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童昕打开音响，舒缓悠扬的音乐回响在房间中。他必须在出门前调整好心态，毕竟今晚他要去相亲，无论成功与否，也要认真对待。他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刮起胡子。他不愿让人觉得他萎靡不振，不管疑惑还是愤怒，U盘还是残片，被调查还是精神病，现在都需要暂时抛开。
悦耳的乐声使他渐渐放松，这是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的第二乐章，夹杂着浓浓乡愁的优美旋律曾经无数次帮助童昕缓解烦恼，回归平静。
虽然感激顾逸明和夏宁对他的关心，但内心始终不太习惯相亲这种方式。不知道将要见到的是什么样的女孩儿。
他站在门口又扫视了一眼房间内的状态，最后锁好门。但愿回来时不会再有新的发现。
高尔夫汽车刚刚驶上高架桥，前方便堵了，童昕叹了口气，伸手打开广播，听着路况。好不容易等下了桥，他驶出主路，又沿着辅路缓慢行驶了一段，拐入一条林荫小路。
小路上车流稀少，不时有树叶飘落。童昕打开车窗，深吸了几口涌进车内的空气，但感到清爽的同时，一丝凉意传遍全身，他的头又疼了起来，车上的广播也嗞嗞啦啦的。
他放慢车速，调小音量。这时，一辆红色的轿车从右侧自行车道呼啸而过，排气管发出震耳的声响，反光镜几乎碰到了童昕的车。
童昕看到那辆红车将前方一名骑单车的女孩儿刮倒在地，刹车灯只亮了半秒便飞快驶离了。
童昕把车停到路旁，跑到女孩儿身边，他蹲下身问：“你怎么样？”
“没事，只是脚……好像扭了。”女孩儿用小巧的手按着脚腕，长发遮住了脸颊，自行车歪倒在一旁，书本散落了一地。
童昕将女孩儿慢慢搀扶起来。
“谢谢你。”女孩儿站直身体，将头发捋到一旁，露出清秀的脸颊。童昕盯着她，那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再次出现。
女孩儿也盯着童昕：“我们……认识吗？”
“我……”童昕犹豫不决，“我应该也见过你，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他感到一丝尴尬，连忙移开目光，“对了，你的脚，用不用去医院？”
“没关系，不严重。”女孩儿边说边扶起自行车，“我可以推着车慢慢走，谢谢你。”她冲童昕笑了笑，推着车走了。
童昕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转身上了车。
来到“蜀国诱惑”时，这里空位已寥寥无几。由于走了近路，童昕提前十五分钟到达，却看到早已落座等候的顾逸明。
“夏宁呢？”童昕走过去拍拍顾逸明肩膀。
“她们俩一起过来。”顾逸明指指身旁的椅子，示意童昕坐在自己旁边，“紧张吗？”
“还好。”童昕瞥了眼邻桌铺满辣椒的菜，在心里勾勒出一个爱吃辣的女孩形象，“如果一起生活，我未来餐桌的主色调只能是红色了。”
“你想得倒挺远，人家未必看得上你。”顾逸明笑了笑。他看见童昕神情有些忧郁，便问，“头还疼吗？”
“还好。”童昕想起请顾逸明帮忙的事，趁两个女孩还没来，便说，“逸明，帮我个忙。”他犹豫了片刻，他将发现U盘和报纸残片的过程，以及根据简单调查得出的结论告诉了顾逸明。最后又说出他的矛盾心理—无法确定是遭遇调查还是短暂遗忘。他希望顾逸明能帮他化验报纸上的血渍。
顾逸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面带忧虑地看着他：“我觉得有人调查你不太可能，即使真有人去过你家，最大的可能也是小偷。不过你没有丢东西，所以这种可能也不大。”
“那你的意思是……真是我自身的问题？”童昕有些焦虑。
顾逸明没有回答，反而说：“我有个病人和你情况很像，有时候会忘记不久前做过的事，但是神志清醒，你问他其他问题都对答如流。最后呢，我们建议他去精神科，诊断的结果是遗忘症。”
“遗忘症？”童昕感到有些不安。
“对，不过你别担心，这种情况叫短暂性全面性遗忘症，很多情况下不需要特殊治疗，注意休息就能恢复。”
“你觉得我就是这种病？”
“症状很像。你的意识比较清晰，昨天开车、打电话都正常，有可能关于报纸和U盘这段经历正处于你的发病期，形成了一个记忆空洞，过了这段你的记忆就恢复了。我劝你还是去医院看看，这属于精神科，我不专业。”
童昕的表情复杂，似笑非笑，他无法想象自己能把某些经历遗忘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他叹了口气，对顾逸明说：“你还是先帮我化验报纸上的血渍吧。”
“这个……找医院恐怕不行。”顾逸明稍加思索，又说，“如果真要验的话，不如找大强帮忙，他调到分局了，明天我帮你问问。”
他的话音未落，忽然看到童昕指了指门口，两个女孩儿正快步向他们走来。
“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夏宁一脸歉意地说道。她与童昕简单问候一句，便拉过身边的女孩儿，打算介绍。
但她还没有开口，童昕就站了起来，两眼紧紧盯着她身旁的女孩儿。这是个身材纤细小巧，皮肤白皙，极为可爱的女孩儿。
即便再可爱，初次见面就死死盯着对方也是不礼貌的，这明显违背童昕的风格。
女孩儿被童昕盯得不知所措，脸上表情既害羞又尴尬。她茫然望向夏宁，寻求帮助。
“童昕，你们认识吗？”夏宁急忙解围。
童昕没有回答，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仍然盯着女孩儿不放。每个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搞蒙了。
顾逸明使劲捅捅他，却突然发现，童昕的表情僵硬，眼神迷离，绝不是一见钟情的样子。
“祁……晓……楠。”童昕终于开口了，三个字却像历尽磨难，一个一个从他嘴里爬出来的。
没想到女孩儿忽然睁大眼睛，神情疑惑地望着童昕，问道：“你认识我吗？”
夏宁和顾逸明如同坠入迷雾，呆呆地愣在原地，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童昕。
“抱歉，有些东西我记不起来。”他显得很吃力，“可我……我应该认识你。”
“是吗？”晓楠皱了皱眉，“可我好像不认识你。”
“你……会拉小提琴吧？”
“你怎么知道？”晓楠扭头看着夏宁，“夏宁，是你告诉他的吧？”
“没有，没有，我肯定没说过。”夏宁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你好好想想，你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顾逸明对晓楠说，“虽然夏宁跟我提起过你，可是没告诉我你的姓名，所以我也不可能告诉他。”他指指童昕，“哦，对了，他叫童昕。”
童昕对晓楠点点头，晓楠也对他笑了笑。
被顾逸明一提醒，夏宁意识到还没有介绍，赶紧指着顾逸明对晓楠说：“这是我男朋友顾逸明。”接着又指指晓楠，看着童昕，“她……你们已经知道了。”
大家相视而笑，落座点完菜，顾逸明问晓楠：“听说你特能吃辣，家里有四川人吗？”
“没有，不过我妈倒是挺爱吃辣的，所以我……”晓楠欲言又止，轻咬着嘴唇，似乎不小心碰触到不愿提及的话题。
顾逸明推推眼镜，忽然想起童昕刚才的问题，又问：“如果做菜不放辣椒，你能习惯吗？”
“能啊。”晓楠抬起头看着顾逸明，“其实我也不是做什么菜都放辣椒。”
顾逸明斜眼瞥向童昕，对他笑了笑，像是帮他扫除了潜在的顾虑。
“晓楠，你都会做什么菜？”夏宁插话道。
“一般的家常菜都会吧。”晓楠得意地说。
“你爸妈可真有口福。”夏宁一脸赞叹，顿了顿又说，“谁要是娶了你肯定幸福。”
晓楠的表情忽然僵住，随即咧开嘴对夏宁呵呵一笑，不再说什么。
童昕虽然没有说话，却在一直观察晓楠，他注意到她忽闪忽闪的眼睛内似乎隐藏着什么。几乎与此同时，他生出一种令自己感到震惊的感情，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他很想照顾眼前这个女孩，为她遮挡风雨。
“晓楠，今天多吃点儿。”夏宁似乎也觉察到什么，急忙转移了话题，“你是不是上过电视？”
“电视？”晓楠对这个问题感到很意外，想了想回答，“我参加过一次小提琴比赛，电视台倒是播放过，不过我也就出现了几秒钟吧，这个算吗？”
“当然算了，别看只有几秒，童昕肯定就记住你了。”夏宁说完还看了看童昕。
“童昕应该看过你的比赛。”顾逸明转向童昕，“记得我昨天说的吧，我们全部经历在大脑中都有记忆痕迹。虽然你忘了看过这个节目，可晓楠的出现唤醒了你的记忆，说明你俩还挺有缘分的。”
顾逸明不假思索的一句话令晓楠感到尴尬，幸好此时服务员端上一道菜。
大家边吃边聊。童昕内向的性格令他面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言行举止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收敛，但在晓楠面前，这条无意识的行为规则似乎失效了，饭后，他主动提出送晓楠，晓楠也欣然接受。
在开车前往晓楠家的路上，童昕为刚才的失态向她表示了歉意。晓楠则笑呵呵地表示很高兴认识童昕，但她还是感到很奇怪，不相信几秒钟的电视镜头就会让童昕记住她，而且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场比赛了。
童昕不知该如何解释，最近几天各种异常现象的堆积，让他愈来愈深地感觉到，有些事情正在围绕自己发生。他相信对祁晓楠的记忆绝非偶然。此刻，他心里的天平已渐渐发生了倾斜，更重的砝码加在了“精神有问题”的对立面—这一端还是个未知的谜。
“我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你，但是我……”童昕指了指脑袋，“这里确实有关于你的记忆。”他笑了笑，话语凌乱但声音诚恳，“最近我遇到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到现在还不清楚这些混沌现象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但我会顺着线索摸索下去，总有一天，我相信会找到源头，找出那个制造混乱的家伙。”
晓楠傻乎乎地看着童昕，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
“你是个相信奇迹的人吗？”晓楠问道。
“嗯。”童昕凝视着她，点点头。
车由西直门桥下穿行而过，离晓楠家越来越近。这时，晓楠忽然转过头，问童昕：“你周末有时间吗？我要去怀柔参加一个中欧音乐交流活动，担心口语不过关，夏宁说你的外语非常好，能陪我一起去吗？”
童昕想都没想地点点头：“好啊！”
晓楠感激地笑了笑。天气已经很凉了，童昕却感到阵阵温暖。
到了楼下，晓楠冲童昕挥挥手，笑道：“我上楼去了，希望你快点儿找到制造混乱的家伙！”
那一刻，童昕突然感觉很久之前就认识这个女孩儿了，似乎他们之间早已存在某种根深蒂固的联系。
二
翌日一早，童昕醒来，本想多睡一会儿，忽然想起前一天发的朋友圈，便匆忙抓起手机翻看。
已经有了几十条回复，他揉揉眼睛，一条条看下去。大多回复只表示了惊讶或怀疑，从事IT工作的朋友则普遍认为U盘是山寨货。没人相信U盘的真实性，只有一个担任硬件工程师的高中同学，坚持向童昕索取U盘，要“用简单的技术手段证明拙劣的造假水平”。
“再等等吧。”童昕暗自说道。
这时客厅的电话响了，他奇怪地走过去提起听筒。
电话里传来顾逸明的声音：“童昕，起了吗？”
“刚起，这么早打电话？”
“我昨晚到家联系了大强，跟他大概说了你的情况，他说没问题，让你今天上午拿着那块报纸去找他，先帮你做鉴定。如果真遇到贼了，他让你也别担心，交给他办就行了，他说他们什么稀奇古怪的案件都碰到过，让你放心好了。”
“好，我一会儿就去。”童昕忽然觉得自己长时间不联系大强太不应该了，“哪天我得请请他，一定好好请请他……”
“你这人，用人时才请人吃饭，不用就当对方不存在。”顾逸明说，“他还问我你结婚没有，我说刚给你介绍一女朋友。对了，你觉得晓楠怎么样？”
“不错。”童昕回答。
“那就行，好好发展吧。”
“我对她不是那种……”童昕停下来，稍加思忖，“我承认挺喜欢她的，但……我觉得她更像我妹。”
“这很正常，有时候我觉得夏宁也像我妹，男人都这样。先发展发展再说吧。”
“还是不一样，我和她之间……”童昕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我怎么知道她会拉小提琴？你以为真像你说的，我看过那个电视节目吗？昨天她在出租车上告诉我，那场比赛还是她初中时候参加的，你想想，这么多年了，外表没有一点儿变化吗？”
“这……”
“还有我这几天的其他遭遇，所有异常可能都有联系。”童昕渐渐激动，“逸明，我预感有些事情要发生了。你太保守，总尝试用你那套理论来解释，我和你不同，我相信奇迹，相信我们不知道不理解的事情！”
顾逸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语重心长地说：“我这么说可能会让你反感，但我还是得说，到医院找个资深的医生看看，至少能帮你恢复一些记忆，到时候再下结论也许更理智。”
童昕不知道该说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
顾逸明又接着说：“还有，我爸问你头疼怎么样了，如果有什么事不方便电话说，让你直接去单位找他。”
“帮我谢谢你爸，头疼好多了，要问的事儿也解决了，就不再麻烦他了。”
“好吧，记得去找大强，自己多保重。”顾逸明挂断了电话。
童昕握着话筒伫立在原地，待情绪稍加平静，他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那一瞬间，他看到秋日的早晨被完美地框了起来，如同背景深远的绘画悬挂在眼前。远处，一群鸽子越过楼群，划过蒙蒙亮的天空。
他轻轻拉开一扇窗，希望也能如此轻易地为生活拉开一个崭新的篇章。冷冽的空气扑面而入，带来了新鲜的秋天的气味。童昕深深吸气，凝望着远方。
“你是个相信奇迹的人吗？”他想起晓楠的问题。
“我是，我一直都是相信奇迹的人。”他在心里再次回答这个问题，但比上一次更加肯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