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他凝她半晌,薄唇一启,终归是邪肆低沉的开了口。
风宁冷沉淡道:“几日后,风宁定要杀了镇南王,那时候,无论风宁是否身死,都不会再继续留在宫中。是以,风宁如今想求太子殿下将嬷嬷送出宫去,与家人团聚,颐养天年。”
太子深眼您她,并未立即言话,待半晌后,他才低沉道:“本殿登基之日,宫中虽不会太过森严,但你刺杀镇南王之事,本殿早为你安排好。那日刺杀,你只需跟在陌嵘身后便是,比起你来,那陌嵘,更想杀了镇南王。”
风宁目光冷沉,“陌嵘杀镇南王,是他之事,而风宁要杀镇南王,也是风宁自己之事,事已至此,风宁也不怕丧命,若能杀得镇南王,是风宁之幸,若杀不了他,也是风宁之命。”
太子神色突然有些起伏,连带嗓音都冷沉几许,“以前你苟且而活,倒也惜命,而今,是不想要命了?你若跟在陌嵘身后,自可安然,这般好的机会,你不愿收下,竟要亲自去杀镇南王?”
风宁深眼凝他,目光冷沉而又幽远,许久,才嘶哑低沉的道:“自打确定风宁身世那刹那,风宁,便从未想过自己以后要活着。”
太子瞳孔骤然一缩。
风宁仅是淡然的扫他一眼,随即便垂眸下来,低沉沉的道:“这些日子,多谢太子殿下照料,风宁虽不知殿下为何会这般殊待风宁,但风宁仍是感激。而今,风宁只愿报仇,不再想苟且而活,是以,风宁只求殿下能放过嬷嬷。风宁满身罪孽,害死了庵堂所有人,如今,不愿再害人,望殿下,成全。”
缓慢低沉的嗓音,似从嘶哑难耐的嗓子里硬行挤出来似的。
待嗓音落下后,风宁便一直垂眸,不再言话了。
周遭气氛也瞬时沉寂,低沉压抑,无端的令人头皮发麻。
许久许久,太子终归是出了声,“你若想死,本殿阻拦也无用,那公主殿嬷嬷之事,本殿允你便是。”
说着,疲倦的语气稍稍一挑,似是有些怅惘与低怒,更还卷着几分不曾掩饰的恨铁不成钢,“本殿从不曾想过,一个人,竟能被仇恨压得想去死!你亲眷惨亡,并非你之故,而庵堂之人覆灭,也仅因庵堂师太行事暴露,于你何干?你也不过是镇南王污蔑下的牺牲品罢了,那庵堂之人那般护你瞒你,就是为了让你安然长大,无忧而活,你如今既是想死,既是想辜负她们之愿,本殿自是无话可说。比起她们来,本殿与你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连她们的死都唤不回你求生之志,本殿这路过之人,纵是恨铁不成钢,也无法将你扭回来。如此,本殿就只当做不曾遇见你,不曾救过你罢了,便是丸子伤心哭亡,便是他成日念叨要入京见你,本殿,也当做未见,差人回他你已经死了,还来得干脆些。”
他这话颇有怒意,越说到后面,便越是冷意浮动。
嗓音落下后,他便斜靠在榻,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未待风宁反应过来,他已是再度出声,“滚出去,三日之后本殿登基,夜宴之际,你拿好你的剑,去刺杀那镇南王便是。”
风宁神色发颤。淡漠麻木的心底,抑制不住的狂然起伏。
她并无动作,仅是瞳孔紧紧的锁着太子,半晌后,低沉嘶哑的问:“风宁斗胆问一句,殿下与风宁,以前可是相识?”
他疲倦冷笑,“本殿贵为太子,岂会与你这卑贱之民相识?”
风宁眉头紧蹙,神色却是分毫不变,继续问:“自打遇见殿下,殿下对风宁,便一直特殊以待,风宁斗胆一问,殿下以前可在七夏镇住过?”
他冷眼锁她,“本殿贵为皇子,岂会在小镇住过?怎么,而今你这蠢笨无用之人,突然怀疑什么了?”
说着,又是一声冷笑,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滚回公主殿去,好生呆着。近几日,本殿要为登基之事准备,你若有事,也不必亲自过来,差人过来知会一声便是,纵是你当真亲自过来,本殿,也无暇见你。”
不同于这人初时入得殿门的态度,此际他的态度,倒是冷沉森硬。
风宁面色却是分毫不变,依旧深眼凝他,最后垂眸下来,极沉极沉的道:“殿下,可是以前七夏镇里的琅邪?”
这话,她问得直白,并无半许的拐弯抹角。
自打第一次在宫中见他,便已惊了一跳,奈何无论是身份还是性子,这太子皆与琅邪不符,除了他身上那点邪肆之气与琅邪稍稍相似,甚至还长了一张与琅邪一模一样的脸之外,这人倒是与琅邪天差地别。
只是,若他当真不是琅邪,又岂会对她特殊以待,更还恨铁不成钢的数她责她。
嗓音落下后,风宁依旧是深眼凝他,面色冷冽而又直白。
则是片刻,只见那太子神色蓦地一颤,瞳孔内似有云涌,然而眨眼间,他已恢复了平静,随后薄唇一启,出了声,“将死之人,不必知晓太多。纵是知晓了,也无用。回去吧,本殿累了,要作休息了。”
他这话,突然稍稍减了锐气,话语致之中,却又夹杂着几分幽远怅然。
他便是不承认,风宁心下也早已是确定了大半。
这么个对她特殊以待,甚至恨铁不成钢的人,且还知晓丸子在念她等她,甚至前几日还曾与她说过上次未能依照诺言的护她,而今再遇,便会保她,这人,不是琅邪又是谁?
以前,太过的卑微瑟缩,紧张与防备,让自己不敢大胆去揣度,奈何却是被自己的懦弱之性蒙了眼。
而今突然不惧死亡,满身清明了,才觉得以前看不清的事,骤然间清晰无比。
终归,还是她的失误,她的笨拙,也难怪这琅邪也说她蠢笨,对她失望。
她如今,大仇压身,千疮百孔,这太子不承认他是琅邪也好,也好,免得一旦承认了,她会更加的无地自容,只道是,以前七夏镇那穿着乞丐服,成日跟在琅邪身后转的她,那成日奋发向上,小心翼翼活着的她,回不去了,全然的回不去了。
亦如,此番相遇,琅邪再也不会对她说些市井粗话,也不会唤她小傻子了,而她,也不会再对他讨好而又小心,也,再不会唤他‘琅邪老大’了。
思绪翻转,待回神,见琅邪疲倦的靠在软榻,指尖不住的揉着太阳穴。
如今身居高位,也不见得他有做乞丐是的潇洒。
曾经他还说,这天底下,冷血的王八羔子多了去了,日后见了那些王八羔子,便一刀一个的将他们脑袋切了。
她惊住。
曾经他还说,浓稠的药里,可放糖,也可放砒霜。
她犹豫着问,谁会心肠不善的在药里放砒霜。
他懒散嗤笑说,放在心窝子里的人。
他怔住。
他还曾问,小傻子,你以后的愿望是什么,是想荣华富贵,还是想安然度日。
她呆呆答着,想安然度日。
他还曾说,小傻子,我琅邪在你心里,是怎样的人?
她认真的思量后,回道,好人。
他还曾说,人心这东西,最难猜测,莫要轻易认定一个人的好坏,更莫要轻易相信别人。
她极认真的望他,拘谨回道,可风宁信你。
他还曾对这那刘府千金说,姑娘对我有情,倒是我之荣幸。只是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耽误姑娘,再者,实不相瞒,我已有意中人。
她与刘府千金皆愣住,最后,琅邪是牵了她的手,一道入了庙门。
曾经琅邪说,你若讨够十两银,我便信你能力,日后别说让你一直跟着我,就算每日让你大鱼大肉都可。
奈何最终,她未能讨够十两银,琅邪,也就此凭空消失。
曾经的言语入耳,记忆涌来,琅邪不再是以前的琅邪,她也不再是以前的风宁。
他嗤她讽她,甚至不惜一切的从纳兰钰别院中.将她接回,她则戒他惧他防备他,处处疏离戒备。
琅邪虽变,却对她并未变,纵是她以前未能讨够十两银,他依旧让她跟着他,让她大鱼大肉,让她坐拥公主之位,可她呢?
她早已被命运整蛊得千疮百孔,满心疲乏,而今拥着一颗求死拼命之心,别无其它。
这样的她,便是连她自己都丧失了自己,怨气冲天,无力自控,琅邪不认她,也是极好,极好。
夜色沉寂,冷风习习,却是寒凉入骨。
风宁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踏出大殿的,只是行走在小径上时,纵是被冷风吹拂,那思绪与记忆层层起伏的心,也不曾清明。
从未有过那一刻,她竟会羡慕以前做着乞丐的日子。
也从不曾有过哪一刻,她会这般,这般的眷恋琅邪,仅是眷恋在市井中操着一口粗话的琅邪,潇洒不羁,却又懒散如痞,而非,如今这个即将登基,满面焦虑疲倦的东宫太子。
一路失神,回得公主殿的短短路程,却被风宁花了一个多时辰才走远。
待前脚刚入殿门,嬷嬷还来不及为她沏杯热茶,东宫旨意已道,逐嬷嬷出宫。
并非是请,而是逐,奈何即便如此,却也赏了嬷嬷百两纹银。
嬷嬷怔住,手中的茶盏也打翻在地,最后在东宫太监及一道同来的御林军催促中,嬷嬷突然双眼红肿,强忍落泪的朝风宁跪了下来,悲戚道:“老奴自打入宫,便一直盼着出宫。而今终得解脱时,却已放不下公主。望公主务必照顾好自己,人生短短十几载,性命不易,望公主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生珍重。若公主想奴婢了,自可出宫来看,到时候,奴婢及一家老小,定奉公主如亲。”
风宁呆然而坐,神色沉寂,瞳孔内犹如枯井,并未言话。
直至嬷嬷被御林军们拉着退出了兀自,一时,殿内彻底沉寂下来,那东宫太监叹息了一声,朝风宁恭敬道:“今夜自公主离开后,殿下于殿中大发脾气,奴才虽不知何故,但求公主这些日子多担待殿下。只因这几日后殿下即将登基,各路藩王及朝臣也陆续入京,殿下日日操劳琐事,忙不过来,是以,还望公主多多体恤。”
风宁低沉听着,一言不发。
太监凝她几眼,眉头也稍稍一皱,随后终归是恭敬出声告辞,退出了屋子。
风宁不言不动,面色麻木。
直至夜半三更,殿外消寂,她也一动不动。
她一夜无眠,整个夜里,皆是僵硬坐着,直至翌日天明,伺候她梳洗之人已非嬷嬷,而是换了名公主殿内略微灵巧的宫奴。
大抵是被风宁浑身的冷冽与森硬震慑住了,那宫奴倒是双腿发颤,为风宁梳发的手也颤颤抖抖,梳了半晌都不曾梳好发鬓。
风宁森然平寂的出声,“退下。”
宫奴一惊,而后忙恭敬告退,随即竟是逃命般朝殿门冲去。
一时,殿内再度沉寂下来,冷沉之感肆意浮荡,压抑得令人头皮发麻。
风宁淡然伸手,解开了不成形的发鬓,随即仅用一根绳子,捆绑住了满头的青丝。
执剑出殿,迎风而舞。
公主殿的所有宫奴,皆蜷缩在墙角偷偷观她,如今嬷嬷一走,无人领头,是以也不曾有人敢撞着胆子过去让风宁休息一番。
直至正午,风宁也未停歇,手中的剑,从迟钝笨拙,已是舞得灵活而又大气,稍稍一横,内力自剑尖喷出,竟将不远处那两颗树隔空懒腰斩断。
霎时,树成两截,轰然而塌,角落的宫奴们惊得面无血色,纷纷不自觉的朝后挪了挪,生怕风宁那不长眼睛的剑劈上她们,将她们全数斩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