想弄清楚郭家为什么不收他做徒弟,或者说,收他做徒弟有什么不行。两人一坐下,马利奇单刀直入,续接上白天的谈话:“土匪是没有道理的!郭先生,你想过没有,如果尤瞎子不放你回来,或者说你不幸遇难,这都是可能的,你们郭家的正骨医术还能不能传下去?中国有句老话,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作为一个负有重任的家学传承者,你不感觉这是最大的不孝吗?”郭一山重重地点头。“所以我要学,要做您的学生、徒弟。我要把郭氏正骨传到意大利,传到欧洲。我刚刚向老陈学了一句中国匠人的行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教我了,为什么那么多中国的能工巧匠都断了血脉!不要紧,我不在中国行医,我要回到意大利,不和先生您争市场!”马利奇说过,真诚地看着郭一山。

“马先生,我们说点儿别的行吗?”郭一山笑了笑。

“好,好,说点儿别的。”马利奇往外看了一眼,正看见砖头把从门外掂来的笸箩放在门口,“你当医生,付出了自己的知识和劳动,理应得到报酬,可您为什么不要酬劳,只得到几封果品甚至什么也不得呢?”郭一山看着门外:“马先生,这也是郭家祖传的规矩。在乡下,有很多人家是看不起病的,一辈子不吃药的大有人在。一个讨饭的人到你门上,你不会不给他口饭吃,因为他饿;一个生病的人到了医生门上,你不应该不给他看病,因为他痛苦。施舍者不会要求乞讨者的回报,医生也不应该要求病人的回报。济世活人、扶贫救困,让所有生病的人都能看上病,吃上药,这就是郭家二百年来的家传。”“不要求回报?你们为什么还收病人的礼物呢?据我了解,你们郭家开了一个杂货铺子,把每天收到的礼物拿去卖钱,这不就是变相收钱吗?”马利奇摆出挑战的姿态。

郭一山笑了笑,说:“马先生,礼和钱是两件事情。礼,是乡邻们相见时的人情。有钱人家,礼重些;没钱人家,礼轻些。当然,如果贫穷的,拿不起礼,他可以啥都不带。再说,啥东西都可以当礼,今天上午你都看见了,有一个老人来看病时拿了几个白萝卜。拿不拿礼,拿多少礼,这全是病人的心意,是病人根据家里的经济条件自己决定的。钱,就不同了,如果郭家坚持收钱,那就会使不少贫苦人看不起病,因为他没有钱!”马利奇说:“他有白萝卜!”郭一山认真地点一下头:“至于卖,那么多的礼,不卖就坏了。不瞒你说,郭家行医二百多年,之所以还开得了门,就是因为有那么多人给先生送礼。”马利奇说:“礼?”“对。”郭一山点头。“有钱,买得起礼,可以看病;没钱,买不起礼,也可以看病。”马利奇思忖着,“让所有生病的人都能看上病,吃上药?”“对,这就是郭家行医的原则!换句话说,就是不让一个人因为没钱而耽误了看病!唐朝医圣孙思邈说,凡大医治病,当无欲无求,大慈恻隐,不得问贵贱贫富,老少丑俊,也不论怨亲智愚,华人夷人,皆同等看待,视如亲人!”郭先生郑重而庄严。“啊啊,大医呀先生!”马利奇面显敬钦,“这也就是郭家之所以不富不贵又那么受人尊敬的原因了!”郭一山下意识地点点头。

马利奇话锋一转,又提出新的看法,“要是有的人家很有钱,他愿意拿钱给你,郭家收不收?”郭先生轻轻地摇了摇头:“家父早年给河南知府文悌的儿子看好了病,他送来一桌子元宝,家父不收;他又提出让家父做官,家父不做。慈禧太后听说后连说两个‘好’。你白天都见了,门外挂的那面‘好好’匾,就是慈禧太后的御笔。”“嗯。”马利奇点了头,忽然又有了想法,“嗳,郭先生,你坚决不收钱,不是要病人心里内疚吗?”郭一山笑着摇了摇头:“内疚啥!像文悌知府,他后来买了很多名贵的药物送来,人参、牛黄、羚羊角、血竭,都是论斤送的。不瞒你说,你现在贴的膏药里,还有知府买的药呢!”马利奇点头:“这是礼!”“对。”“只收礼,不要钱。”马利奇自语似的。郭一山接上:“是,祖上的规矩。”

新媳妇端两碗面进来,说:“半夜了,别光顾说话了。吃碗面条吧!手艺不好,见笑了马先生!”“谢谢,谢谢!”马利奇接过碗来,用筷子一挑面条,高兴得大叫一声:“好手艺嘛,怎么说手艺不好!哎,郭先生,这是不是你们郭家的又一个规矩?”“哈哈哈哈。”两人都笑起来。

花奶奶牵着巧巧的手在村中走过。巧巧一边走,一边吃着手里的麻糖。“花奶奶,背!”巧巧不想走了。“奶奶背不动。”老先生一死,花奶奶总感觉自己病蔫蔫的浑身没有了力气。才三十八岁怎么就像老了呢!“奶奶背,我肚子疼!”巧巧耍赖。“坏妮儿!”花奶奶骂一句,就蹲在了地上。巧巧是她的亲人。巧巧落地没娘。没娘就是没奶,就是没有饭吃!白天里,那些有奶的女人们争着喂她,可是到了夜里,谁还会走来给她喂奶呢!巧巧饿得直哭,猫娃似的整夜号叫。花奶奶受不住,她不是害怕丈夫睡觉受影响,她是可怜这个没娘的孩子!她让她吃自己的奶,瞎奶没水,巧巧还是哭。她想叫丈夫给她开几剂催奶的药,她亲自喂她。药方都开好了,想了想又不甘心,她才三十四岁,说实话,虽然丈夫那时已经六十有二,她还盼望着能有个惊喜,再怀一回孕呢!老先生也配合她,变着法给两人用药,十天半月便做一回,虽然每次老早她都做足了准备,可是最终也没有如愿。花娘生过孩子,十九岁怀孕,二十岁生子,她抱了多么大的希望啊!那时候老先生才四十八,一山他娘五十一,还在,一山十三,是个少年了。孩子一满月,老先生就给他起了名,叫郭一河。一河十个月会叫妈,十一个月会走路,没想到一岁零三天时染上天花……巧巧夜夜哭,花奶奶学会了嚼馍,烧饼、麻花、蒸馍,买俩,放在床头。巧巧一哭,赶紧嚼了喂。“巧巧是我嚼馍喂大的!”花奶奶常这样说。巧巧两个多月时来了“黑妈”。虽然说来了“黑妈”,虽然说爷、爹都疼她,但毕竟是男人,毕竟没有天天抱她夜夜搂她。养个小猫小狗还疼得不行呢,何况是个孩子!何况是个会疼你、会亲你、会给你说话解闷的孩子呢!老先生走了,巧巧就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花奶奶背着巧巧在街上走着。巧巧就找花奶奶脖子里的皱纹:“花奶奶,你脖子里咋没有皱纹呀?”“奶奶不喜欢皱纹。”巧巧说:“我喜欢皱纹。爷爷也喜欢皱纹。你为啥不喜欢皱纹呢?那你喜欢啥?”花奶奶说:“我喜欢巧巧。”“嘿嘿,”巧巧就笑了,巧巧说,“花奶奶,我也喜欢你。”花奶奶问:“还喜欢谁?”巧巧说:“喜欢——爹。”花奶奶再问喜欢谁,巧巧知道花奶奶的心思,巧巧四岁了,巧巧说:“没有了。”花奶奶故意说:“再想想。”“我想不起来。”巧巧故意耍赖。花奶奶无声地笑了。

巧巧要下来。花奶奶知道这馋猫看见了烧饼。果然,巧巧走到烧饼摊前,把指头塞进了嘴里。花奶奶买了烧饼,用纸包了边让巧巧拿着。“花奶奶背!”花奶奶不背。花奶奶说:“巧巧,以后叫奶奶,不准叫花奶奶了,叫花奶奶不背。”“为啥?”巧巧看着她。“因为你爷爷死了!”“爷爷死了就不要花了吗?”“嗯。记住了吗?”“记住了,叫花奶奶,不背。奶奶背!”巧巧站下来。花奶奶连忙弯下腰去。花,是对“小”的雅称。小孩子哪知道这些个弯弯曲曲,只要背着,叫怎么叫就怎么叫!

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正赶上接闺女的云老先生要走。轿车已经套好,紫骝马用蹄子刨着地上的土,不时地打着响鼻。新媳妇穿戴一新,掂个包袱,走近车子。一山走上前,把一包钱交给岳父,说:“您还拿走用吧叔!”云父看见巧巧,笑着说:“巧巧,跟姥爷玩儿去吧!”“她跟她妈还不熟呢,下次吧!”郭一山连忙挡住,他怕巧巧给岳父难堪。巧巧忽然跑到云父面前,大声说:“我不上您家,您家坏!”“瞎说!”郭一山大声吵她。“不坏巧巧,姥爷家里有糖!”岳父不在意,“回吧,都回吧!”“就坏!就坏!”巧巧噘着嘴。新媳妇钻进车子,挑起布帘对一山笑笑。车子慢慢启动,郭一山跟着走几步,停住脚。弹弹跳跳的马拉轿车沿着细长的村街渐渐远去。

花娘病了,蒙两床被子还发冷。一山诊过,知是受了风寒,做了一碗神仙粥,三片姜,五段葱,一两糯米,熬好后又加了两勺醋。花娘吃过睡了。晚上再去,细细地诊脉,才发现花娘内热太盛,并不是外感风寒。“一山,不知道这回啥病,头疼得厉害。”一山说:“心急,上火,内热太盛。出的气热燎燎的,你看嘴都虚泡了。还得再吃两服泻火的药。出虚恭吗?”花娘说:“就是肚里气儿不顺,光咕噜就不出来。”一山说着,又诊了另一只手,说:“情绪烦躁,心神不宁,花娘,您是不是心里有啥不愉快的事?”郭一山不看花娘,慢条斯理地说着,“我爹刚去世,家里忙得很,是不是有啥不周到的地方惹您生气了?”“你说到这儿,一山,我就想问问,你爹在时,家里的这些杂事,吃喝穿用,修墙补壁的,都是我铺排,老头子一死,啥也不让我知道了!就说这泥房子,搭覆棚,买八仙桌子、太师椅,不是我好计较,你总得叫我知道知道吧……”一山说:“爹刚走,想着您心里难过,我就当家了,也没给您说。”

花娘说:“还有,咱家里这样困难,咋能说给媳妇娘家一百块大洋就给一百块大洋呢!她爹做生意是需要钱,咱不也需要钱吗?你爹念念不忘的白玉药王还没有赎回来呢!一山,咱都是一家人,我也来郭家二十四年了,忠心报国,没有二意,早就姓郭了!我想说,媳妇虽然是个有材料的人,你也不能啥都叫她当家,她毕竟刚来,我是担心……”郭一山皱起眉头,说:“俺爹没给你说,那一百块大洋是云家在咱急用钱时拿来的,哪是咱的钱呀!还有二叔家那二十块,一方家那五块,一块儿都还了!长这么大我最怕塌账,是我主动提出来要还钱的。”花娘一时没了话。

一山说:“花娘,爹走前您管啥,以后您还管啥中不中?”“我不是说非管事,我伺候你们郭家老少三辈,也该歇歇了。我是想……”花娘正说着,巧巧跑进来,高喊着:“爹,爹爹,我要吃花生仁!”巧巧扑进爹怀里,疯闹着。外边,传来小贩的叫卖声:“焦瓜子——花生仁!”“给她买去吧!”花奶奶大声说,“给钱!”“我身上有。”郭一山拉起巧巧出了屋门。

花娘一病,可苦了一山了。砖头每天守着个杂货铺,基本帮不上忙。一天三顿饭都是看病的人帮着做的。巧巧虽然四岁了,但从小就是喂,不是爷爷喂就是花娘喂,刚让自己学着吃饭就摔了一只细瓷碗,还惹得她哭了个梅子黄时雨。她还没哭完,来个急病人,一山饭没吃上,站起来就走了。俗云,先生如孝子。谁让你学了个先生呢!他一急,就吩咐砖头套上驴去接新娘。

晚霞满天的时候,新媳妇跳下了驴背。一山看见,顾不得人笑话,走上前接了包袱,又抢过她手里的圆竹篮子,问:“啥好东西?”奶奶还没有起床,巧巧也跟着爹迎了上来。新媳妇从包袱里掏出一包糖,说:“给巧巧,梨膏糖!”巧巧犹犹豫豫地接过来。一群人说说笑笑往家走。一山忽然发现了竹篮里的秘密:“你咋带了两只兔子呀?”巧巧听见,大喊着:“我要兔子,兔子我要!”

新媳妇在铜盆里洗脸,郭一山拿了手巾站在旁边,很有激情地欣赏着她。巧巧蹲在屋里跟篮里的兔子玩儿:“兔子,你们必须吃糖,梨膏糖吃了不咳嗽,知道不知道?”新媳妇抬起头,郭一山忙把手巾递上。看着先生,新媳妇感激地笑了。她擦了脸,把手巾放盆里打湿,拧了拧,走到巧巧跟前,说:“兔子吃糖了吗?”“它不吃。”巧巧委屈地嘟起小嘴儿。“兔子爱干净,来,巧巧洗洗脸,洗干净了兔子就吃了!”说着,拿湿手巾给巧巧擦脸。巧巧乖乖地站着让新妈擦,眼睛看的却是兔子。新妈说:“巧巧,妈给你带来的兔子喜欢吗?”“喜欢。”巧巧说过,又讨好地看看新妈。新妈说:“好,喜欢就给你了!”巧巧说:“新妈,我教它们唱歌可以吗?”新妈说:“当然可以了!”巧巧又说:“我带它们上街玩儿也可以吗?”“可以可以,你的兔子嘛!”新妈学着巧巧的口气,像个大姐姐。巧巧摸了一下脸说:“新妈,我洗净脸了,它们咋还不吃梨膏糖呀?”“兔子吃草,吃萝卜,吃青菜,它不爱吃糖。巧巧好好喂它们,将来它们会给你生一窝小兔宝宝!”新妈笑着说。“嘿嘿嘿嘿。”巧巧乐了。她忽然抬头看着新妈,困惑地说:“新妈,花奶奶说,你可厉害!你有两把剑,一把杀我娘,一把杀另一个我娘,真的吗?”郭一山一惊,他想制止孩子。新媳妇用眼神止住丈夫,她弯下腰去,从头上拔下桃木簪子,说:“巧巧,新妈没剑,新妈只有这把木簪子,谁也杀不了!你娘和另一个娘都是病死的,新妈还没来,新妈咋能杀她们呢?巧巧聪明,巧巧听明白新妈的话了吗?”“嗯。”巧巧很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我啥都明白!”巧巧想了想又问,“新妈,你说花奶奶坏吗?”“花奶奶,”新媳妇犹豫了一下,说,“不坏!”巧巧问:“那她咋说你坏呢?她还说,新妈妨爹。新妈,妨是啥啊?是不是像刀子一样可以杀人啊?”“妨?”新妈想了想,说,“妨就是说,我长得像你爹!就像巧巧长得像爹,人家就说,巧巧仿他爹。”她巧妙地把“妨”换成了“仿”。“哈哈哈哈,”巧巧笑起来,“那,我是爹的闺女,你也是爹的闺女了!”“哎,就是!我有两个闺女!”郭一山凑趣地把巧巧和媳妇一起抱住。三个人笑成了一团,滚倒在床上。

到了晚上,花娘起来了,皱着眉,勒着个额头,显然还没有好彻底。她来到了一山的门口,正看见巧巧张着个大嘴打哈欠,就说:“巧巧,走,跟奶奶睡觉去!”“我不瞌睡。”巧巧说着,又打一个呵欠。“花娘,过来吧!”一山喊。花娘走进来。“我不去,我要在这儿睡,这儿人多!”巧巧看着花奶奶。新媳妇说:“让巧巧在这儿睡吧,您病刚好!”花娘说:“你们新婚宴尔,让她在这儿掺和啥!”新媳妇红了脸,不吭声了。花奶奶高了声音:“巧巧,你要不走,以后我可不管你了!”“去吧巧巧,跟奶奶睡,啊!巧巧可听话了!”一山哄孩子。巧巧噘起小嘴儿,不情愿地跟着奶奶走了。

新媳妇端起油灯去看了灶锅,又走到大门口看了头门。砖头打着哈欠跟在后边。“天天防火,夜夜防盗。每天都要看,一次也不要落下!”新媳妇边走边说。“嗯,嗯。”时砖头应着,走上前把院门闩好。

新媳妇脱鞋上床,说声睡吧!丈夫不吭声,她又说了一声,郭一山还是没答应。她知道丈夫看书又入了迷,就故意用头发把他的书遮住。郭一山往外挪挪。她跟着也往外挪。一山退到床边,半个屁股都到床外了她还在挤。一山扑哧一笑,翻身把媳妇搂在怀里。新媳妇忽闪着两只大眼睛,说:“先生,你感觉到没有,花娘对我有敌意。”一山抚了抚她的头发,又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说:“不会吧。我咋没感觉?”新媳妇说:“巧巧老给我难堪,你不认为是她教的?”郭一山想了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说出的话却是这样的:“巧巧和你不熟,她爷爷又娇惯她,惯出毛病了……”新媳妇说:“先生,我听说花娘她爹赌钱输了,把她输过来了,是吗?”“那是哪年的事了!你别多想。”说着就亲媳妇,额头,脸蛋儿,接着是嘴。“不,我想听听。”新媳妇撒娇。“好吧。”一山松开手,做出想的样子,“花娘她娘死得早,她爹不正干,赌钱。好像是花娘十四岁那年吧,她爹赌输了大钱,把她抵上了。花娘不愿意跟人家走,抱住一棵槐树死活不丢手。刚好咱爹看病从那儿路过,两边都认识,一问是这事,咱爹说多少钱,赢钱的是马家,说是一百串钱。咱爹说,小妮怪可怜呢,又没娘了,这算是缘分,我替孩子出了吧!花娘一听,倒地就给爹磕头。就跟着咱爹来家里干活了……”

新媳妇:“收房了?”“啥呀!”郭一山摇了摇头,“那时候她才十四岁!咱娘还在呢,老是有病,家里缺人干活,就留下来了。她是十六岁才嫁给咱爹的。郭家不是人不旺吗?咱爹比她大二十八岁呢!”新媳妇问:“一直没生养?”“生了一个,男孩儿,一岁多时出天花儿死了。那时候我都十三了,好抱着他玩儿,刚学会叫哥……”一山说着叹了口气。

新媳妇也跟着叹了口气,说:“先生,啥时候把巧巧接这边吧,我来了,该我照管她……”一山说:“叫花娘带吧,她从小就跟着她。”“我是娘哩,我来了,应该我管她了。”一山说:“你不知道,生巧巧的时候难产,折腾了三天。她一落地,她娘就走了。她是花娘一口一口嚼馍喂大的!”“噢!”新媳妇若有所思。一山轻喟一声:“说是奶奶,其实跟个娘差不多!”“嗯,我知道了!”新媳妇双手抱住了丈夫。

打的是郭一山,却疼死了郭老先生,刘仙堂花了一百块大洋,得到了这样的结果,他有点儿不快,也有点儿快感。就在郭老先生停丧在家连日祭拜的时候,他也给自己的父亲焚化了纸钱。二十个大白馒头,五碗大肉供品,爹生前爱吃猪头肉,他用的全是猪脸、猪脖子。神三鬼四。四个头磕下来,刘仙堂就哭了。刘仙堂说:“爹,儿子给您报仇了。郭老头子已经死了!您放心,我一定记住您的教诲,郭家不灭,刘家不兴……”磕完了头,刘仙堂却不起来,屁股坐上脚后跟,面对着供桌上爹的牌位,连吸了三袋烟。一百块大洋,对刘仙堂这个三口之家不是个小数,四块大洋一百斤小麦,两千五百斤小麦啊!一个月吃一百斤,鼻子眼儿里都是了,也吃两年零一个月。他什么时候吃过一百斤呢?过一个年,也才磨几十斤白面呢!一想到这儿,他就心疼。不过他又劝自己,打败郭家,打败一个有着二百年行医史的家族,几千斤小麦算什么?值!郭一山年轻少壮,值二百块大洋,五千斤小麦;郭老头子年老体衰,就只能是半价!想到这儿,他禁不住哼了一声,不是我说他值一百,是郭老头子自认的一百。要不,刘某人花了一百块大洋他为啥就自己死了呢?你以为你能值多少?就一百!他忽然想起王桃儿的话,狼群里跑只羊,横竖都是羊吃亏。没杀死郭一山,按理讲他花不了一百块大洋,可胡子、狗子、小个子都不愿意,因为他们被尤瞎子各罚了二十,挨打丢人不说了,这二十块总得你出吧?刘仙堂也就是应得慢了点儿,胡子立马翻脸了,说刘先生不出也行,郭一山啥样你啥样就行了!刘仙堂知道,他是在威胁他:郭一山被打得走不成路啊……他于是就出了一百。“这也值!”刘仙堂说出了声,“总给他郭家一个大打击!哼!”

刘仙堂也害怕。刘仙堂害怕郭家知道了饶不了他。郭家在平乐这么多族人,就是不告给政府,挤对也挤对死他们了!可是等了十来天未见动静。他就想,郭家还是不知道。

王桃儿的叔伯哥王剪儿在崖下开荒,一批子土砸下来,折了脚踝,兄弟几个抬着王剪儿来到了永春堂。说实话,他们并不想来这儿,前年王剪儿也受过伤,往地里送粪呢,被惊牛踩了一蹄子,脚指头断了两个,就是在郭家治好的。眼下的郭家不是正办丧事吗?刘仙堂知道王剪儿,也知道王剪儿到郭家看病。“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骂王剪儿是小人,为省俩钱六亲都不认了。刘仙堂看了病,说:“剪儿哥,脚踝碎了!”王剪儿头上的汗淌得更多。“十伤九病,您得吃点儿药啊!”“兄弟,您就看着办吧!”“放心,我给剪儿哥您下最好的药!”“谢谢您了兄弟!”王剪儿很感激。

刘仙堂拿着小秤进里间称药,王桃儿快步跟进来,一脸讨好地说:“她爹呀,虽说是叔伯兄弟,也亲着哩,就别要钱了吧?”“不要钱,你吃风屙沫啊?亲戚是亲戚,咱不给他多要就是了!”刘仙堂停在桌边,转着头瞅药。一包一包的草药码在桌上。他一扭脸,对妻说:“把那包人参拿过来。嗳嗳,那边的!”王桃儿有些困惑:“这人参?你不是说是红萝卜干吗?”刘仙堂恼了,恶狠狠地说:“你懂个狗屁!快,就拿那一包!”王桃儿犹豫着。刘仙堂走上前,把王桃儿搡开,拿过来便称。王桃儿还想说啥,见丈夫不理,就气哼哼地站着,看他作恶。

刘仙堂称了药,满脸是笑地走到外间,说:“剪儿哥,这是五剂药,吃下去就见大轻!”“谢谢妹夫了。”王剪儿说。“谢啥呀!我说不收钱了,恁妹说,小本生意……哎,五百文吧,要是外边的人得一千呢……”刘仙堂一脸正经。“你……”王桃儿气得用手指他。“给剪儿哥续杯热茶!”刘仙堂堵住妻子的嘴。到了夜里,刘仙堂骑在王桃儿肚子上,大声地威胁她:“你以后少给我打别!我说要钱,就得要钱!龟孙儿土匪糟蹋的钱从哪儿出?你肚皮上能种出钱吗?你的×里出得了钱吗?”王桃儿大气不敢出,只得暗暗流泪。月香死后,他就新添了毛病,一不高兴,就脱光了身子骑她的光身子,两手在她的脖子上比比画画。她感觉,总有一天这个疯子发了疯,会把她活活掐死在床上。

郭家的生活虽然走上了正常,郭一山虽然坐在了大门楼下,但郭家的人都知道,有一道难题一直未解,那就是怎么样对付刘仙堂。在平乐镇郭家是大姓,从明初移民到今天的民国,绵绵廿一代,济济一千多众,他刘家才几个人!三门的一方找到一山说,大哥,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把火烧了他龟孙!新媳妇一听就摇头。新媳妇说,谁知道他和尤瞎子的关系多深呢!再说,害人如害己,三条人命可不是小事!让人得便宜。先生,咱就让他一回吧!郭一山想了想,说,知道了啥病就等于好了一半。咱装作不知道,防着他就是了!

郭一山正在门下看病,来了一群跑反的,说是铁门镇的。冯玉祥的军队进攻,吴佩孚的军队防守,整打了两天,街上躺的净是死人,镇里的人全跑光了。铁门镇在洛阳西,平乐镇在洛阳东,相距不上五十里。“铁门镇不是张钫将军的家吗?千唐志斋还在不在?”一个老人问。“只讲活命了,谁还管啥千唐志斋呀!”跑反的男人喝了碗凉水就走了。跑不跑?平乐镇上一时风声甚紧。一方晚上又来找一山,他说:“大哥,趁跑反这乱劲,找你认识的老陈他们给他做了算了!”郭一山皱着眉,不知道该接啥话。一方说:“大哥,你再想想,要是行,和我言一声,我去跟老陈他们商量。他能花钱买咱的命,咱也能花钱买他的命。看他娘谁厉害!欺负咱姓郭的没人是不!”一方一走,媳妇就说了他跟二叔来时想要秘方的事。一山没说什么,但他下定了决心,息事宁人,快传医脉。

冯玉祥兵不血刃占领洛阳,平乐镇又过起了安静的日子。新媳妇喜欢研墨,拿一方印章般大小的墨锭,在卧着水牛的端砚里细研,亮亮的墨锭越变越矮,砚里的清水就越变越黑,略带臭味的墨香也就越来越浓了。她喜欢墨香。墨锭也香,但它的香味细,薄,硬,是一根一根的,一缕一缕的。墨汁的香味厚,软,浓,是一片一片的,一团一团的。墨锭的香味在身外,淹不住你;墨汁的香味在身里,浸得你湿透。硬的变软,薄的变厚,靠的就是个研。一山看病要开方,以前都是自己研墨,荷香来了,荷香就替了他。荷香识字,也喜欢研墨。荷香研墨可以用“文静”形容,她研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一星儿墨点儿都不溅。她喜欢闻墨,能连闻三次,就是研好了。鼻子里有标准。到了月香,就得催她研。月香研墨可以用“生动”形容。她研时砚台老砸桌面,咚咚地响,好像砚台不是石头而是块木板儿。当然溅墨也就正常了。月香好笑,研着研着就笑了。一山问她研墨有啥好笑。她说,研墨开始像是胳肢人,一偷一偷的;最后像是挠痒,一抓一抓的。说着就扭着身子快意地笑。一山兴起,上前抱住她就胳肢她,胳肢窝儿,膝盖儿,大腿根儿……月香躲着,叫着,笑着,直到扑通一声躺倒在床上。要形容新媳妇的研墨,就得用“虔诚”二字了。云大妮的爷爷是个秀才,一辈子教书为业,“敬惜字纸”是他的终生教诲。学生研墨有三不准:一不准坐研养尊;二不准咬牙皱眉;三不准影姿不端。跟着哥哥到学堂,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她研墨。有一次她刚摸到墨锭,爷爷看见了,说,大妮儿,谁让你来的?玩儿去!她的泪水就出来了。云大妮又在研墨,她弯了腰站着,不咬牙,不皱眉,不拧腰,不斜背,两眼看着自己的手一环一环地在砚池里轻绕,像在极高处看一只找寻栖息处的天鹅。墨香的味道越来越浓了,她换过左手再研下去。一山过来,拿笔尖蘸了一下,说,行了吧!她说不行,什么时候,香里带点儿甜味就可以了。

郭一山展开宣纸,在上边写了一个“雲”字。新媳妇笑了,说:“这个字我认识。”一山又写一个“大”字。“这个我也认识。”郭一山不动声色,又写“妮”字,问:“这个呢?”“这个我能猜出来,云、大、妮,对吗?”新媳妇很得意。“我再写几个字考考你!”郭一山说着又写。新媳妇说:“你别考了,我又不认识字!”“郭一山”,郭一山写出自己的名字。“嘻嘻嘻,”新媳妇笑了,说,“先生的大名嘛!这我要不认识,还配做郭家的媳妇吗?”“你可以嘛!”一山高兴了。“可以啥呀,斗大的字不识一布袋。”新媳妇说。“你已经识两布袋了!”郭一山说。新媳妇受了表扬,大胆地扶住丈夫的肩膀:“我爹说,郭家是书香门第,家里的小鸡都能认两笸箩字,他就教我认了这两布袋!”郭一山说:“好,今天我再教你认两布袋,你愿意学吗?”新媳妇笑着接道:“有老师愿教,哪有学生不愿学的道理!”

“當歸(当归)生地大黄……”郭一山写着。“这是药名吧?生地、大黄,不都是药名吗?”她指着“當歸”说,“这两个笔画多的字我不认识。”媳妇睁大明亮的眼睛看着丈夫。“你真聪明!”郭一山亲她一下。第二天晚上,一山要考她,问,昨天的六个字忘了没有?她说哪会忘,就六个。果然一画不丢。一山说,我再教你六个吧,只要你学会了,我每天都教你六个字。说着就写了:连翘白芷赤芍。

新媳妇说,你再写几味呗,让我多认几个。郭一山略一犹豫,立即又写了三味药:甘草羌活独活。“连翘、白芷、赤芍,甘草、羌活、独活。嘿嘿,还押韵呢!”新媳妇笑了。

郭一山下意识地往外看了看,郑重地说:“记住这九味药,也就记下了咱郭家祖传的第一个秘方‘接骨丹’了。”新媳妇瞪大眼睛:“哎,你咋把祖传秘方给我说了?不是说传男不传女吗?”郭一山一把拉住妻子的手,压低声音说:“传男不传女,是说传儿子不传闺女。因为闺女早晚是要出嫁的,一出嫁,就把秘方带走了。你是郭家的媳妇,不是郭家的闺女!”“祖上有传媳妇的吗?”新媳妇问。郭一山摇了摇头,说:“祖上没干过的事我们就不干了?只要对事业有利,我们就能做。走,你不但要认字,还要认药!”郭一山说过,拉住媳妇的手就往外走。二百年来,郭家的药房是不进女人的,这天晚上,它正式接待了平乐正骨的第五代传人郭一山的新媳妇。他一个一个地打开药柜的抽屉,让她一味一味地看了个遍,一味一味地嗅了个遍。从闺房的粉香到新房的墨香,云大妮走了二十年;从新房的墨香到药房的药香,她仅仅用了两个晚上。眼睛似的药柜将记住:第一代到第四代,平乐正骨产生了四个正骨大师,而第五代,将有两个大师出世,并将把平乐正骨的事业推向极致!

看着兴奋异常的妻子,一山说:“我不但要教你学医,还要给你再取个名字!”“取名字?”新媳妇忽闪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啊,我是学生了,要有个官名对吗?”郭一山为媳妇取名“云鹤鸣”,还特意作了一幅白鹤翔天的图画,旁批一行小字:云中一鹤高翔长鸣也。

“云鹤鸣!”一山大喊。“啊!”新媳妇下意识地答应。“现在开始上课!”郭一山有了学生,一下子精神了很多。“哎哎哎,别慌,先生别慌,学生还没行拜师礼呢!”云鹤鸣说着,忙跑进里间。她脱了上衣,换上崭新的旗袍,又拿梳子对着镜子把头发拢了拢,最后捡起笤帚扫了扫鞋上的土,这才走出来到了丈夫跟前。

郭一山微笑着看妻子:“真行礼了?”“先生,”云鹤鸣喊一声,连忙害羞地低下头去,自语似的说,“我爷是个教书先生,我大伯也是个教书先生,我们云家的男孩儿都认字,女孩儿却一个也不能上学。小时候我做过多少次上学的梦,印花布的书包都缝好了,到后来还是没能进学堂。谢谢先生,从今后我也能当学生学认字了!”云鹤鸣敛一下衣襟,忽然双膝跪了,恭恭敬敬地给丈夫磕下头去。“嗯,嗯!真磕了?”丈夫笑着忙去搀她。云鹤鸣站起身,抬头看着丈夫,两行热泪顺颊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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