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公主殿冷清依旧,沉寂无波,除了风宁那刀剑划空之声,簌簌惊人,也别无其它。
连续几日,太子皆不曾入过公主殿,仅是偶尔时,会差人送来特意备上的燕窝,甚至,还极为难得的差人送来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剑,说是世上难得一见的名剑,乃太子差人四处寻觅而得。
公主殿内的宫奴们,也由最初的谨慎瑟缩,变为了日日皆胆战心惊,随着风宁发疯发狂般的练武,她剑尖的剑气也是猛然冷冽,自打上次有个宫奴差点就被风宁剑气波及,险些送了性命,从此之后,只要风宁练武,宫奴们皆躲得远,无人敢窥探半分,更别提劝说风宁休息。
如此日子,便冷冷清清的持续了三日。
直至,太子登基之日的到来。
那日,天气突然从阴郁天转为了艳阳高照,初秋的温度,也极为难得的回暖不少。
这日一早,风宁起身后,终归是不再执剑而练,仅是满面冷漠麻木的坐在了妆台前,任由婢女颤抖着手的为她梳妆。
整个过程,持续极久,只因婢女的手的确颤得厉害,再加之发鬓繁复,是以耗了不少时辰。
风宁一言不发,这几日,她不曾与人说过半句话,纵是太子差人送东西过来,她也仅是接过,不曾言谢,纵是此际婢女双手颤抖,办事不利,她也仅是透过铜镜扫了她一眼,并未出声。
待发鬓完好后,婢女为她贴了薄面,并在面皮上施了淡妆,待一切全数完毕,再从铜镜中窥探,除了目光冷冽无波,面容无笑之外,此际风宁的面容,倒是与锦兮公主如出一辙。
只奈何,连续几日饮食不规,再加之拼命练剑,这本是瘦削的身子骨,而今已是越发消瘦,皮包骨头,便是那一袭华袍加身,也显得巨大而又空荡,那繁杂厚重的锦料,似也要将她整个人压弯。
“公主,此际时辰已是不早,该往宫门而去,随太子殿下的宫车一道前往太庙。”正这时,殿门外有紧张谨慎的嗓音扬来。
风宁转眸朝那端然立在门外的宫奴扫了一眼,并未言话,仅是稍稍从矮凳上起身,随即缓步朝殿门而去。
一时,群袍曳地,满身精贵。
无论是妆容还是发鬓,又无论是衣裙还是腰间镶嵌的祥瑞珠玉,皆价值连城,贵气使然。
琅邪待她,的确不薄,无论是要为往昔的抛弃而补偿,又或是深宫寂寥,欲将她这故人留住,并好生对待,是以,无论出于哪种缘由,是真心,又或是假意,而今,皆显得不足为重。
宽袖中,长剑稳稳绑于手臂,稍稍一抽剑柄,锋利的刀刃便可瞬时而出,直捣镇南王心脉。
她要的,不是镇南王血洒当场,便是她刺杀不利,丧命当场,反正,今日她与镇南王,只能存一个。只不过,今日终归是琅邪登基之日,举国大喜,如此日子,却给他闹出人命,鲜血四溢,虽并非她愿,但在仇恨与琅邪之间,她终归,还是不得不择了仇恨。
殿外,艳阳而来,微生暖意,然而迎面拂来的风,却稍稍显得凉然。
今日的公主殿,各处皆打扫干净,井井有条,那些常日躲着的宫奴们,也全数恭敬的立在了殿外,却是兀自垂眸,浑身僵然,全身上下都透出几分瑟缩紧张之意。
风宁冷眸一扫,麻木的心稍起半分冷笑。
曾几何时,历来瑟缩的她,也会让人如此畏惧了,如此,倒真是应了纳兰钰以前之言,若是冷血无情,自能强大。是以,旁人怕你还来不及,又有何本事来害你。
以前一直生长在庵堂,历来习惯卑微,而那股卑微感,似是融入了骨髓,难以瞬时磨灭,她也一直在努力,一直在逼着自己狠点,冷血一点,奈何自己难以如愿,反而是待如今恨意滔天,震怒难谴时,不用旁人提醒,自己就像是突然间长大了,冷漠了。而这股冷漠,也像是融入了骨髓,难以挥却。
一路往前,神色清冷,但心下,却也一直冷然起伏。
待抵达宫门时,太子正入座在宫车上,一众铠甲御林军森然且整齐而立。
风宁驻足,目光朝那太子望去。
今日,他则是终于换去了常日那身大红招摇的衣袍,而是着了身明黄龙袍,墨发,也一丝不苟的束着,那金龙皇冠于发髻上盘绕,在艳阳下闪烁着金光,只是,那俊然邪肆的面上,却毫无神情,本是大喜之日,他却满面淡然麻木,让人看不透他此际心绪。
风宁目光抑制不住的紧了半许,随即垂眸下来,心下再生起伏。
曾经七夏镇那满口粗话的琅邪,曾经那市井之流的地头蛇,而今一身龙袍加身,满是威仪,突然间,却再度与她印象中的琅邪差之甚远。
再者,无论是龙袍还是龙冠,也皆不适合他,便是他那面无表情之感,也全然不适合她,在她眼里,琅邪便该是潇洒自在,倔强而又强势,敢打流 氓,却也敢叫骂官府,快意乐哉,而如今的琅邪,早无以前的半分影子。
“还不扶公主上车启程?”正待风宁沉默,沉寂森然的气氛里,太子突然出了声。
风宁身后的宫奴们一惊,当即上前,随即扶着风宁登上了另外一辆宫车。
一时,太子身边宦官当即下令启程,随即,浩荡人马蜿蜒缓慢的出得了宫门,威仪壮然。
街道两侧,戒备森严,然而百姓则是夹道而迎,热闹尽显。
大多百姓皆是笑着的,更有甚至,还扯着嗓子大呼万岁。
风宁冷然观之,目光冷寂。
这世之百姓,无论这天下谁主沉浮,似于他们皆无关系,纵是君王倒了薨了,或是被人夺位了,这些百姓,依旧未有半分悲恸与唾弃新帝之意,亦如此际,他们会彻彻底底的忘记前不久的宫乱,忘记太子的弑父逼宫之举,从而,热闹而迎,甚至大呼万岁。
人若亡了,自古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连以前的皇帝亡了,都可被百姓全数略过,轻如鸿毛,而她风宁若是亡了,又究竟是重,还是轻?又或是,她这不详之人,满身罪孽之躯,纵是亡了,也根本未有资格让人来评判究竟是轻还是重?
一路沉寂,目光冷冽如冰,面上的薄皮,也突然显得有些憋然难受。
抵达太庙时,那偌大的场地上,群臣早已整齐而列,一排排御林军也森然而立。
那通往太庙的长阶上,皆被大红地毯铺就,喜然壮观。
“恭迎太子殿下。”待宫车停下,周遭之人皆整齐划一的恭敬而言。
太子并未言话,任由太监恭敬将他扶下宫车,待在地面站定,他目光则朝风宁落来。
风宁与他同步下得宫车,见他望来时,她也仅是与他对视一眼,便恭敬垂眸下来。
正这时,礼官小跑而来,朝太子出了声,“殿下,该上得太庙去了。”
太子点头,目光依旧是朝风宁落来,嗓音邪肆却又冷沉,“皇妹,随本殿一道上去。”
在场之人稍稍一怔,瞬时,无数目光微诧的朝风宁落来。
风宁抬眸,目不斜视,冷沉坦然的朝太子点头后,随即便随着太子缓步往前,朝那被红毯铺就的阶梯而去。
阶梯漫长,太子行得慢,风宁也行得慢,在场之人,似也屏住了呼吸,鸦雀无声。
太子虽逼宫,但存留下来的皇子公主倒也有,奈何此番陪他一道入得太庙接受祭祀登基的,却独独风宁一人。
以前顶着锦兮公主身份,万人瞩目,自瑟缩紧张,但如今,华裙加身,步伐平然,竟也会,如此的心安理得,甚至淡然无波。
入得太庙后,太子先是跪拜祭祀,随后净面净手,最后,那年迈的国师亲自端来了玉玺与龙仗,并对太子说了些祥瑞与督促之言,随即,将玉玺与龙仗全数授予了太子。
待太子伸手将玉玺与龙仗接过,霎时,太庙内的人全数屈膝而跪,虔诚而呼,“天之庇佑,吾皇,万岁。”
太子沉寂无波的目光,也在这刹那摇晃了半许,那骨节分明且白皙的指骨上,玉玺与龙仗也稍稍颤了半许,然而却是片刻,他已全然恢复如常,随即握着玉玺与龙仗,在礼官的指引下出得了太庙,并站在那最高的阶梯上,将龙仗稍稍一举。
霎时,阶梯下那站得密集而又整齐的群臣瞬时屈身而跪,大行叩拜之礼,大声恭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整齐划一,震耳欲聋,一声接着一声,未曾消下。
风宁兀自立在太子身后,满面迎风,瞳孔深处,也终归是抑制不住的缩了缩。
百官如蝼蚁般的跪拜,权势在握,生杀予夺,这种傲天之感,许是,就是琅邪喜欢的感觉吧,也或是那些一直野心磅礴且想要造反之人最是向往的吧。
只奈何,百官跪拜,场面虽壮,但风宁此际,却只感觉苍凉。
高处不胜寒,孤寂冷然,是她如今最为明显之感。
风声浮动,而风宁与太子,便是在群臣一直恭呼之下下得了太庙。
启程回宫时,太子突然邀她坐上他的宫车,在旁礼官当即劝说,只道此举着实不合礼数,更不合祖制。
奈何太子却是冷眸朝那礼官扫去,突然间,那张今日一直都面无表情的俊脸,霎时染了半许邪笑,随即薄唇一启,邪肆冷沉的朝那太监出了声,“而今朕为皇,朕之言,便是祖制。怎么,徐大人要恭然挑衅朕之皇威?”
不过是一句劝说之语,却被太子说成了挑衅皇威。
那礼官倒是吓得不轻,面无血色的急忙朝太子摇头,恭敬道:“是微臣不周,望皇上饶了微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