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天的下车间调研和备课,袁励武迎来了在晶泰化工厂的第一次授课。
过去,到场的听众干啥的都有:睡觉的、看小说的、聊天的、织毛衣的、打闹的,搞得整个讲堂千姿百态,组织者不得不一次次过来维持纪律。关于这一点,舒琴已经提前告诉了袁励武,让他对课堂秩序有个心理准备。毕竟是第一次在人家的讲台上授课,袁励武对自己授课会出现什么情形心里也没底,尽管他已做了充分准备。
晚上六点到六点半之间,夜幕尚未完全笼罩,厂工人俱乐部礼堂里已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入口处有一个签到本,在现场工作人员的监督下,每个人签上自己的名字后入场。六点半全体人员入场完毕,常务副厂长钱有朋首先就这次政治教育的目的和意义做了一场味同嚼蜡的小报告。秘书写的稿件在钱副厂长一板一眼的诵读中显得格外冗长,台下的翻书声、窃窃私语声,甚至呼噜声早已经响成一片,当袁励武坐上讲台时,大家因对他那身军装产生了兴趣才暂时安静了下来。
袁励武清了清嗓子说:“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此言一出,下面一阵骚乱,趁着大家情绪被调动起来的机会,袁励武采取满意的请举手的方式简单统计了一下,接着说:“看来大多数人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水平并不满意。据我所知,咱们龙海人的平均生活水平在全省乃至全国都算是比较高的,我们都不满意,其他地方就更不用说了,那么造成我们不满意的原因是什么呢?一句话,那就是家底子薄!家底子为什么薄呢?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要讲的。”
接下来袁励武根本不用看讲稿,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般地将中国近代的屈辱、现代的抗争及当代的曲折发展,用通俗的语言、鲜明的事例、严密的推理简要地叙述了一遍;并与同时期的外国发展状况进行了比较,什么年份发生了什么事,哪些人参与,结果和影响如何,像说评书般准确无误且妙趣横生地讲了出来,又充分结合了工厂工作的实际,一堂特色鲜明的“中国革命和建设简史”课就这样展开了。
依现在人的教育水平来看,这些知识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了,但当时工人的学历层次普遍偏低,思想认识还停留在改革开放初期阶段的水平,袁励武所讲的这一切对他们而言相当新鲜,跟过去领导在台上长篇大论地做政治教育报告相比,简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原来政治教育可以这样生动、可以这样接地气啊!台下几个理工科出身的大学生也听得津津有味,即使像舒琴这样学思想政治教育专业的大学毕业生,对袁励武在讲课中展示出的丰富知识积累和大开大合的知识架构也是佩服有加。
台下听众的嘈杂声越来越小了,偶尔发出一阵阵会心的笑声,显然大多数听众都听进去了,这给了袁励武极大的信心,他越讲越自信、越讲越放松,时而引经据典,时而慷慨陈词,原本深奥的道理被他通俗风趣地娓娓道来,满堂的听众渐渐地被他吸引住了。坐在前排的马厂长时不时地边称赞边向钱副厂长竖起大拇指,钱副厂长脸上则是红一块白一块的,要知道以前钱副厂长进行政治教育的效果可是不怎么样的;坐在旁边的吴淑倩认真地听着袁励武的授课,一向以性格沉稳著称的她听到精彩处也不由得频频颔首。
袁励武当然不可能知道,台下还有两位年轻女性听众同样被吸引了,以后的授课她们都是每场必到的忠实听众,因崇拜而生爱意,这样袁励武就有意或无意地闯入了她们的感情世界。
台下的听众听得饶有兴趣,两个小时的授课不知不觉地就快结束了,临结束时袁励武还把他们急于想听到但一时半会儿讲不完的理论留作下一堂课的包袱,为本次授课留下了袅袅余音,有点“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意思。随着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袁励武向台下的听众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标志着第一次授课圆满结束。
散场后,钱有朋对袁励武说:“唉,我老了,讲了半辈子课,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后生可畏啊!”袁励武谦虚地说:“钱厂长过奖了,您是老前辈了,我还得请您多多指教呢!”钱有朋担心地问:“小袁哪,你这样讲,不会在工人中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吧?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吧?”
听到“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吧”这句话,袁励武马上想到契诃夫笔下那个著名的“装在套子里的人”别里科夫,他笑了笑对钱有朋说:“钱厂长,放心,没事,我的观点一点儿也没偏题,在军队里都可以这么讲,我们领导都审查过的。对一些理论问题我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换了一种说法,目的就是吸引听众,其实都没有超出您以前讲的观点。”钱有朋连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舒琴过来一边帮助袁励武收拾讲台上的东西,一边说:“讲得不错,我都被你说感动了。”袁励武心中刚泛出一丝得意,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岳奉秦幽灵般的身影又出现在舒琴身后,谄媚地说:“舒副主席,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舒琴答应说:“好吧,先等我一会儿。”舒琴帮袁励武收拾好教案,柔声对他说:“辛苦了,非常感谢你,回去好好休息吧。”身后的岳奉秦又催促了:“快点走吧,外面快下雨了!”
看着舒琴和岳奉秦在路灯下骑车并排驶出厂门,袁励武刚才高亢的情绪突然有点低落。
袁励武回到自己宿舍时已经九点多了,发现王进军的宿舍亮着灯,就敲门进去了。王进军正躺在床上看书,见袁励武进来赶忙起来让座,袁励武则把自己在晶泰化工厂这几天的经历简单向王进军说了一下,王进军边看书边笑着说:“袁励武同志,你可能要交桃花运了。”
袁励武笑着说:“别逗了,我现在哪有工夫想这个,整天忙死累活的。不过,刚开始我还觉得困难挺大的,讲了这一次课后我感觉自己喜欢上了这项工作。”
王进军的嘴一撇,书依旧没有放下,嘴里哼了一句:“什么是喜欢上了这项工作,恐怕是你喜欢上了那里的人吧!爱情滋生的征兆都出现了,你还没感觉出来?”
袁励武摇了摇头说:“没看出来。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我作为当事人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王进军把书一放,身子坐端正了,小眼睛一转悠,开始长篇大论:“那我就帮你分析一下。这么说吧,在你没去晶泰化工厂之前,舒琴的心思可能在岳奉秦与赵玉峰之间徘徊,岳奉秦还略占上风,因为根据她目前的爱情观分析,她还没有足够勇气奋不顾身地和一位没有太多教育背景的普通工人结婚,她只是喜欢赵玉峰的性格和为人;同时,她对岳奉秦的人品持怀疑态度,但对岳奉秦的假意殷勤她又感觉很受用,岳奉秦身上又有一点儿赵玉峰所没有的风雅,这又使得人品问题不足以完全颠覆他在舒琴心目中的感觉。一句话,她现在心思游离于二人之间并稍偏向于岳奉秦。但你这一掺和,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只要你不放弃,我觉得他俩基本没戏。”
袁励武说:“没想到她的爱情观竟如此迷乱?实在不可理解!那我还得好好考虑考虑呢。”
王进军做睥睨一切状,继续说:“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呢,你以为如今女孩子的爱情观会是什么样?为了一见钟情而不顾一切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的大兄弟,我虽然不了解实情,但根据你的叙述我可以断定,你说的那个舒琴,绝对不会是那种仅凭一种感觉就将爱情位置固定下来的人,她的爱情观肯定是多元的。你目前符合了她爱情观中的某一部分,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你赢了。当然了,如果出现一个更能符合她爱情观的人,那你又输了。”王进军又顿了顿,直截了当地讲:“我要告诉你啊,你有一个弱项,那就是你来自农村。”
袁励武一怔,感觉王进军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但他依然用不以为然的态度问:“农村怎么了,农村人就低人一等?”
王进军说:“那我告诉你啊,爱情不仅是两个人的事情,这里面的水深了去了,双方的爸妈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都得考虑进去,这些人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影响你的爱情,影响你将来的生活。皱什么眉头?不信?!算了算了,今天太晚了,咱不谈这个了,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吧,改天你请我撮一顿,我好好帮你这个榆木疙瘩提高提高认识。”
王进军的话简直就是舒琴的内心直白。舒琴自进入晶泰化工厂以来,凭借女人的感觉,她认定岳奉秦和赵玉峰都喜欢她。舒琴对岳奉秦不能说没有一点儿好感,尤其是他的嘴很会说,而且能主动帮她做很多事情,这让她感觉很受用,只是他的为人和在职工群众中的威信令舒琴心生芥蒂。同时,她对浑身野性且性格直爽的赵玉峰也颇为欣赏,但只是停留在欣赏层面上,离以身相许还是有相当大差距的,毕竟学历差距摆在那里。但她感觉袁励武把他俩都比下去了。袁励武的学历、才华、相貌与人品都符合舒琴的内心要求,她隐约感到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已经悄悄来到她身边了。所以,今晚舒琴回家途中对岳奉秦的殷勤显得比较麻木和冷淡,连以往客气性的“谢谢”也没有了。依岳奉秦的智商,自然会隐隐猜出几分原因,他的脸愈发阴郁。
另外,王进军所说的“不出意外”中的“意外”,也准确地言中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叫侯玉英,是厂宣传科的干事,高挑的个头,人长得妖媚漂亮,俘虏男人的心是她最大的追求。时间长了,厂里人就取她名字的谐音作为外号,叫她“狐狸精”。袁励武早就进入了她的视线范围,袁励武的一堂课更令她觉得这个男人值得她去追求,但她要等待时机。自从自己在岳奉秦面前非常耻辱地主动脱下衣裤的那一刻,她就发现已经找不回过去的自己了。当类似的事情接连发生,而面对的不仅是岳奉秦,还有那些道貌岸然的大小领导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性格中扭曲的一面被不断放大,她开始相信男人没有不喜欢偷腥的,即使是表面上再正经的男人,面对漂亮女人都包藏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袁励武是男人,自然也不能免俗。而女人所要做的,就是要让这些藏着的心思从怀里跳出来,从脸上露出来,从行动上展现出来。
根据侯玉英的经验,像袁励武这样的男人喜欢的应该是知识型女性,自己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优势可言,至少跟舒琴相比是这样,上学期间获得的那点儿学问这几年几乎被自己抖落光了,连唐诗恐怕都背不出几首了。既然这样,就要从扮相上入手,袁励武到底喜欢浓妆还是淡妆呢,是喜欢摩登型还是素雅型呢?根据她的判断,袁励武应该喜欢淡妆素雅型的,装扮得太浓太俗,应该不适合一个学问人的胃口。
那天晚上,侯玉英在自己卧室的立镜前换了好几次妆,试了多套衣服。在换妆试衣的过程中,面对镜子她又开始伤感起来,想当初自己也是一名有理想有追求的时代青年,也是充满梦想渴望真爱的花季少女啊,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人人掩鼻而视的“狐狸精”了呢?想着想着,她的眼泪掉下来了。她也相信相由心生的说法,以自己目前的心态,无论哪种造型都很难令自己满意,袁励武会不会满意呢?
那晚躺在床上的袁励武思考的自然也是这方面的问题,他一边琢磨王进军的话一边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其实,这一阵袁励武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和舒琴将来结合的可能性,两人都是大学生,在别人眼里那可是郎才女貌;两人都对文学有爱好,志趣相投,可谈的话题多;几次接触下来,他感觉舒琴心地善良,处事干练得体,性格率真,渐渐地,舒琴与他心目中的理想配偶标准越来越吻合了。
但是,他还是在想左晓梅,她到底在哪里?她咋样了?她结婚了吗?接着,他又想起舒琴,并渐渐地把两人的形象进行了对比:舒琴身上洋溢着典型的城市女性气质,洋气而高傲;左晓梅则兼具古典的温存细腻与时尚的脱俗大气。平心而论,袁励武更喜欢后者。但左晓梅至今杳无音信,舒琴则是实实在在地摆在自己眼前的一个大美人,渐渐地他迷糊了,这次梦中出现的是舒琴。
第二天,当他早早地骑着自行车进入厂区时,旁边突然冲出一辆自行车来,袁励武一个急停,两辆自行车的前轮还是碰在了一起,一个女子则夸张地摔倒在地上。袁励武赶忙支起自行车,蹲下来察看倒地的女子,并连连道歉。
骑车女子正是侯玉英,她一改平时涂脂抹粉的打扮,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平时不常穿的工作服,脸上也没怎么化妆,跟在车间里干粗活的普通女工没有什么区别。她娇滴滴地坐在地上哼哧着,袁励武也不好意思碰她,只是问她受伤没有。
侯玉英本来想借摔倒的事在袁励武面前腻歪一番,好让袁励武对自己有印象,为她今后进一步接触袁励武打下基础。谁知袁励武对自己的装束打扮并不上心,只是傻呆呆地问她是否受伤,眼睛里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垂青的神色,这让侯玉英很失望,她决心将戏继续演下去,继续坐在地上不起来,她希望袁励武扶她起来。
该死的岳奉秦此时又出现了,他也是骑车刚到工厂,见此情景凑了过来,没有跟袁励武说话,而是以一副领导的派头问侯玉英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一场戏突然插进个岳奉秦,侯玉英自然就没有继续演下去的兴致了,她悻悻地站起来,慌乱地揉了揉自己的腿,满脸通红地跟袁励武说:“没事了,没事了。”袁励武这才奇怪地离开了。
一段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袁励武的心情,他甚至连刚才那个女人的容貌都没有记清楚。他到办公室后打扫完卫生,打好水泡好茶,刚要开始备课,门吱呀开了,舒琴没有敲门就进来了。跟过去相比,今天的袁励武见了舒琴,心突然跳得厉害,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舒琴拿过来一包“胖大海”递给他,柔声说道:“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这东西泡着喝对嗓子有好处,你上课用得着。”她说完低下了头,羞赧的面庞让袁励武感到周身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