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和老妖在同一家国营单位，不同的是，老妖属于正式工，我是临时工。所谓临时工就是要干最苦最累的活，我的工作是清理锅炉里的残渣。烧过的锅炉里会有很多炉灰，我要钻进狭窄的锅炉里，一铲一铲地把锅炉内的残渣清理出来。单位上有十几台锅炉，每台锅炉都是我的战场。那年我还不到二十岁，戴着眼镜，一天下来，脸上、鼻子里，嘴里，甚至自己都能感觉到肺里都充满了炉灰粉末。当媒体报道尘肺病的时候，我吓得去医院检查了好几次，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得尘肺病，只是这种工作性质让我时时处处地自卑着，每月收入只有可怜的六百块钱。就这样，我一直干了三年。”王东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似乎回想起当日所受的苦。
田枫林摇了摇手中的酒杯，没说话，眼睛打量了一下王东的身子。
王东喝了一口酒，道：“你在想我这么大的块头怎么可能钻进锅炉里，对吗？我清理锅炉时，冬天的体重只有108斤，瘦得就跟竹竿一样。那时我每天弓着腰在锅炉里，回到家，腰疼得直不起来，老婆孩子都喊我罗锅。”
“老婆孩子？你二十岁就有老婆孩子了？”田枫林感到很意外。
王东低头沉默了半晌，等他再次抬起头时，田枫林发现他的眼眶中有潮湿的痕迹。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看来这个话题触动到了王东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田枫林知道自己开启了一个不愉快的话题，但不知该如何收场。
王东长长出了口气，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对田枫林说：“田老师，其实现在跟您唠叨这些，我已经平静了很多，用一句话来说，往事不堪回首啊！不过，既然今天咱们坐在这儿喝酒，我也不想隐瞒什么，就跟你痛快地倾诉倾诉，您也别见怪啊。”
田枫林举起杯子，跟王东碰了一下，一口干掉杯里的酒，然后拿起红酒瓶，给王东和自己满上，随后盯着瓶上的酒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王东听，“这款酒是极品的波尔多城堡级的酒，为了争夺这块领地，当年的君主牺牲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和亲兄弟，后来赢得了辉煌。在我看来，他虽痛，但成功了。”
王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开始继续说自己的故事。
“我过了一段很荒唐的日子，连高中都没读完，就跟社会上的孩子混在一起，整天打架，游手好闲。后来稀里糊涂地跟一个女孩恋爱结婚了，又稀里糊涂地有了孩子。尽管结婚有孩子了，但我不是一个负责人的人，还是整天在外面瞎混。好不容易跟着别人干了点土方工程，结果在和竞争对手的人打架中，把一个家伙致残了，没悬念，我被请进了看守所，待了一个多月。后来家里花了很大精力把我救出来，回来后，发现老婆带着孩子已经回娘家了，她对我失望透顶了，跟着我一天好日子都没过。我去找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和我离婚。当我签下离婚书，办完手续后，直到今天，我情况好转了这么多，她依然不原谅我。后来，她改嫁了，嫁到很远的地方，孩子跟着她的姓，此后我失去了她和孩子的音信。直到现在，我满心的愧疚却无法偿还。”说到这里，王东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他不停地用餐巾纸擦眼泪。田枫林被感染着，鼻子也有些发酸。
“那么后来你是不是觉得不务正业没有出路，进了跟老妖一起的那个单位？”田枫林赶忙把话题引到相对不那么悲剧的路数上。
“是，不过，在那单位，强烈的自卑感让我仅仅干了三年就离开了，是因为和工头的冲突。”王东又点了一支烟，颇有感慨地说，“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有时你想平静麻木的生活，而这也是一种奢求，生活从来不会因为人的想法而顺着你。那句话怎么说来？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年你这性格也太火爆了。”田枫林摇摇头。
王东不太认同地说：“不是我火爆，是忍无可忍了。”王东把烟头按灭在烟缸里，继续了自己的故事。“在那单位，临时工就相当于二等公民，根本不可能要求什么平等。除了完成自己的工作外，单位上有什么杂活，也都安排给临时工来干。我们工头是个正式工，已经习惯了把我当成他的小工甚至保姆，有几次他家的水管子坏了，都招呼我去帮他修，考虑到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也就忍了，可后来在国庆节前，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彻底决定离开这家企业，也彻底决定不再忍受这种二等公民的屈辱了。”王东拿起一粒花生，用手指捏得粉碎。
田枫林默不作声地继续听着。
“国庆节前，单位上要应对上级单位的检查，而路边的路灯有很多都已经坏了，我们工头接到了指令，要求把坏灯泡全部更换。这事儿本来跟我没关系，因为换灯泡那是电工的活儿，而我没有电工的进网作业证，我来干这个属于违规。但是工头不管这一套，直接告诉我，下午把五十根电线杆上的灯泡全换掉，不干就开除我。我跟他讲理，说我没电工证，真出了事不好说。结果工头说了句把我彻底惹火的话，他说，你贱命一条，反正这辈子也没啥出息，真电死了，国家赔点钱，你家里也算赚了。他话音刚落，我上去一拳把他打得鼻子出血。后来他被送医院，一检查鼻梁骨折了，我知道自己逃不过被开除的命，连那个月的工资都没要，就离职了。后来听说工头放风出来要把我弄残废，我无奈之下，身无分文地开始了一段很苦的旅程。”
说到这儿，田枫林插话道：“看来你是怕连累家里人吧。”
“的确，我从小就够不省心了，再惹了事儿，让家里担惊受怕，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啊。”王东沉思了片刻，看看一瓶酒喝到现在已经见底了，就站起来打电话，让服务员又送来一瓶酒。
王东倒酒的手法很娴熟，一边倒一边说：“当年的旅程连饭都吃不上，怎么也没想到，现在我还能过这种假装风雅的日子。”
“你一分钱没有，怎么过的？”田枫林盯着王东看。
“我当时觉得南下的机会大一些，所以我就混票上了一列开往南京的火车，没想到快到南京的半路被赶了下来。那时候人也真不好说话，我口袋里一分钱没有，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让我跟车走，没办法，我一个人只能顺着铁路往南京方向走，好在四周是庄稼地，又是秋天，我饿了能去田里吃点生的豆子，运气好还能吃上几个生果子。我走了差不多两天，徒步进了南京。住的问题是没法解决了，我就睡汽车站。至于吃的问题，我到了吃饭点儿，就挨家挨户地找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饭店，给人家刷碗，只要管饭就行，这样的日子我耗了差不多三个月。我清楚地记得，那年的南京第一场雪是十二月份下的，下雪那晚，我就在空旷的汽车站附近游荡，身上只有一件衬衫，那种冷是要人命的冷。看着路上的人看到下雪时那种高兴，我当时心里就想啊，良辰美景有时候对于穷人来说，那就是一种灾难。赏雪？生存都解决不了的人，哪儿有心思看雪啊！那时候，唯有恨雪。”王东条件反射般地瞅瞅自己身上的衣服，自嘲地摇摇头。
“你什么时候又回来的？”田枫林问。王东的故事显然吸引了田枫林，他没想到，王东的经历就像电影一样起伏。
“下完雪我就决定回来了，一是估摸着风头差不多过了，二是南方的冷我实在受不住，那是湿冷，再待下去我一定会被冻死，而回到自己家乡，再难，我也能有件衣服穿，有顿饭吃。所以，那时体重只有九十斤的我，混上了北走的火车。为了躲避查票，我眼睛一路盯着乘务员，开始查票，我就钻厕所，战战兢兢地回到了W城。而回来后，我的运气似乎也跟着好转了，因为一个以前我万万没想到会帮我的人，帮了我一把。”王东说到这里，眼角涌上一丝笑意。
“是老妖吗？”田枫林抢答到。
“嗯，是他！之前我和老妖的交集并不多，他在我心里曾经是我的偶像，因为他聪明，能折腾，还在北京折腾出名堂来。当年对于我来说，我甚至认为这辈子也不可能活成老妖那样，所以每次在单位上见到老妖，我跟他说话都紧张，而我身上也没啥能帮上老妖的，也就一直没有深交。在我回来之后，一头躲进家里不敢出来，而老妖却跑到家里找我来了，他告诉我，工头出事了，让机器压断了胳膊，提前办了个工伤，在家养着呢，不会再找我麻烦，老妖还扔给我一万块钱，说让我先花着，要是有什么难处就找他。他还埋怨我当初走时不给他打招呼。当时我捧着钱，我心里感动得想哭。我暗自发誓，哪天我要是混好了，一定报答老妖！人在难处，谁帮了自己，谁关心自己，那是真觉得心窝子里暖和啊。后来我救小冯，其实也是受老妖影响，老妖让我知道了帮人一命是真正的积德行善。”
“你一万块就把生意做这么大了？”田枫林有些疑问地看着王东。
“当然不是。后来我遇上一个贵人，哦，就是我现在的老婆。我的公司名字叫作‘硕分’，那是我老婆的名字。现在我所有的财产，包括公司都在我老婆名下。因为她陪我一路吃苦，也是她让我重新找到生活的意义。”故事讲到这里，田枫林用力抓了抓头发。如果不是面对面地看着这个憨厚的大汉，田枫林真以为自己是跟一个编剧或者小说家坐在一起。
“老妖给了一万块，我寻思着弄个房屋中介的店。一方面，投资小，一张桌子一个电话就能开业，另一方面，这玩意儿纯粹是空手套。话说想法真落地也没那么难，老妖帮我找了个他朋友家闲着的房子，答应我先弄着，半年后再给房租，我也就赶紧把中介店开起来了。自己不懂行，我还缺个懂行的，就在门口贴广告，招人。我没钱，发不起工资，老妖给我出主意，让我招合伙人，看看我能不能碰上一个懂行的中介，想开店又没钱的就可以跟我搭伙儿。招合伙人的广告帖出去了，来了几拨人，一看我这小破店，头也不回就走了。我愁得焦头烂额，心情很不好，就晃悠到几公里之外瞎溜达，恰巧看到路边有一个桌球厅，就信步走进去打桌球。没想到，在这里我遇上了硕分，后来就成了我老婆，真是有缘分！”说到自己老婆，王东是满心的欢喜。“桌球厅的生意很不怎么样，稀稀拉拉的没什么人。只有一张台子前面有些吆喝的声音，走近一看，原来是两人在挂彩玩花式撞球。对方还有几个球在台面上，按照每个球一百块给对手。先看了两局，我发现打球的人水平真不怎么样。我寻思着，要是我上，也能赚个外快了，于是，我提出我也想打，其中有个家伙立刻让位了。这时，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裙子的女服务生端着一杯水朝我走过来。她把水递给我，眼睛一个劲地冲我眨。我看看她，胖嘟嘟的身材，长着一张圆脸盘，眼睛不大，鼻子肉肉的，留着一头短头发，皮肤特白。我接过水，她还是一直冲我眨眼睛，我寻思着，这姑娘是不是眼睛有毛病，老眨眼干什么。或许当时是财迷心窍了，喝了口水，我匆忙地赶到案台前，与对手开始了挂彩赌球。果然如我所料，连续三场下来，每场我至少能领先对手两个球以上，到了第四场，我手风特别顺，竟然领先对手四个球。小一千块到手了，我心里小小高兴了一下，没想到今天还有这意外之财。对手的同伴见我赢了，先是嘲笑了他同伴一番，接着又有些为同伴报仇的意味，接过杆子跟我玩儿了起来。玩儿了两局，我都是一球胜，谈不上惊险，但对方好像忽然间来了情绪，挑衅般地对我说：‘兄弟今天看来手风不错，不如咱赌一局大的，一局定输赢，一个球五百，怎么样？’我算了一下，手里有一千块，他要赢我两个球才算翻本，而且之前看他的球技也在我之下，我要赢了他，一个球就能赢五百，头脑一热，我就答应了。现在想来，那时候纯粹是贪欲种下了祸根。重新开始，手风感觉没那么顺了，对方留的球我怎么打怎么别扭，一局下来，被甩了两个球，刚刚苦战得来的钱瞬间没了。我不甘心，主动提出再来一局，而随后这一局，我彻底觉得运气已经远我而去了，对方看似不经意的留球，不管怎么打，都进不了仓口。很快，对方还剩一个球，而我只打进了一球，落后对方七球。这时，那个圆脸女生又拿着水走过来，在靠近我的时候，身子猛然一倾，整个人差点倒在我怀里。让我意外的是，趁着这个当口，她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马上跑。’我正愣神儿，她顺手打我一耳光，尖叫道：‘耍流氓！你个流氓！’打完我就转身跑，我反应过来，借着乱劲追着他冲出了桌球厅。半分钟后，听到后面一片追赶和嚎叫的声音。我和这姑娘气喘吁吁地跑了几条街后，躲进了一家商场的楼道里。我们面对面地看着对方，大口喘着粗气。然后她告诉我，那桌球厅里的人专门钓鱼，好多人都吃了亏，他们每人的技术都能甩我几条街，而且在加大赌注后，他们就在仓口安了强磁铁，要想进球，比登天还难。我问她为什么帮我，她说自己早就不想在里面干了，正好今天看我这个傻大个儿挺可怜，也不知道为什么，动了恻隐之心，不想让我输那么惨。”
“这就是缘分！这姑娘就是硕分吧？她怎么会在桌球厅混，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田枫林插了话。他觉得王东这么传奇的人，老婆也肯定不是凡人。
王东继续道：“硕分的身世很惨，她很小的时候爹妈就去世了，她是被奶奶养大的。后来到上初中时，奶奶也去世了，学上不下去，就只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她做过服务员，也在娱乐场里当过酒托，后来她觉得在娱乐场所干太危险，就跑到了当地最大的房产中介公司打工。老板对她很不错，但不是出于真心。一天，老板提出想让她做自己的情人，她不同意，老板就造谣，说她跟客户串通，侵吞佣金，搞得圈子里没人敢要她，无奈，只能跑到桌球厅做服务员打两天工了。而有意思的是，先前他那个老板由于经济行贿坐了牢。后来，水到渠成，硕分成了我的合伙人，我们两个也谈恋爱了。虽然日子过得依然清苦，但总比以前好。”王东几句话就讲明白了硕分的身世，而田枫林在心里称赞这个硕分也算是洁身自好，在现在这个社会，这么纯的姑娘不多了。”
“你不会是凭着做房产中介挣到大钱的吧。”田枫林听到这里，依然没有猜透王东真正的资本来源。
王东笑了两声，随后的话就有些水分了，大概他的第一桶金充斥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田枫林能理解，不过随后王东还是为田枫林解开了一些疑惑。
“我后来是借助了民间资本拆借，也就是俗称的高利贷发家的。这一方面源于老妖借给我了一点钱，另一方面，硕分也可谓苦尽甘来，她在世上还有个舅舅，千方百计联络上她了。她这舅舅早年跟人去了缅甸，家里人都以为人死了，没想到若干年后回来了，而且俨然已经成了富豪级别的人物。我这也算是吃软饭了。反正再后来我有钱了，也认识了很多银行的熟人。现在我搞的是正经生意，成立了投资公司，也收购了几家小企业。我现在就想和田老师探讨探讨，怎么把这个营养米粉卖给全中国的人。”
王东的故事讲完了。通过故事，田枫林判断出，这王东除了运气好之外，也必然有一些心狠手辣的手段。他故事中隐含的资金拆借发家史，背后一定不那么简单。追债讨债这么难的事情，在他手里都不算个事儿，这个人处理事情的能力和手段，那应该是相当高明的。想到这里，田枫林加了一分提防，他决定再继续观察观察，看看王东值不值得合作。
看看时间，已是凌晨三点，田枫林打了个哈欠。王东知趣地道：“田老师，不好意思，耽误您休息了。咱们合作的事明天再谈，您先好好休息吧。”说完，王东出去了，而田枫林却失眠了，他辗转反侧，此时异常想念徐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