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手指交叉着放在白色亚麻桌布上,问道:“你对诊所的印象怎么样?”
“说实话吗?”我从青花瓷杯中呷了一口茉莉花茶。“挺吓人的。”
亚历克斯大笑起来。他约我出来一起吃寿司,我以前只吃过一次,在多伦多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上。我能记得的就是我吃的那块寿司里面是那种叫作鱼卵的橙色油囊。简直太恶心了。那顿饭还花掉了我40美元,两小时后我就饿了,只好又吃了一碗麦片来充饥。我可不想再重蹈覆辙,但亚历克斯坚持道:“我来这里之前也不喜欢寿司的。来吧。这可是一场生鱼片的洗礼。”
我得承认这里的环境还不错。优雅的乌木家具,与桌布相配的白色花纹亚麻餐巾,还有叮叮咚咚的背景音乐。但我们没有坐在榻榻米上,就算是亚历克斯对我资产阶级家教的一种妥协吧。
茶散发出花香,喝起来却是另一种微妙的味道。我把杯子放回桌面,说道:“知道吗,我在面试时没有参观圣约瑟夫医院。所以我在来之前不知道这里的诊所是什么样的。”
亚历克斯抬起眼睛:“你不喜欢压住地毯的那些胶带吗?或者是没有自来水的检查室?”
我想到那些就不寒而栗:“我听说过‘破旧时尚’,可那只能算是一堆破烂。”楼上那些房间比之前的会议室破败不堪多了。还有那个护士,让我们自己戳自己。”
他大笑起来。那个护士坚持让我们在自己身上练习如何检查糖尿病患者的血糖。我只好用针戳破左小指,把血滴在一条纸带上。我的手指现在还疼着呢。另外,塔克乘机与我搭讪,指出吃完饼干后我的血糖指数7.5比他自己的4.9高。“我想你更甜一点哦,”他说道。真讨厌。
亚历克斯靠近我的手边轻轻敲了敲桌布:“科特医生还不错。你会喜欢他的,每个人都喜欢他。”
我希望科特医生像他说的那么好,不介意我打断了他的演讲。我不安地动了动。
亚历克斯似乎没注意到我的不安:“关于传呼机的那些说法?千真万确。你可以在任何时候传呼他。我想他是把传呼机夹在他的床柱上了。真的。”
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瑞德萧医生似乎很乐意在鲍勃·克拉克森的演讲中间去回他的传呼。
一位苗条的日本女人出现在我们身边,端上来巨大的一盘食物。我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摆放整齐的米饭卷,上面有虾、鱼、鱼子酱,还有好多我说不上来的东西。亚历克斯点了章鱼、鳗鱼,还有各种好吃的东西。“Bon appétit(法语,祝你好胃口),”服务员低语了一声,然后悄悄退下。
亚历克斯看到我的表情笑起来:“你不在堪萨斯了吧?”
我看着桌子对面的他。他的刘海有些长,他扬了扬头,把遮住眼睛的刘海甩到一边。两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吸引我的男人约会,这感觉太爽了。我冲他笑了一下。“是啊,不过现在我可一点儿也不想堪萨斯。”我拿起木筷,筷子没有装在纸袋里,还需要用手掰开。“你想念基奇纳吗?”
他皱了皱眉:“它有什么好想念的?”他移开目光,看着角落里正在吵吵闹闹过生日的那帮人。
我想忽略说错话的感觉。是他自己先提到自己的家族起源的。“我不知道。你的家族?慕尼黑啤酒节?”我停顿了一下,试图勾起更多有关那方面的回忆。“门诺派教徒?”
他的手指紧紧地握住筷子,然后小心地把筷子放在桌布上。他的眼睛回避着我的目光:“你与什么人交谈过吗?”
我摇摇头。哪里有机会啊。迎新会后,我立马就搬到了我的新公寓,只搬去了几个箱子——其他东西会由迅捷搬家公司送来——冲了个澡,匆匆套上一件银色吊带上衣和小黑裙。当亚历克斯按响我的门铃时,我的头发还没完全干呢。“有什么问题吗?”
他拿起筷子,脸上堆起笑容:“没什么。你想要芥末还是腌姜片?”
“呃——”我还没回过神来。
“我发现人们要么喜欢这个,要么喜欢那个,没有两个都喜欢的。你打算要哪个?”他指着盘子中央三角形的一堆绿东西。“我猜一定是芥末。因为你是个非常热辣的妹子。”他挑动着眉毛说着最后几个字。
我不禁笑起来。塔克应该跟这个家伙学几招。只要你看起来滑稽有趣,说几句粗俗话似乎也无伤大雅。“好吧,我一直都不喜欢生姜。”
“没错吧?”他拿起酱油瓶,在我面前的小瓷碟里倒了一点儿黑色调味料。
寿司确实挺美味。没有油腻的鱼卵。当芥末味冲上鼻腔,我开始眼泪汪汪的,亚历克斯把他的餐巾递给我,关切地默默注视着我。我擦了擦眼泪,笑起来:“我没事,医生。”
“太好了,不过我可不希望你从此恨上寿司了。先是鱼卵,现在呢,又受到芥末的攻击。”
“我不恨寿司,”我对着瓷碟轻声说。
“好的。”他拉起我的手。他的手比我前男友的手更大,更加苍白,所有指甲都剪得齐齐的。
不。现在可不是去想莱恩·吴的时候。我向亚历克斯微笑了一下。他也对我微笑了一下。
我很想点个绿茶冰淇淋作为餐后甜点,但亚历克斯说:“我想带你去市中心见识见识。在圣凯瑟琳大街有一家咖啡馆非常不错。”
“好啊。”我紧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有些不舍地放下。
我很乐意平分账单,但亚历克斯挥手挡住了我拿出的信用卡。他甚至没让我看账单总额是多少。“下一张账单你来结,”他一边潦草地签着字一边说。
我得承认,不用知道这顿饭的花费,我确实暗自松了口气。我两周内会得到我的第一份工资,但我的学生贷款和搬家费都急等着支付。“谢谢。”
他伸出手,大拇指在我手腕内侧细腻的肌肤上快速划过。我屏住了呼吸。他说:“别客气。”
当亚历克斯在咖啡馆点甜点时,我透过南面玻璃墙观察着圣凯瑟琳大街上的行人。形形色色的人行走在大街上就像是在赴一场周末晚派对。一个家伙身穿绿色亮片的超短裙、网眼丝袜,脚蹬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走着。他的一帮朋友在旁边大声嚷嚷着、笑着,还不停地推搡着他,可能正赶赴某个准新郎的单身聚会吧。
当我意识到亚历克斯已经在付账单时已经太迟了,他递给收银员一张10元钞票,给我们两人点了一份黑森林蛋糕,他自己要了杯咖啡,给我要了杯木瓜汁。我打开钱包,但他摇了摇头,假装模仿外国人口音说:“你的钱这里不能用!”
一群大学生坐在咖啡馆后面靠近洗手间的地方。他们似乎在玩一种什么游戏,不是玩跳棋,但用的是跳棋盘。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咖啡馆的前面,一边看报纸,一边慢慢啜饮着他的咖啡,完全无视圣凯瑟琳大街上的行人派对。
亚历克斯在咖啡馆南墙这边僻静处选了一张小桌子,这边面向较安静的街道。他把托盘里的蛋糕和饮料移到桌面,然后把托盘放到他身后的一张空桌子上。当他把找回的零钱收起来的时候,不小心露出了塞在口袋里的一包香烟。他发现我在盯着那包烟,说道:“现在不能在室内吸烟了,不过如果你想吸的话,我们可以到外面人行道上去。”
“你吸烟?”我停顿了一下。
“当然。这是丁香烟,”他说道,仿佛这么说会有所不同。
我在上医学院的时候曾经吸过一两口丁香烟,自认为吸烟的姿势和弹烟灰的样子还挺酷的。但此时我却扮起了书呆子。“你可是个医生啊。”
他大笑起来:“没错。”他从那包烟中拔出一支,一边颇为专业地叼在嘴上,一边说着:“而你就是小玛菲特小姐。”
“闭嘴吧。”就因为这个,我可不打算吸烟。来自同伴的压力往往把我往相反的方向推。“但我记得你说过,餐馆内是不允许吸烟的。”
一个红色打火机出现在他手上。他啪的一下打开,准备把烟点着。
我四下环顾,看是否有人注意到。柜台后的女孩现出焦虑的神情。我指了指她。“看见没?”
亚历克斯故作惊讶地说:“嗨,你是对的!我错了。”他把打火机装进口袋,把香烟放到我面前让我检查。烟头还没有点着。
我真是搞不懂他,正如我搞不懂这座疯狂的城市,但是他和这座城市都开始让我越来越喜欢了。“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市中心有几个夜店。但现在还早。他们要到午夜过后才开始摇滚起来。”
我努力做出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摇滚起来,呃?”
“摇滚起来,”他肯定地重复着。“你在伦敦生活了4年,大概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吧。”
我扬了扬眉毛:“你去过伦敦的夜店吗?”
“去过。”他撇了撇嘴。
我相信他的话。“真倒霉。”
我们俩都笑起来。他问:“你喜欢糖霜吗?”
我点点头说:“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
他转了一下盘子,让蛋糕糖霜那边对着我,蛋糕尖那边对着他自己。我把玩了一下酷酷的金属餐叉柄,然后开始吃起来。谢天谢地,他们用的是真正的奶油。在这方面我还真是个十足的势利眼。不一会儿,我们就把那块蛋糕解决了。
亚历克斯的手机响起了一段轻柔的巴赫乐曲。他把手机放在耳边,立刻,他的眉毛就蹙成一团,“嗯。”
我啜饮了一口甜得腻人的木瓜汁。也许我们应该去音乐节。蒙特利尔艺术广场可能走走就到,我听说那儿有很多免费的节目可看。现在快10点了,到午夜还需要消磨掉2小时。
“那么?……嗯嗯,好的。”亚历克斯转过身子,弓起肩膀。“是,好的。”他用下巴向我示意,然后指向门。他准备出去接着把电话打完。
我拿出我的钱包。他摇摇头,示意我待在那儿别动。他举起他的食指。
我明白他的意思。等一分钟。好吧,我正好想去一趟洗手间。
洗手间很小,墙面贴着深蓝色瓷砖,地上铺着赤褐色瓷砖地板。重要的是,若不是每一间角落里的那卷卫生纸,洗手间还算挺干净的。厕门上的广告提醒着人们小心性病传播。不错。
我洗完手,梳理了一下剪得超短的一头黑发。我是在轮转到外科做临床实习时剪短头发的,还挺喜欢这发型的,就一直保留了下来。我的眼睛有点红红的,都是烟熏的,还有我的隐形眼镜,但我看起来还不错。我的皮肤光洁幼滑,肤色浅棕,面带真诚的微笑。
我重新抹上一点我的暗红色口红,对自己眨了眨眼,然后泰然自若地回到咖啡馆内。
亚历克斯还没回来,但他那根没点着的香烟仍躺在盘子里。我坐下来,双腿交叉着。我身后的那帮大学生突然爆笑起来,但不是在笑我吧,我暗自希望。
圣凯瑟琳大街的交通陷于停顿。一群穿着暴露的夜店打扮的女孩尖叫着,穿过车流向前走着。一辆大黄蜂汽车播放着舞曲,那重低音效让我的椅子都跟着震动起来。在它后面是一辆奔驰,喇叭里放着说唱,开车的白人小伙儿和他的小伙伴们跟着节奏一齐点着头。如此喧闹声中,亚历克斯打电话能听得清吗?
亚历克斯。我扫了一眼人群。他已不在咖啡馆门口了。
不。不应该这样啊。我半坐半站着,伸长了脖子到处搜寻。他肯定是为了避开人群,到角落里去了。
可他为什么要出去呢?外面比咖啡馆里面可吵多了。
难道外面手机信号更强?这理由也太牵强了。
我走到咖啡馆前面。我看见街对面有个棕色头发的家伙,正低着头。他耸着肩膀的样子很像亚历克斯。我嘭嘭地敲着玻璃窗。
那家伙向西转身,然后消失在人群中。
“等一等!亚历克斯!”我叫起来。
看报纸的老人家在我身边清了清喉咙。
我咕哝了一声:“Excusez-moi(法语,请原谅)。”我一把推开玻璃门,冲到大街上。
“小心点儿,女士!”人行道上一个家伙大声抱怨着。我几乎没注意到他,还有他那摆满在毯子上的项链和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