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划破树影，月静谧，她俊秀白皙的脸依偎着我，睡得很安详。
我知道一切的幸与不幸都和她无关。
往事如一只落寞的蝴蝶，在眉际翩跹碎裂。
那一年春，我像一片树叶，孤身漂到北京。也就在这时候，我最爱的那个女孩嫁人了。
我们曾经那么相爱，立誓不离不弃，生死相许。然而在现实面前，爱情是怯懦的。分手时，她哭喊着，说要一份安逸，可我无法给，彼此纠缠只能灼伤对方，便咬了我的唇，绝尘而去。把我的爱也带进了坟墓。
我清楚自己没有能力再爱上谁，只有在空洞的概念里走着，绿化带、广告牌、CBD、立交桥在脑海里都抽象成模糊的符号，未来怎么样都无所谓。
我没有依靠，住进简陋的小旅馆，次日买了人才报和地图，去人才市场谋生，幸好身材长相还不错，会开车，吃口饭应该不成问题。
北京仿佛一个吐故纳新的硕大转盘，人流澎湃，你来我往，各有各的轨迹，各有各的宿命。我在茫茫人海里，搜寻着杳渺的目标，从一个招聘展位到另一个。一连三天都没有结果。第四天，一家化妆品公司要我去面试办公室人员。
我西装革履，虽然内心忐忑，但也抖擞精神。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一位端庄干练的女人对我温和地笑，她说自己叫陈怡。
我调侃，说听她的名字应该辈分比较大，但实际显得很年轻。她只是浅笑不语，让我心里没底，就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经历。她耐心地听，有时也进行提问。最后，她告诉我马上就上班，还给我提供住处。我很惊讶，也没问为什么。
她开车带我去小旅馆取了行李，又把我送到一家名为“勿忘我”的礼品店前，给了我一把钥匙和一张她的名片，告诉我帮她先看几天店，再去上班，工资照发。我才知道她就是老板，只好照办，把行李搬进去。她开车一溜烟消失。
这家店是一栋商务楼的门市房，四周高级住宅林立，很清静。里外隔断，里屋高档的床、沙发、卫生间、淋浴设施齐备。外屋是店面，明亮的落地窗、米色的窗帘、形态各异的鲜花随处可见，香气扑鼻。琳琅满目的礼物陈列在竹架上，还有许多编结饰品从屋顶参差不齐地垂下，极富情致。
既来之则安之。我把物品安置好，打开蓬头冲了个凉，上床倒头便睡。只要我不睁开眼，世界就不存在。我太累了。
好几天没有人来光顾“勿忘我”。
我起初很惬意，阳光透过玻璃斜射进来，暖融融地铺满四壁。我吃饱喝足，就用三把椅子拼凑成床，躺在屋中央，懒洋洋地尽情享受日光的恩泽。
可日子一长，整个屋子憋闷起来。我打开音响，放得四壁震动，跟着音乐开吼，直到天旋地转，昏昏沉沉，但仍无法排遣内心莫名缠绕的郁结。好似一根铁丝勒住我的脖子，无法挣脱。
那个傍晚，陈怡披着火烧云来。我想问什么时候才可以从这牢笼出来，人毕竟是群居的动物。她并没给我说话的机会，要我上车。我看到她穿一条绛紫色棉裙，黑色皮靴，表情淡漠，目光闪烁幽深。我猜测有事发生，也就默默跟从。
车内，我想缓和气氛，给她讲笑话。但她的面容并无任何改变，我也就闭嘴。车从三环到二环，在一片霓虹璀璨的黑暗里肆无忌惮地穿梭，凭我的经验，她超速了，可我没有恐惧，相反很过瘾，生活不过是一场探险的迷局。
车停在王府井附近，远远望见巍峨的东堂有一种敬畏的炫目。我随着她来到装点着花坛的广场上，陈怡虔诚地在笼着祥和光晕的耶稣圣殿前祷告，我只能瞅着她，不知道自己该祈求些什么，所谓期望值越高，就越危险，随时都会崩溃。
礼完，重新出发。陈怡说去喝酒，我点头。一夕快活须纵酒，管它明日南北风。
酒吧里是混乱喧闹的，迷离灯光里穿行陌生的女子，她们有乌黑的头发、妩媚的面容，抹着银粉和唇膏。穿无袖绒衣、短裙，裸露着手臂和双腿，肌肤雪白闪亮，似一朵一朵的花，寂寞地盛开和褪色。
陈怡对这些视而不见，闷头一杯杯喝，也不搭理我，杯子里晃荡着血色的忧郁。我只能陪着喝，浑身热度逐渐提升。突然她咯咯笑起来，眼神有些迷离，和我碰杯。
我知道她喝到了火候，涨红了脸，问她怎么不开心。她轻轻地说，如果你最爱的人背叛了你，你该怎么办？
我毫不犹豫地说，离开他。她惨笑，说那是我丈夫。我语塞，原来我们都是受伤的孩子。她的手无声地伸了过来，触到我凉凉的手指。我的心潮涌动，扣住她的手，她没逃开。一道欲望的烈焰吞噬彼此的心跳。
离开时，她忘情地靠着我。她温存的香躯令我心醉神摇。陈怡无法再驾驶，我开车，她在我身边胡乱地喃喃自语。回到礼品店时，我说“勿忘我”，好名字。她冲进浴室。我随意地躺在床上，突然有一种预感让我觉得疼，又说不明。
陈怡裹着浴巾出来，那挂着水珠的曼妙身姿瞬间让我意识停顿。她的声音充满了魔幻的磁力。过来，过来。我不由自主地点燃自己，扑过去一下拉下她的浴巾，把她抱上床，粗暴地压到身下，疯狂地吻她的眼睛、头发、耳朵。她呻吟着沉浸在热浪里，转而又兴奋地回应我，在我的身上留下一串齿痕。
高潮过后，漆黑的空气冰冷下来，她飘然而逝。我没挽留，因为我们仅止于身体，谁都怕伤口。
天亮，陈怡留下一张字条和11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告诉我受客户钟汉良所托，每天黄昏按照地址送去一盒，风雨无阻。
接收人是谁呢？我给她打电话，她关机。十一代表最爱，我判断是个女孩。可最爱能爱多久，最爱怎么样才能相守？我内心陡升无限怅惘。
不出我所料，给我开门的是一头乌黑秀发，宛如孔雀公主的女孩，排布密密睫毛的双眸忽闪忽闪的。我把一盒巧克力递给她，说是钟汉良先生送来的。她愣住，眼里瞬间迸溅泪光。我的心也变得柔软，记起了往日那些懵懂的美好。我慌忙离开，防止忍不住流泪。
两天、三天……十天，那女孩快乐地等待我的出现，像个幸福的小女人。虽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仍和她分享着喜悦，我还是希望有情人可以终成眷属。
第十一天中午，她出现在我的店里。她说她叫小雯，顺路来取巧克力，还想邀请我参加她的生日晚宴。我很惊讶。
我说，你应该过二人世界才对，怎么想起请我……她的眼里掠过一抹犹豫，说他在外地出差，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我释然地笑，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含情脉脉地说，11朵玫瑰。我怔住。她抛下一句，骗你的。回身似轻盈的喜鹊，活泼飞去。
晚上，我把11朵玫瑰捧到她的面前。出乎我的意料，小雯只淡淡地说句谢谢，让我进屋。黑暗里只有她一个人，昏黄的烛光里是插满蜡烛的生日蛋糕。
我问，你的家人、朋友们呢？她摇头，打开音响，喊着说来蹦迪。我说你先许了愿望，吹了蜡烛再玩。她说拒绝虚妄。
又是一个没有明天的孩子。我叹息。只能陪着她游戏，直到大汗淋漓。她骤然一声尖叫，钻进我的怀里，我手足无措。她凄怆地说，谢谢我一直送巧克力给她。我说那是钟汉良先生要我送的。她开始哽噎，说已经证实，钟汉良有老婆，还有孩子，正在和全家度假，根本就没有给她送过巧克力，一直都在欺骗。
我的心猛一颤，一股悲凉侵袭着神经，找不到任何方式来安慰小雯，只有轻轻拥住她，像守候圣洁的天使，不敢有丝毫的亵渎。对于陈怡，我的脑海悬起万般惊疑。
我去公司找陈怡，没人知道她在哪里。却接到陈怡的电话，她说小雯是孤儿，被贫困夫妇收养，14岁独自闯世界，16岁被包工头强奸，一直都是男人的玩物。要我好好照顾小雯，礼品店以后就属于我了。
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钟汉良是她的丈夫，她在巧克力里注射了神经性毒药。
我的大脑里一个响雷，双脚如离弦的箭，尽力以超越时光的速度奔到小雯面前。她蜷缩在床上，目光呆滞。头发凌乱，泪痕满面，似垂死挣扎的小兔。我俯下身，试图和她讲话。她惊恐万状地后退，哭喊着，我不去，我不去，我要我的孩子……
我的心抽搐几下，其实我也是孤儿，寄人篱下，受尽白眼，看不见黎明的曙光，难道孤儿就注定要被人欺负？我猝然抱起她，不顾她歇斯底里的哀鸣，把她塞进出租车，送进医院。
医生做出了诊断。毒药已经损害了小雯的脑部神经系统，需要药物慢慢调养，但复原已经不可能了，最好的治疗结果就是变成白痴，失去所有的记忆。至于肚子里的孩子，需要赶快动手术拿掉。
我签了同意手术，便瘫软在椅子上。暗黑里有凛冽的风夹着细碎的刀，一点点割着我的面颊，我看见瑟缩的一朵花凋谢了，残血染红了天际。
一周后，小雯回归了童年，在玩具的乐园里编织着自己的梦想。
我接小雯回到我租的小屋，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家。陈怡的施舍我是不会接受的，我要让她一辈子都承受良心的谴责。
警察来找我，说陈怡投案自首了，她的丈夫钟汉良也被她变成了白痴。
我唯有微笑，只要我和小雯能相依为命，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