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隔两地,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妈说过姐姐的命格会往外跑,生病时曾对她说:‘我好想看到你飞!’她一个人在国外奋斗,全靠自己扛下来,我爸像‘嫁’出去的不用说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也蛮辛苦的。”
从此后,常在周末假日,她开车载我到她家吃饭,畅谈学术与文学发展。我记得曾告诉她,上《中国文学史》一年,对我影响最深的是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这八个字奠定了我的创作性格。除此之外,我们俩都喜欢电影,也都不喜欢跟一堆人挤在电影院看,因此看录像带是唯一选择。我们看了大部分的卓别林、小津安二郎与伯格曼。不看片的时候,听齐豫用雾中空谷的声音唱《你是我所有的回忆》。
到她家吃饭,下厨的当然是我,她是个除了做研究、写文章之外完全不谙家务的人——她母亲是老师兼能干的主妇,来不及将手艺传给她。可惜那宽敞、设备齐全的厨房大概只用来烧开水煮泡面——柜子里有一箱泡面。我做菜不会煮一两人的,至少是五人份起跳,总是摆满一桌。有一回炒米粉,炒一大锅,足够她冰存吃几天,她看我挥铲,说我很像她的一个善厨的朋友。又问,文友们知不知道我能做菜?
我说:“千万不可,我们这一行有些人嘴巴又毒又刁,他吃你炒的菜时,会说:嗯,文章写得好,菜不见得烧得好;他看你的文章时,又会说:嗯,菜烧得好,文章不见得写得好。”
她不表赞同,说起善厨的老师们不仅不减地位崇隆,反而更添美事。
我说:“学术与文坛是两个江湖,你们那里文明些,吵起架来,大概丢一两根粉笔就算是严重冲突了,我们这边不一样,多的是带箭的夜行人。你要是得罪人,背部中的箭,大概够你编成篱笆了。”
她笑个不停,说我太夸大,像在描述黑帮械斗。
“咳,夸大是作家的基本功,如果不能把一根羽毛说成一只鹅,还写什么小说啊!我们成天舞文弄墨,朝自己与敌人身上泼洒墨汁,也算是另类‘黑帮’,大家都习惯了啦。”我说。
除了炒米粉、红烧肉,我还在她描述下做出这辈子第一道外省菜“蛋饺”——她说这是妈妈的拿手菜,外面餐厅没得吃。饭后,她洗碗。趁她去接电话,我干脆把炉台刷洗干净。她直说不好意思让我做粗活,我说:“小事小事,谁叫我跟你的瓦斯炉这么投缘呢!你洗碗怎么跟绣花一样呢,你要是刘兰芝,不必动用七出之条,光洗碗太慢就可以把你休了!”
她知道我说的是《孔雀东南飞》典故,立刻念出:“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还说:“你说对了,不过,她婆婆不是嫌她洗碗慢,是织布太慢。”
“兰芝的那个婆婆,根本是个头号虐待狂,心理变态,可以当选中国文学史上十大恶婆婆第一名,陆游的妈就是唐琬的婆婆排第二。刘兰芝寻死前要是拿菜刀把她婆婆给‘料理’了,说不定中国文学史会多出一章‘恐怖文学’,嘻嘻!”我说。
我们谈起这桩汉朝末年的家庭悲剧,好像谈办公室同事的,甚诡异。
“真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吃你做的饭。”她语意暧昧。那时的我对婚姻是不屑的,觉得大好人生拿来当家庭主妇实在是糟蹋,回她说:“除非我上辈子踢破他们家饭锅!”证之婚后每天提供“豪华版简餐”的庖厨生涯,也许真有这条因果:我曾是土匪,连着两辈子踢破人家的饭锅加上毁了灶头,此生需供应三餐以赎罪。
去了几次,连隔壁邻居也算面熟了,看来是颇爱多管闲事的欧巴桑,有一次问我:“你是她妹妹喔?”
“嗯。”我敷衍。
“她有妹妹喔?”
“没有。”我实说。
“那你是她妹妹喔?”
“失散多年的妹妹。”我骗说。
这段无厘头对话让我们笑了很久。我说起有一次在餐厅听到一段对话。服务生端两盘餐,问隔壁桌:“小姐,你是猪肉是不是?”“对。”真是让人无从察觉的侮辱。她不改学究兴趣来一段语义的歧径分析,顺便贡献一则笑话。
我记得是这样的。
有个政商亨通的奶奶级大人物,也是虔诚的基督徒,虔诚到连上帝也拿她没辙。问题出在,中国文字的创始爷们蹲在地上擒着石头寻思图形且一面反手拍打叮咬臀部的蚊虫时,上帝根本没在现场逗留,也不可能教这群刚刚戒掉茹毛饮血坏习惯的中国人写字,可是,奶奶斩钉截铁说,上帝“托梦”告诉她,中国文字是上帝造的!
“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奶奶站在讲台上,对着一群妇女会成员上课,她们表情凝肃,不是因为听到上帝的声音,相反地,是刚刚受到精神上的重创。
“这个‘斧’啊……”奶奶伸出颤巍巍的手写板书,力道可真足呢。
“上面是‘父’,下面是‘斤’,它意思呢,天父告诉我们,祭坛上的膏油,一次用一斤就够了,不要多过一斤,不要少过一斤……”
“‘爷’这个字你懂吧,你——不——懂我告诉你,(这句反话,意思是:我告诉你,你这兔崽子压根儿没懂过!)你们大声说,‘爷’这个字怎么写呀?唉,上面是‘父’,下面呢‘耶’[1],天父跟主耶稣基督,现在懂了吧!”奶奶以锐利的眼光扫视每一张“蠢脸”,朝黑板槽用力丢粉笔,重重地说:“你们会——感——谢——我!”
奶奶那时候的表情庄严肃穆、威风凛凛,好似上帝是她奶大的。上帝不记得的事儿,奶妈全记得。
奶奶往来皆是政商名流,常有机会至国外做亲善访问并宣扬中国文化。奶奶穿着高雅的中国旗袍,常常成为宴会中备受礼遇的人,老人家又很爱国,于是在不谈政治却又必须巧妙宣扬悠久文化传统的欢谈里,奶奶再度以她文字学造诣吸引外国友人的注意,她以流畅的英文解释中国文字与基督教的悠久关系。
“伞”,一个大的“人”,底下一个大的“十字架”,左边两个人,右边两个人[2],意思指:主耶稣为四种人背起十字架,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红种人。
碧眼黄髯的贵宾们欣喜若狂,掌声雷动。几天后,他们特地定做一方铸有“伞”字的铜牌赠给奶奶,上面有一行华丽的颂词:“上帝透过你,降临中国。”像诺贝尔文学奖公布时,瑞典皇家学院的赞词。
我记得我们笑出眼泪后不约而同问对方,文字学老师要是听到《中国文字里的基督福音》不知会作何反应?
“不是抱头痛哭,就是抱头痛笑。不过,说不定从符号学角度看,是个有趣的研究题目。”她说。
于今回想,那些家常小菜的滋味、鬼扯闲聊的笑声、放肆的对话方式,应该是她的屋子最像个家的时候。
我,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了她海市蜃楼般的家常生活。
注释:
[1]此处指“爷”的繁体字“爺”。——编注
[2]此处指“伞”的繁体字“傘”。——编注
冰河感觉
当我写下第一个字,我听到电壶煮水的声音及外头的狗吠。冬天寒冷的气流对我的骨头不友善。总是冷,被埋在冰河底下几百年的感觉。我是一个沉默的幽灵,从冰封的河床里发现一副女人的身体,敲击的碎冰在阳光闪烁中仿佛匕首。我抖了抖这副捡来的躯体,她的身上完全看不出活过的痕迹了,没有生命的喜悦,没有死亡的恐惧。然而,我对她开始产生不可思议的亲密感,不单因为她是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或许,永无边际的冰雪在阳光中发亮也带来启发吧。我渴望成为她,去通过她已经通过的故事,去阅读她已经阅读的悲哀。我住进她的遗骸,有了可以支配的手脚,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使用喉咙发出声音是这么美好的事,然后,才发现人在面对美好事物时的第一个反应是流泪。我决定到传说中的人间去旅行,不会有人看穿我原本是一个幽灵,毕竟,我已经学会流泪了。
然而,当我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开始记述旅行的经历时,任何一个站在我背后的神或厉鬼都知道,此时此刻,我多么向往甜蜜的死亡,回到我的原乡,在熟悉的冰河床上躺下来,对着纯洁的阳光说:啊,终于回来了,这一趟旅行真是疲倦!
死亡,每一个人畏惧它,诅咒它,那是因为他们眷恋生命中多多少少获得的快乐与幸福,他们想尽办法要停留在欢愉的时光中永远不走。如果,我的旅程中也有快乐与幸福,说不定对死亡的向往不会那么强烈,然而我怀疑,因为,人不管如何努力去抗拒,他仍然是人;而原本不是人的,不管如何认真学习,他永远无法变成人。我后悔当时没有深思幽灵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毕竟不同,我更后悔在进入人的世界后,又太早发现这项真理。那时候,他们称呼我“孩子”,孩子就是童年的意思。
这些年来,我尚未完完整整地信任过任何一个人,他们擅长使用语言互相欺蒙,像没有受过教养的野蛮人闯入艺术家的殿堂高声喧哗,要求一块面包;他们狼吞虎咽着道德、声名、利禄,甚至爱情,他们毫不掩饰兽欲,而这些,在幽灵的世界里是看不到的,我们会花一辈子去朗诵一首完美无瑕的情诗,不会同时与数个幽灵交欢。爱,如空气般清洁的,在人的世界竟污浊不堪。
我不想逼问自己,为什么躲藏在这本小册子里倾诉这一切?沉静的冬夜雨声初歇,玫瑰花茶在玻璃杯里沉淀成数种深浅的枯褐色。这一手布置的家处处有我的影子,偏爱的、收藏的,它们像忠实的仆人守候我,时光在我身上雕刻履痕,也在它们身上留下变化。然而,有时,我却不能置信自己与这个家的关系是不是真实。我永远无法拂去客舍借宿的漂泊感,不仅对这个家,对人、对事件,甚至对生命,我好像随时准备离去,无须对任何人告别。
称之为幽灵生涯也不为过了,如果要陈述理由,应该是根源于严重缺乏爱的缘故吧!
不要说出他的名字
大约是第三次到她家,我忍不住问:“学姐,问你一个私密问题,如果不想答我就闭嘴。”
“你说。”她张大眼睛含着笑,很感兴趣我这张乌鸦嘴会问什么私密问题。
“你家明明没男人,为什么门口鞋柜有两双男人鞋?”
她听了大笑,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没男人?”
我不太明白她怎么这么乐,但事实很明显,我说:“第一,你是一个很孤僻的人,不像能过正常生活的,除非他是聊斋里的鬼。第二,盥洗室只有一把牙刷一条毛巾,除非他不必刷牙洗脸。第三,没有刮胡刀,除非他跟张大千一样蓄胡。第四,你的床只有一个枕头,床上半边是书,除非他睡地板上。如果是这样,那他真的是个鬼!”
她掩着笑,随手扔来一个抱枕,给了评语:“学妹,你很贼!”
她解释那两双是父亲的旧鞋,要她摆在门口“欺敌”,免得闲杂人等知道这户只住单身女子起了歹念。
我那时还有吞云吐雾的坏习惯,她虽叫我戒掉却也包容地允许我在阳台一吐胸中块垒,我提议把烟盒打火机留在鞋柜上,那就更像里面住了一对偶尔需要大声嚷几句的莽夫悍妻了。
“聊斋里的鬼”,胡说八道的玩笑话中,这句话被她标记下来,写在札记上。当然,这是我现在才知道的。
正因为这一番笑闹,话题荡到男人身上。防卫性意味流露在不经意的小动作:抿嘴、斜睨的眼神、双臂交叉,仿佛警力已部署于路口。我一向不做土匪,何必硬生生抢别人的私密感受?我记得我像蚱蜢一样跳开,话是这么开始的:“要当你的护花使者,必须先‘退敌’,情敌太多了,还好学术界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派一个保镖去处理就够了。还要是商场成功人士,因为你住这么大房子明明就是贪图享受、爱慕虚荣之辈,他必须常出国或是坐牢也可以,因为你很孤僻,不能忍受天天履行同居义务。这些加起来,唯一符合条件的是……”
我说了一个刚上社会版新闻的暴发户名字。
她笑到直不起腰来,好像从来没人让她这么开心。就在半真半假、似笑闹又正经的气氛中,她问了关于我的流言,文坛与学界一向不缺小道八卦,我诚实地做了澄清,我也提了关于她的传闻,她默默地摇着头,意思是另有其人。忽然,出现一段令人尴尬的空白,像结冰的路面,我们同时停住脚步。但路前方不远处有一棵瑟缩的桃花,再往前走,我知道我能看出开了几分。
轻轻叹口气,我说:“不要说出他的名字,如果有一天,我能从你的眼神、言谈、诗读出他是谁,表示我懂得你们的爱情。”
也许,因为这番话,我成为她愿意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