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岳奉秦烦心的事不光是舒琴拒绝了他的表白,连赵玉峰这个老冤家都上门来找麻烦了。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按照厂里规定,赵玉峰与其他七位在车间一线工作的青年职工今年应该晋升一级工资,个人申请表填好后交到劳资科,由劳资科做出晋升方案报厂委会研究决定。赵玉峰是最后一个交的申请表,但没有超出劳资科要求的期限。前面七位青年职工的申请表交上后岳奉秦先交给厂办了,当岳奉秦看到最后交来的赵玉峰的申请表时就气不打一处来,那潦草的字体就如同赵玉峰那张对自己不恭的脸一样直扎岳奉秦的眼睛,他随手将申请表放在一边而没有送厂办。结果,时间一长、事情一多岳奉秦把这茬给忘了,待厂领导会议通过了那七个人的工资晋级申请并下发通知后,赵玉峰发现工资晋级名单中没有自己,便怒气冲冲地找到厂办。厂办工作人员告诉他:岳奉秦只送来了那七个人的申请表。这下赵玉峰心头的火蹿了上来,咣咣敲开岳奉秦办公室房门并质问此事,岳奉秦这才慌了神,赵玉峰的那张申请表正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办公桌左上角的一摞材料上面。
岳奉秦马上镇静了下来,坚持说赵玉峰交材料时已超过规定的时间,但赵玉峰说材料上填写的申请日期比规定的时间要早三天,自己填完表马上交过来的,谁对自己晋升工资的事情不上心?但岳奉秦坚持说:赵玉峰没有证据证明申请表是按期交来的,他所说的纯属诬陷,在机关办公室大吵大嚷是低素质人的表现。赵玉峰不跟他客气,一拳抡向岳奉秦的面部,岳奉秦顿时惨叫着倒在地上,一颗牙齿和着鲜血从嘴里吐出,赵玉峰随后被厂保卫科控制了起来。
事情闹大了。
其实打岳奉秦那一拳赵玉峰有意虚晃了一下,并没有用上全力,岳奉秦除了被打掉一颗牙齿加上面部有些肿胀外,颧骨等面部骨头都没有什么损伤,也就算个轻微伤,完全可以作为一般的纠纷做内部处理。厂保卫科经过调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成了详细的书面报告,但此事在厂里闹得沸沸扬扬,厂领导尤其是钱有朋高度重视,明确表示这是一起性质非常恶劣的行为,一定要严惩。
对钱有朋如此坚决的处理态度,厂里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岳奉秦经常在钱有朋面前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深得钱有朋的赏识。另外,据说岳奉秦还曾经唆使乃至逼迫侯玉英为钱有朋提供过不正当服务,有把柄落在岳奉秦手里。
厂务会研究处理赵玉峰打人问题时想听取工会的意见,李红卫出差在外,舒琴出席会议。会上形成了两派意见,大多数人认为应该按照厂里内部纠纷处理,依据厂里有关规定降低两级工资待遇;钱有朋认为应按社会上一般的伤害案件处理,移送公安机关,该拘留就拘留,该判刑就判刑,然后厂里直接开除。马志浩厂长一直没有明确表态,听完其他人的意见后,马志浩厂长将目光移向同样没有表态的舒琴,问道:“你们是什么意见哪?”
舒琴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说:“赵玉峰打人事件性质是很恶劣的,影响也是很坏的,我们工会的意见是按照社会上的伤害案件来办,送公安机关处理,但厂里如何处理要尊重公安机关对问题的定性和处理意见。”
与会的不少人对舒琴所做的表态大为惊讶,因为舒琴和赵玉峰私交不错,感情上甚至还有点儿暧昧的意思,没想到在如此关键问题上舒琴竟然把赵玉峰往死里整。厂里处理毕竟是关起门来打自己的孩子,家长能掌握好轻重;如果将赵玉峰送进公安局意味着什么谁心里也没底,包括马志浩厂长在内的不少人都对舒琴的意见提出质疑,但舒琴据理力争,将这些反对意见一一驳回。在钱友朋的坚持下,厂务会采纳了舒琴的建议,最后形成决议,将赵玉峰从厂保卫科送交派出所。
会议结束后,参会的好事的人马上就将会议的详情捅了出来,一时间,舒琴成为“最毒莫过妇人心”的最好例证,甚至有人恶毒地认为舒琴喜欢上了岳奉秦,为摆脱赵玉峰的纠缠,也为了给岳奉秦报仇而故意整治赵玉峰;还有的说舒琴已经是岳奉秦的人了,见到心爱的人被打自然心疼,不拿赵玉峰开刀怎么对得起爱情等等,一时间流言四起。
李进宝是这事的最大义愤填膺者,他在袁励武面前痛斥舒琴,说大家好歹一个锅里吃饭一把勺子舀汤,嘴里嚼的是同一头猪的心肝,做人怎么就这么没有心肝呢?杨艳茹更是急得直掉眼泪,提到舒琴的名字她也罕见地骂了句粗话。
对赵玉峰的事袁励武也很着急,他越来越喜欢赵玉峰这个人,但自己是外来人,对厂里如何处理赵玉峰问题帮不上什么忙。当听说舒琴在赵玉峰问题上的所作所为时,袁励武起初也不相信舒琴会这么做,但当第二天他亲眼看见赵玉峰被派出所的警察带走时,他才意识到关于舒琴故意整治赵玉峰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难道她是为了替岳奉秦报仇而故意整治赵玉峰吗?她怎么可以这么做呢!自己对舒琴刚刚树立起来的敬重之情,甚至包括刚刚露头的爱慕之情突然动摇了,这种感觉很糟糕!袁励武满怀愤懑地在办公室里憋了半天。
舒琴对这两天的流言一笑了之,今天李红卫也向她解释了那天袁励武跟侯玉英的事,消除了误会,舒琴的心情随之变好,她在袁励武满脑子都是赵玉峰和舒琴的时候,推开袁励武办公室的门进来了,还面带戏谑地向袁励武请教一个关于友情与爱情的问题。
“那我告诉你,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都要把友善和真诚放在第一位。比如你和赵玉峰之间,大家相处这么长时间应该有友情吧,赵玉峰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应该了解吧,这件事说到根上错还在岳奉秦那里。为什么要在赵玉峰有困难时不但不帮他一把,反而落井下石?他进了公安局,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能安心吗?这是友善和真诚吗?你还有资格谈友情吗?”对于舒琴满不在乎的发问,袁励武盯着舒琴质问道。
舒琴猝不及防挨了袁励武一顿抢白,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袁励武可从来没有用过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啊!刹那间,泪水盈满双眼,她一甩手回到自己办公室,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
这边,袁励武也为自己刚才的不冷静言语感到懊悔,他想到舒琴办公室道个歉,犹豫了一下又退了回来。而那边,舒琴抽泣了一会儿后,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看外面明朗的天空,突然又笑了起来。
事情在第二天下午又有了重大转机,赵玉峰居然从公安局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上午各种流言还飘荡在厂区上空,赵玉峰下午回来使得流言如同日出后的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赵玉峰首先到舒琴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接着来到了袁励武办公室,两个人先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接着袁励武问:“老哥,你怎么出来的,快跟我说说,没吃苦吧?”
赵玉峰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嘴巴一抹说:“这事还得感谢人家舒琴,厂里如果降我两级工资,我得需要多少年才能撵上来?我问过办案民警,哥们儿这点儿事不严重,一是岳奉秦没有受太大的伤,二是他不占理,在处理上是从轻还是从重由派出所依法判断。昨天我进派出所之前舒琴就向派出所所长反映了事实,不但把我的情况说明了,还为我说了不少好话,事情的前因后果也都说了。结果我进去后人家没问几句就做出了处理意见,处理意见盖上分局的章后马上会送到咱们厂,但我知道处理意见的内容,就是说我虽然将人打伤了,但考虑到事出有因,且我没有什么前科,态度也很好,应以批评教育为主,训了哥们一顿,罚了点儿款,同时建议厂里进行严肃批评教育。别忘了,舒琴要求厂里尊重公安局的处理意见,光批评教育,工资不降级,咱还怕被批评教育?”说完后,赵玉峰又得意地补充道:“舒琴这么做是为了不让我降工资。怎么样,哥们儿工资也没降,罪也没受,是不是该狠狠地感谢人家舒琴呀!”
袁励武恍然大悟,他振奋地接着赵玉峰的话头说:“对,是该狠狠地玩命地毫不留情地感谢一下。”
赵玉峰走后,袁励武突然心情大畅,他不由自主地走到舒琴办公室门口,刚要敲门,突然觉得不妥。唉,他昨天拿话伤到人家了!
整个下午,袁励武心神不宁。舒琴的所作所为,让袁励武看到了她侠骨柔情的一面,这使得他对舒琴的敬重又陡增了几分,这份敬重又增加了爱慕的分量。他一下午都在拿舒琴与自己心中的配偶标准进行比较,越比较越觉得挺吻合。
当然,并不是完全吻合,袁励武虽然读过很多浪漫的经典爱情作品,但出身农村,长期缺衣少食和寒窗苦读的经历使他对婚姻问题既敏感又现实:他对自己的出身敏感,总觉得即使自己现在已经是军官了,但依然改变不了出身农家的事实,与城里姑娘结合就是高攀了。同时,他一直感觉在有些方面把握不了舒琴,她虽然率真勇敢,但与自己理想中善解人意的女孩标准似乎还有点儿距离。
晚上,他买了一瓶酒,做了几个小菜请王进军到自己宿舍里来小酌,酒至半酣袁励武就这个困惑问王进军:“比方说,你对自己未来的配偶有十项满意标准,但一个姑娘目前有八项符合标准,有一项是门第不符合,我低她高;还有一项是我觉得在有些方面把握不了她,但又说不准是哪方面,那你看这姑娘我能不能追?”
王进军抿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那么拐弯抹角干什么,直接说是你那位舒琴不就得了!你又不是什么白马王子,凭什么要求人家姑娘百分之百地满足你的择偶标准?别说八项,有五项符合就值得追!”
袁励武向王进军伸出大拇指:“不愧是爱情专家,此言颇合我意。”
王进军摆了摆手说:“你先别夸,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刚才说的是一般规律,具体到某个人就不一定完全适用。比方说你老袁,你有才有貌有一定身份地位,对另一半的标准要求自然就高,对未来的婚姻质量要求也不会低,这一般规律对你可能就不适用了。对一个农民而言,在另一半能有一两项,甚至一项也没有的情况下,他们的婚姻也可能维持一辈子,因为生活境况决定了他没有那么多想法,娶媳妇就是为了做饭、干活、洗衣服、生孩子。但对你来说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一项你不满意的就足以颠覆你们的爱情和婚姻,因为你的爱情会很脆,没有韧性。”
“愿闻其详。”袁励武向前弓了弓身子说。
王进军摇头晃脑地说:“索性豁出去了,本座就再给你这个生瓜蛋子启蒙一下。比如你说的出身问题,你的学识等优势可以弥补你出身的劣势,但谈恋爱时你的学识是对方崇拜你或者说是爱你的重要参考,她就为你的一两首诗甚至一两句话而爱你;但将来过日子就不一定了,家庭出身不同会带来很多连锁性的差异,时间长了你和对方不一定都能忍受得了这些差异。更何况,你还说你有些方面把握不住她呢,二者一结合可能就会使前面那八项符合标准的条件荡然无存!后面怎么发展,一切要看天意,天意难测啊!”
袁励武瞪着微醺的眼睛说:“别弄得神神道道的,有那么玄乎吗?按照你的说法,我还真不能追了?”
“不是不能追,我要说的是,你要首先放下架子,以最平凡最世俗的态度去对待爱情和婚姻,说通俗点,要塑料爱情,不要瓷器爱情,要经得起摔打的爱情。我相信你老袁在这方面应该问题不大,问题的关键是你俩将来在这方面是否都能保持一致,需要注意,是你俩而不是单独你自己。你能管住自己,但你管得了别人吗?别人怎么变化不是你所能左右的,这就得靠天意。在你的生活中出现舒琴,是缘是劫也全靠天意,如果你感觉有缘,这个姑娘就完全值得追,她可能会是你一生的幸福;如果感觉把握不住她,我劝你还是算了,她可能会是你生命中的劫。”王进军继续说。
袁励武举起酒杯:“什么缘啊劫啊的,一个简单的问题让你搞得这么唯心主义,怎么可能是劫呢,一定是缘!老王,我服你了,有一定见地,冲你这话,我明天就把自己的架子降低一尺,这姑娘我追定了,干!”说完,一饮而尽。
王进军依旧眯着小眼睛,依旧轻抿了一口酒,依旧慢悠悠地说:“你明天要降低架子,很容易;你降得了一天,你能降得了一世?事情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再说了,你降低了架子,对方呢?人类最持久的战争就是男女之间的战争,你降下架子,对方就会端起架子,时间长了,你的架子再端起来可就难了!我这可都是至理名言哪,一般人我还真不告诉他。”
袁励武捣了王进军一拳,骂道:“你小子,说你胖你还真喘了啊,把杯里酒干了,快点!”
袁励武从王进军这个“爱情专家”那里多少也悟出了点儿道理,决定暂时放下身价主动追舒琴了。问题是,因为他那天在舒琴面前替赵玉峰说了句话,惹恼了舒琴,现在舒琴可能对他已经有很大意见了,前天他骑车到工厂门口,正好遇见骑车来上班的舒琴,他主动向她打了个招呼,她却板着脸一言不发,骑车一溜烟钻进了车棚,是没听到招呼呢还是故意不跟他说话呢?袁励武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果然,袁励武来找李红卫盖章,正碰上舒琴和其他两位来办事的青年女工聊天,袁励武打趣道:“三个女人一台戏,好热闹,唱的什么剧目啊?”其中一个女工认识袁励武,说道:“袁大教官啊,我们在唱《三女争夫》呢,您这里有啥指示?”
就在袁励武笑眯眯地将目光移向舒琴时,舒琴看也不看他一眼,扭头就走出门去。
还有一天,袁励武正在政教办公室装订宣讲资料,舒琴进来取东西,袁励武说:“舒主席,帮我数数订了多少份了?”舒琴表情木然,理都没理他,取走东西,扬长而去。
更过分的一次是,舒琴有一天从家里带了一包糖炒栗子,热情地给在袁励武办公室谈问题的其他人每人分了一份,唯独把正在看书的袁励武晾在了一边。
当天晚上袁励武垂头丧气地把情况汇报给了王进军,王进军哈哈一笑说:“老兄好本事啊,她喜欢上你了,追吧。”
袁励武奇怪地问:“怎么可能,有什么依据,我怎么丝毫看不出来?”
王进军嘴里只蹦出了俩字:“傻瓜!”
袁励武摸了摸脑袋,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