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达奇到洛加咀近二十里路,翻过两道山梁,眼前出现大片的原始森林,被雷电击毁的树干虽已枯死但仍不甘心倒下,与旁边的苍松翠柏并排挺立,我停下了脚步,仰望着留有焚烧痕迹的尖树茬,一股敬畏之情油然升起。
原本只需两个小时的路程我走了足足三个小时,古道,古树,以及近在咫尺的古摩梭村落,给我一种奇特的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超时空的幻境里穿行……
夕阳挂到山坡树梢上时,我饶有兴致地跨进家门,亲切地喊了声:“阿咪,阿乌,我回来了!”
听到呼唤,达玛第一个跑出来迎接,随后是采尔、阿咪、阿乌……看到一个个亲人,我激动得眼睛都湿润了。
火塘前年夜饭已摆好,阿乌请来了村里的达巴念族谱和辞旧迎新的祝词,我赶紧洗耳恭听,此前,我和Ruck在山那边一杀猪人家曾看到过达巴做的“布括”法式,那是请祖先下来吃肉,现在,则是更庄重的敬祖先与火铺神的仪式,达巴作为使者邀请祖先回家团圆,共度佳节。
敬过祖先,送走了达巴,一家人开始吃年夜饭,我打开自己带回来的好酒,先给阿咪、阿乌满上,然后向他们一一敬酒,我发现,家里人看我的眼神儿有点儿怪怪的,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切自然了,采尔老是躲着我的目光,达玛话也比以前少了,三位阿乌毕恭毕敬的态度更让我受不了,天哪,我今天是回来过年寻找家庭温暖的,莫非他们拿我当了外人了不成?要是因为我破坏了这一家子过新年的和谐气氛,那可真的罪孽不浅了。
和阿乌一起回偏室睡觉时,我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说起来,还真叫我有点儿哭笑不得,我和Ruck一干人等在王府接受土司款待场景恰巧被本村一前去交税赋的伙头看见,很快,这消息便在洛咀村就传开了,于是乎,我的地位一下子升得很高很高,这里的乡亲包括高若一家都把我当成了贵人,因为土司王爷在这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百姓们拿他当神一样看待,见了王爷都是要脱帽下跪的,甚至连看也不敢看,哪里像我,受到王爷如此这般的礼遇?!
我和高若阿乌谈了有大半宿,我告诉他,我不会离开你们的,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永远是你们的“若”(儿子)。别听他人胡乱讲,什么师爷、贵人,去王府转一圈儿,我就一下子变高贵了,不是以前的我了?接着,我还跟阿乌说道,人生来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即便是土司王爷,他也跟咱是一样的人,不是神。当然,这后一条,阿乌死活不肯承认,他说,自己祖祖辈辈都是“责卡”,怎敢和人家王爷比。
原先,我总觉得这里的母系氏族村落跟巴黎公社有许多共同之处,只要弥补了物质和文化生活诸方面的差距,在这蛮荒之域建立一块自由、平等的理想乐园并非没有可能。然而,刚刚发生的一切,给我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想不到,这里的等级制度如此森严,人们的思想观念又是那样的落后。
看来,我以前的想法过于天真了,在强大的传统观念和习惯势力面前,个人的力量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本打算此番回泸沽湖就向Ruck提出辞别之事的,离开我的第二故乡有不少日子了,我也该回去干点儿自己的事情了,自己早先可是立下了宏大理想和抱负的。然而,近一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又动摇了我的决心,我想,再延长一段和Ruck共事的时间也不无好处,一来,我可以好好考量并设计一下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另外,我们共同探访达巴的活动还没结束,Ruck也不会同意我离开,说实在的,我也愿意跟他在一起,从他那里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其中最大的收获就是,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有那么一种不屈不挠乐观向上的精神。
阿乌那边已传来鼾声,我却久久难以入眠,有一阵子,我不禁思念起了遥远的故乡和那里的亲人,泪水一下子打湿了枕头……
过了一多会儿,我脑子里又出现了少儿时代读私塾时跟着老师大声朗读《孟子》的情景,那个年龄,我根本懂得其深刻内涵,但念起课文来的却是和老师一样投入: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摩梭人过“库施”(春节)和内地一样热闹,清晨一大早起来,我就跟随阿乌去亲戚家参加庄重的“成丁礼”,然后互相拜年。
吃过晚饭,达玛约我去跳锅庄舞,因我一不大会跳舞,二又想跟阿咪好生唠唠,只好向她据实相告,达玛看了看我和阿咪,什么也没说,拉上采尔走出了家门。
阿咪有一颗善良、慈母般的心,昨天我刚进家时,别人显得那样拘谨和客气,唯独阿咪待我亲切依旧,自然依旧,我是幸运的,有这么一位好阿咪,今晚,我一定要和她老人家叙叙衷肠。
上午,伙头出人意外地登门造访,这对于普通的责卡家庭来说,应该算是一件特别有面子的事情,因为像伙头这样权倾一方的长官,人们巴结还怕巴结不上呢,要他放下身段到自己家串门,只能是一种奢望。
两个阿乌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样子,伙头一边一本正经地和阿乌说话,一边不住的拿眼睛瞟我。
送走伙头,阿乌春风满面地告诉我:
“今年正月土司去喇嘛寺布施,原本轮着我们家的骡子为其驮脚,大人说,这次就免了。秋收时为土司犁‘库鲁’地两天的那份儿劳役,如果不想去,同样可以免掉。”
听完阿乌的表述,我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本想在家多呆几天,只因和Ruck有约在先,我不得不告辞了。
走之前,我想再跟采尔和达玛打个招呼,尤其是采尔,我们之间虽说已不存在那样的关系,但决不能彼此变得生分了,我要告诉她,她永远是我的各咪(妹妹),我永远是她的阿木(哥哥)。
达玛不在,只好单单跟采尔一人谈了,我的突然造访可能对她来说太意外了,开始,谈话进行得很沉闷,在我诚恳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后,气氛才显得融洽了些。
谁料,当我站起身准备离开时,她一把拽住了我的手,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我知道,她想跟我干那事儿,我先是一惊,随即挣脱了她的手,不无严肃地告诉她:
“你不有阿注了嘛!”
“可今晚我想——”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有人来走访,便将我撂到一边,孤身一人了,才想到我,把我当成什么了?但此时此刻,我不忍心伤她过重:
“你是我的‘各咪’,我们不能再做那种事。”
采尔明显的不高兴了:“你不是真正的‘阿木’。”
“阿咪、阿乌都承认,你咋说不是?!”
说罢,我赶紧离开了她的屋子。
出了村,走到岔路口,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看看那块熟悉的石板,再环顾四周,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从心底升起,达玛去哪了,莫非她有意躲着我?此时此刻,我是那样地想见她,她那清澈中带有一丝忧郁的目光,还有那一声叫人心颤的“咋不去我屋”的抱怨,让我徘徊在石板四周,久久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