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瓦俄岛上的生活是安静的,在安静的背后,又让人多多少少感到有一些单调和乏味,也许是为了排遣这单调和乏味,Ruck晚上常随皮错游出小岛去湖边村寨走婚,他说这叫入乡随俗,并不止一次邀我同行,正陷于感情纠结之中的我,哪里还有那样的心思?
我一人在岛上独眠,漫漫黑夜是那样的难熬,一合上眼,脑子里就会出现她或她的影子,无论如何都难以摆脱。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常常做那种难以启齿的梦,并且,同样的情形在梦里出现了好几次,明明是和达玛一起交欢,云雨过后,却发现搂在怀中的,竟变成了采尔!采尔则对我在缠绵过程中一直呼叫达玛的名字颇为不满,她撅着嘴一个劲儿抱怨:你太不够意思了,正在兴头上呢,你这一喊叫,把人家的感觉全喊没了,以后咱俩在一块儿,不许想达玛,达玛是你的各咪,我才是你的阿注!
有时,我想把心中的苦恼向Ruck倾诉一番,他是我的良师益友,听听他的指教兴许能使自己从迷茫中走出来。然而,这个念头一经冒出,马上就又给否掉了,与其求助他人,不如从内心里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因为不用找Ruck,他要说什么我自己也能猜想一二,什么入乡随俗,什么尊重他人,等等。
经过较长时间的静心反省,突然在某一天豁然开朗,我,总算找到了问题的根源所在,身处摩梭社会,不把自己当摩梭人,反把摩梭人当汉人,以汉人的尺度来衡量摩梭人,岂不是大错特错?!
闭门思过就像修禅,而自省的结果是顿悟,随之而来的,是观念转变后的如释重负,是心灵得以净化和提升的喜悦,一切的一切,如阳光照射大地,如春雨润泽万物,不知不觉间,完成了自己的凤凰涅槃。
说起来还真有点儿讽刺意味儿,早年在北平念大学时,我曾是反封建斗士,在这里,我又以文明使者自居,实际上,我扮演的恰恰是一个封建卫道士的角色,以前,我还嫌这里的人们思想观念落后,可我自己头脑里的传统观念更顽固、更可怕,来这里半年多,非但不去适应当地的习俗,反而受大男子主义和陈腐的贞操观念驱使,一次又一次地冷落、伤害人家采尔,还骂人家是潘金莲,要按那样的观念,所有摩梭女人都是潘金莲!越想,我越恨自己;越想,我越不能原谅自己。
采尔是真心爱我的,她并没做错什么,倒是我,欠她很多很多,近几日,说什么我也要回去一趟,求她宽恕,和她重归于好。
这一次回洛加咀探家,由于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给搬走了,感到一身轻松,行进在山间小路上,我脚步如飞。
最令人期待的,是晚上和采尔的见面,有句话说得好,不经历风雨,怎么能见彩虹?此前,我脑子里预演过多遍我们两个想见时的场景,首先,我向她道歉;接下来,向她赌咒发誓,永远爱她;再往后,二人共缠绵……
天上的月亮很大很圆,我的心情也非常的好,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我今晚将会度过一个美妙的团圆之夜。
然而,当我敲开采尔的房门,她冷冷抛出这么一句:
“你来干什么?”
“我——”
她的话,像一记闷棍,上来就把我给打晕了,准备好的一肚子话一时不知说啥好。当然,我是不会退却的,就像演戏一样,现在才刚刚开始。
我很快恢复了镇定,冲她轻声言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分别这么长时间,我们早就该好好谈谈了。”
采尔没有答话,屋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忽然,我发现她肚子有些隆起,心里不由得一惊:
“你怀孕了?”
“……”
“谁的孩子?”
“我的孩子啊?!”
“不不,”我心里有点儿急,我多想从她嘴里说出那孩子就是我的啊,不知是我没讲明白,还是她没听不明白,反正双方的交流很困难,“采尔,我的意思是,你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懂!”
坏了!至此,我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又犯了一个大错误,我也太傻太愚蠢了,怎么可以问她这种不该问不能问的问题呢?但说出口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的,一时间,我陷入了茫然失措的境地。
最后,采尔把话挑明了,也算解了我的围。她说,她不能再和我维持以前那样的关系,我问为什么,她说跟我在一起感觉太拘谨、太累了,她自己的事不想让别人管,她想过一种轻轻松松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脑子里顷刻间出现一片空白:完了,我最不想失去的东西还是失去了,而我最想得到的意外惊喜同样成了泡影:那孩子一定是品初的,品初是胜利者,他不仅得到了爱情,还收获了爱情的果实,我,成了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又一次失败,又一次沉重打击,事情的发展总是这样朝着与人的意愿相反的方向进行。然而,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学会了按摩梭人的习惯和思维方式来处理问题,那就是,平静地接受它。
分手,在汉人世界里是一件严肃和痛苦的事情,在摩梭世界却极简单,有时甚至根本不需要理由,女的拒绝给对方开门,男的不再去走访即可,他们那平和、大度的表现不能不让人折服,也许是这里绝对性自由的环境使然。
现在,我还达不到那样一种境界,但中国有一句古话:“既来之,则安之”,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相信我会做好的,我也一直在努力。
一连几天,我总在捉摸采尔的那句话,她为什么说跟我在一起太累、太拘谨了?还有,我啥时候管她的私事了?
以前,每逢遇到解不开的难题,我总把自己假想成一个摩梭人,并试着以摩梭人的视角或思维方式来考虑问题,事实证明,那的确是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它一次次使我从悲观、失落和彷徨中走了出来。然而,今天再用那套似乎有点儿不灵了,我绞尽了脑汁也想不明白,自己以摩梭人的胸怀和大度原谅了她,并主动上门求她,要和她重归于好,她非但不接受,反而说了那么一通让人莫名其妙的话,难道错的又是我?假如我错了,我改;可谁能告诉我,自己究竟错在何方?
昨晚,我梦见自己走婚了。
相对于在谢瓦俄岛上的平静生活,梦中走婚的情景倒是蛮刺激的,正值青春热血并且一心要做一名真正摩梭男人的我,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在幽会的过程中,我变成了一只下山猛虎,一条红眼饿狼,与人家姑娘倒凤颠鸾……
醒来之后,觉得身子底下凉凉的,伸手一摸,沾湿了一大片……我心里一阵紧张,像是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忙起来销赃灭迹。
为什么会做如此不堪的梦?自己是否有过那样的念头?细细想来,我自己都感到脸红,这可真应了那句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之所以心动,不能怪人家皮错,只能怪我自己意志不坚定,虽说做梦跟现实是两码事儿,但心动和行动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之遥,人毕竟是高级动物,性行为应该是建立在感情基础之上的,怎么能够为了生理上的需求而图一时之欢?
一个艳梦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它却促我进行了一番检讨和自省,同时,也勾起了我对采尔的思念,毕竟,我俩经过了长时间的耳鬓厮磨,那份情,那份爱,想忘,忘不了;想放,放不下。
上两个月我就不断提醒自己,该回家看看了,可因为害怕遇见采尔的尴尬局面,便一拖再拖,而时间越长,越不愿意回去。
一次又一次良心上的谴责,促成了我今日的探家之行。
采尔已然从花楼搬到祖母屋和母亲在一起居住,晚上,我亲眼目睹了一次为她举行的即新颖,又奇特的驱鬼仪式。
驱鬼仪式由达巴主持,一根线一头栓着采尔,一头栓着临时用草搭建的小房子,草房里有一个以糌粑面捏成孕妇模样的女人像,草房周围还挂着许多绘有各种图案的小木牌。“那梯补”经抑扬顿挫的诵读声把仪式推向了高潮。
天上地下所有的神
请你们来协助我
今天要驱除那梯鬼
……
是神的威名助我
驱除那梯鬼
福气喜气到来
孩子健康成长
念完经,达巴随即将线剪断,我和高若阿乌把草房送到离家较远的一个山洞里。
生孩子算是摩梭人最隆重、最喜庆的事件了,参加驱除那梯鬼仪式后,我突然有了一种作为这个家庭一员的使命感,而一想到自己还是那个即将诞生的小宝宝唯一的阿乌,我心里又有一种自豪感。
重返泸沽湖谢瓦俄岛,Ruck遇到救星般给我布置了一大堆任务,繁忙的案头工作使我暂时把采尔生孩子的事情忘到了一边。
按预先估算的生产日期,我再一次赶回了洛加咀。
进村后,远远地我看见自己家门口大开,几个老妈妈拎着鸡或装有猪膘的篮子朝院子里边走去,我心里有点儿发慌:看样子,我来晚了。
不知不觉来到家门口,随着一声呼唤,达玛出现在了我面前,她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我忙不迭地问:
“采尔她——什么时候生的?”
“三天了,生的是个女儿,昨天请达巴起了名儿,名字叫丹珠,今天是拜太阳仪式,让你赶上了,算你有福。”
我冲她苦笑了一下,私下里却一个劲儿地责备自己。
达玛跟我说了几句话就接着忙她的去了。
我进来也想帮助做点什么,可实在搭不上手,阿乌早将一大锅甜酒煮好,上面还撒了一层黄黄的煎鸡蛋丝,直玛、比玛她们做的糌粑也足有四、五十斤。达玛一会儿在外面招呼客人,一会儿又走进屋里应酬,关键时刻,显出了她超常的精明和干练。
正房里不时传来说笑声,我悄悄跨入门槛儿,只见采尔怀抱婴儿坐于火塘右侧,并当众裸露着自己的乳房,仿佛在显示她是一个体壮奶多的称职母亲。老妈妈们则在一旁不住地夸奖婴儿:
“这女娃长得真好。”“可不是么,将来定会持家有方,儿孙满堂。”
我知趣地从屋里退出了出来。
不知是受大家情绪的影响,还是因为当上了阿乌的缘故,此时的我,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久违了的暖流……
回泸沽湖才三天我就开始想家了,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其实,我真正想的,是可爱的小丹珠。
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一个小小的丹珠会那么让我牵肠挂肚?要论血缘关系,品初比我更亲近,对了,那小子在干什么,虽然这里是母系家庭,但作为事实上的丈夫和父亲,他总不能无动于衷,总不能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吧?
明天我就回洛加咀去,先跟品初谈上一谈,采尔那么善良,对你品初可算得上是情深意浓,现在又生了他的女儿,他必须做出保证,要一辈子对采尔好。
别看洛加咀村儿小,找品初还让我颇费了一番周折,几经打听,有人说,前晌看见他在西山坡地和拉拉姑娘一起放羊。
我心里不由得一沉:莫非在采尔怀孕和生产期间,品初又找新的阿夏了?
洛加咀村西是一片开阔地,再往西是一个窄窄的山口,我压住心里的火气,坐在山口处一棵歪脖子树底下等候那忘恩负义之人。
品初终于露头了,见到我,他眼睛里显露出飘忽不定的神色。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我压低了声音不无威严地朝他发问。
“知道。”品初摆出了一副大度的模样,“还不是不想让我接近采尔,实话告诉你吧,我好长时间没跟她来往了。”
“采尔对你不错,是吧?”
“你怎么说起这个?”
“我问你呢,这样朝秦暮楚的,你觉得亏不亏心?”
“咦?”品初突然睁大了眼睛望着我,“简直把我给搞糊涂了,你到底是让我离她远些呢,还是近些?”
“别给我装糊涂!采尔待你那样好,现在,又生了你的孩子,你手摸胸口想一想,你对得起她母女俩吗?”
“我的孩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没工夫听你那些胡言乱语了,再说,我的事儿,也用不着你管。”
说罢,品初打着口哨走了。
我正在那里生闷气,达玛气喘吁吁赶到了:
“你咋跑到这儿来了?害的我村儿里四下找你。”
“我找品初那个没良心的来着。”
“找他干啥?”
“那小子对采尔无情无义。”
“唉,你这不是瞎操心嘛。”
“我,瞎操心?”
我不无吃惊地盯着达玛,一股委屈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见我那幅疑疑惑惑的样儿,达玛冲我做了个鬼脸:“你啊,可真逗,行了行了,快回去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路上,我一边走,一边私下里琢磨:达玛为什么笑我?我的行为真有那么荒唐可笑吗?难道自己又做错了?
达玛显得很兴奋,她不管我心里想着啥,一个劲儿说她的,这样一来,她的话我没听进去几句,自己的思绪也被打乱了……
因为有前面的经验教训,打开心结并不是很难,其实,品初没有错,采尔也没有错,错的恰恰是我自己,而且犯的是跟以往同样的错误,我挥舞着汉人传统观念中“独占”和“从一而终”的大棒来判摩梭人的这种情感官司,不出错才怪呢!
本以为这次回洛加咀兴的是正义之师,不想,却成了一次荒唐人办的荒唐事,原先,我还可怜人家采尔呢,现在,只有自己可怜自己的份儿了,算来自己到此地已经一年有余,为什么就融入不进摩梭社会?
找到病根儿的同时,我也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和痛苦之中,这,是两个文化、两种思想的碰撞和斗争。有时候,我觉得在这个世外桃源里,民风淳朴、社会和谐、家庭和睦,自己应该入乡随俗;有时候,我又觉得这里太原始、太落后了,他们的一些习俗和观念简直叫人无法忍受,正因为如此,我不止一次萌生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