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天晚上,天空忽然下起了暴雨,一时天昏地暗,电闪雷鸣,满世界一片水声。透过宾馆的窗玻璃,可以看到外面街道里汹涌的水流。方达说:“白露,你对我们的调查有什么看法?”
白露在茶几上画什么图画,抬起了目光,说:“说说你的看法。我想听听。”
方达的目光仍然望着外面的世界。“景玉珺和霍光说他们被造派反派假枪毙过,失去了知觉,不醒人事。丁大光也说自己被枪打过,而且打晕了,没有看到金库被枪的情形。从他们的叙述中我们可以发现,不管是景玉珺也好,还是霍光和丁大光也好,他们似乎都在刻意掩饰一件什么事情。”
白露从纸张上抬起了目光:“掩饰什么?”
方达转过身子,看了一眼白露面前茶几上的纸张,走近了,拿起看着。“你画的是金库的方位图?哎,两道门?”
白露说:“是两道门。第一道门是守库员杨大炮住的屋子的门。进入到这个屋子,才能看到金库的大门。也就是景玉珺与霍光手里的钥匙是这开道门的。而余天仁掌握的密码也是在开里面的大门时才用的。外面的门并没有密码。对不对?”
方达想了一下,说:“应当是这样。”
白露说:“方达,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方达说:“掩饰什么现在还不能肯定。但肯定是要掩饰什么。”
白露说:“方达,我总觉得我们陷入了一场历史的闹剧里。我们越是要追求历史的真实,我们也就离历史的真实越遥远。”
方达说:“你说的一点没有错。我觉得这好像是一个弥天大谎,所有的人都合谋一处在自觉不自觉地编造着这个巨大的弥天大谎。”
白露说:“下一步怎么办?”
方达说:“明天我们找杨大炮调查吧。”
白露说:“方达,要不我们现在出去散散步如何?”
方达说:“可以呀。”
他们走出了宾馆,来到县城的大街上。街灯如梦。三三两两的行人在灯下优哉悠哉的漫步。一辆辆小车扬起灰尘从他们身边驰过,浓郁的汽油味儿就钻入了他们的鼻孔。他们来到街道北面的北干渠边,渠水泛着涟漪向东缓缓流去,逝者如斯。他们顺着渠边信步走着。白露说:“文革中间的事情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造反派还敢下手抢银行。竟然美其名曰是保卫伟大领袖!”方达忧心忡忡地说:“其实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文革结束三十多年了,现在有些人竟然还在怀念它。还有人希望它重新出现。”
前面似乎有几个人在争执什么,声音在暗夜里传得很远。他们走了过去,原来是几个年轻人在一起争论问题。
“为什么现在的腐败问题愈演愈烈?原因就是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对官员的腐败抱着与己无关的态度。没有参与进来。”一个怒冲冲的声音在说。
“要是像文化大革中那样广大群众行动起来,开展四大,还愁腐败问题得不到治理?”又一个声音在说。
第三个声音在说:“可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浩劫呀。是对人性的最大摧残。”
第四个声音在说:“你说的不对。文化大革命是无产阶级巩固政权的一种伟大的方式。”
第五个声音在说:“时代在前进,人类在迈往文明的征途中创造出许多成功的遏制腐败的经验,我们何不借鉴一些呢?”
方达说:“白露,明白了吗?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时代背景。我们谁也越不过这个环境。”
白露说:“方达,我们说一点轻松的事儿吧,别把心情搞得像垂上了石块。”
方达说:“你想听什么?”
白露说:“我想听听你为什么选择警察这个职业?”
方达想了一下说:“我自小崇拜警察。这大概与我在上学时过多地看了福尔摩斯侦探小说有关。我总觉得如果一个侦探索能破获一起大案,那真是太伟大了,太神奇了。所以中考时我就不听当农民的父亲的劝告,毅然地报考了警校,毕业后招进公安系统。先在派出所干,后来调到刑警队。”
白露说:“当了警察觉得伟大与神奇了?”
方达笑了一下,说:“现在早没有那种感觉了,只觉得肩上的担子的沉重。”
白露说:“为什么不找女朋友?”
方达说:“这不正找呢嘛。”
白露盯着他的眼睛:“有目标了?”
方达笑了一下,说:“现在只是雾里看花。”
白露喷地笑了:“还雾里看花?说,为什么要抽我跟你一起来破案?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方达忽然指着渠中的水说:“你看,下面是什么?”白露眼睛朝下看时,方达冷不防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撒腿前头跑了。白露在后面佯嗔地追着他:“你坏!等我一下!”
七
第二天上午,方达与白露正要去找支行的杨大炮了解情况,一个头发花白、戴着高度近视镜、手里端着一口大保温杯的老头子走进了宾馆,他向方达与白露说,他通过盛一民行长知道他们住在这里,所以找来了。他说他来是向他们反映当年支行库款被抢的事情的。方达就与白露坐下记了起来。老头子说他叫周一平,原来是支行的信贷科长。他说他是南京人,五十年代支援大西北时从南京来的。他又说他为人正直,也敢于坚持原则。他为人热情,和气,很有人缘。周一平说话时,戴着眼镜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光波,一霎一霎的动。他喝了一口茶水,把硕大的保温杯子盖好,双手捂在上面,仿佛里面是正在进行什么重大的化学反应。他说当年造反派抢钱时他就在场。他知道当时的情况。下面就是周一平的叙述。
“你们不了解,但是现在四五十岁以上的人都有所了解,文化大革命是什么样子,乱啊!揪心啊!让人心疼啊!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却都在进行革命。你说说,这世上有这样怪的事吗?共产党都夺了权掌了权,可还要对自己进行革命?人们也都怪的很,都成立了什么造反组织,你猜支行一个只有三十个人的单位有多少造反组织?你一定猜不出。有二十多个。我们信贷股里就成立了一个造反组织,叫6·18导弹兵团,唉,一共只有五个人。我是头儿。我们把支行行长余天仁的大权一下了夺了去。我成了支行实际上的头儿,余天仁则成了无权的职工,跟在我后面当小卒子跑腿。我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没有二话可说。他也听话的很。造反派要来支行抢库款的事我是在事发前一天就知道消息的。我想他们未必敢来抢银行。因为银行的钱是国家的呀,抢了是要杀头的。再说他们要抢,也不一定抢得去,因为我们支行也有枪呀。我们也可以还击呀。但造反派事先却把我叫到他们的营部,给我作工作让我动员支行的出纳把库门打开。我当然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金库的钱是全国人民的,也有我的一份,那是比生命还宝贵的。但他们一定要‘借钱’,他们说,如果你不答应,那就把你的头杀了。我说,你即就是把我的头杀了也拿不到银行的钱。他们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把我捆在柱子上狠狠地打,打得我遍体鳞伤,我的腰也被他们打断了,一到天阴下雨就发疼。他们把我用绳子捆了,拉到支行,又把全行职工集中起来,让我站在他们面前。造反派的头头对大家说,我们为了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向你们借点钱,可你们却不通情达理,你们6·18导弹兵团的团长竟然很不识相,所以我们只得把他毙了,现在当着你们的面,我们就要把他的头杀了。你们如果谁想救他的命,那就把金库的钥匙拿出来。要是不拿出来,我数数,数到5的时候再没有人答应,我们就杀他的头。现在我数了,1……2……3……4……这时候,支行管库员杨大炮站出来了,脸子白得如同纸张一样,他颤颤地说,别开枪别开枪,钥匙在我手上。他的手里果然举着一把金灿灿明晃晃的钥匙。我气得破口大骂:杨大炮,你日你先人呢吗?我的命就这么值钱吗?你要是把钥匙交出来,我与你没有完。但杨大炮不为所动,把钥匙交了出来,造反派把钥匙拿了去,向库房的门走去了,不一会儿就打开了金库的大门,我气得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白露嘴角边绽开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的笑纹,说:“周一平同志,你后来醒了,看见周围是杨大炮可怜巴巴地站着,其他人也都默默地看着你。你第一句话就问,他们没有抢银行吧?大伙都难过地摇了摇头。你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你大叫一声: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你撒开腿顾不得疼一鼓作气身上还带着造反派绑的绳子跑到库房那里,发现库房门大开,里边桌子上放着一张借条,上面写着借支造反经费50万元,在签字一栏空白着,对不对?”
周一平长气地看了一眼白露,转过了目光。
方达说:“那么在借条上有没有谁签的字呢?”
周一平又喝了一口水,说:“我没有看清,也不知道有没有谁签字。”
方达说:“可据我们所知,当时支行连同杨大炮共有三个人管着金库的门,真正能开门的只能是另两个出纳了,杨大炮只拿着外面大门的钥匙。还有,那就是支行行长掌管着库房密码。那么你说说你夺了权后掌管着密码没有?”
周一平的眼睛夹了夹,半晌才说:“这事儿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是时间长了,谁也不可能把当时的事记得一清二楚的对不对?当然我可以从另一个方面向你们提供一个证据,你们想想,文化大革命后,全国到处都在清查造反派,清查混在革命队伍里的‘三种人’,我是造反派,可我却没有受到清查,还升了官,你们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们,那就是我在文化大革命中为保卫国家的金库立了功,我与造反派斗争的事迹感动了工作组的人,他们不但不清查我,还向上级建议提拔我。只是你们现在又翻出过去的历史,触动了一些人的伤疤,大概不太好吧?现在我们党可是提倡一切向前看呢。”
方达说:“提倡一切向前看,并不等于是要人们忘记过去,忘记历史。尤其是忘记文化大革命。”
方达拿出自己的笔录,周一平看了一眼,在上面签了名。
周一平走了后,白露说:“事情变得复杂了。盛一民的名单里没有周一平。可这个周一平却半路上杀了出来。他说他夺了权,难道他没有夺余天仁的密码?”
方达用手在额头上抚摸着,在宾馆的房间踱起步子,边走边说:“你分析得对。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了。”方达目光深遂,“白露,你说说,这个周一平为什么要自己跑来向我们谈这件事呢?”
白露沉吟着,说:“可能是这个同志觉悟高吧。你说呢?”
方达说:“不可能是这样的。他一定有自己的目的。我觉得这个人一定与余天仁关系非同一般。”
白露说:“与余天仁关系非同一般?这与余天仁有什么关系吗?”
方达说:“你后面会明白的。”他停了一下又说:“现在我们得与杨大炮谈一谈,再与余天仁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