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雪源村和马尾村家家户户院子里那些零星的桃树，都开花了。粉艳艳的，和土灰的老房子相映成趣。成片的绿色从地里冒出来，粉色的桃花和土灰的老房子，又成了绿色海洋的点缀。远处林子里的白桦树也开始生长枝叶了，各是一派生机。
知青们一年中难得的几天好日子，随着冬天大雪的融化，也走到尾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开始，知青们就不会有轻松的日子，播种，夏收，下作，秋收……日子就会在快马加鞭里过。很多女知青发现自己因劳作而变粗的手脚，伤心得差点落泪，她们能从村里那些妇女身上照见自己，腰口和水桶一样粗，胸前的纽扣也搭不上，那是她们极度排斥的形象。可是，她们担心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那样。那就算是回城了，也没脸面见亲戚朋友了。
小菲逃走，镇里知青办特地开了一次教育大会。台子搭在村委会前面的空地上，高音喇叭里一大早就轮流播放着《团结就是力量》、《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几首曲子，红烈烈的横幅从台子上面拉过，人们抬头仰望着高高的主席台。
村民和知青都被击中到了空地上。袖着手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说话的，都在说消费和牛蛋蛋的不是，说她们不该不听政府的话。
在他们眼里，听话就是最大的德行。
知青办的领导通报了小菲事件，说她是知青队伍里可耻的逃兵，是改造不彻底的典型，是作风不正的反面教材，最后决定开除她的知青身份……他们为了写这个通报，把能想到的最差的评语几乎都用上了。
有时候糟蹋一个人，只用一个会议通过的通报。就像村里女人做发菜一样的，把白菜往里一扔，加盐，使劲鼓捣，不怕不变成酸菜的。
红卫兵还上去作了表态发言，至始至终高举着右手，激动得涨红的脸，背着一大堆***语录，呼吁知青们要将劳动改造进行到底，不怕苦，不怕累，在***力量的感召下，让边疆的日月换新天。
唯一遗憾的是，他们没把小菲抓到现场，看她被人架着上台做忏悔发言。
小菲和牛蛋蛋不知道去了哪。田力和树獭他们参加完教育大会，心里沉重得如秤砣。小菲和牛蛋蛋还好吗？他们今后的路在哪？这是他们最担心的。那个年代除外淘食，不像现在那么容易。
那些还想逃离的知青们，唯一的希望也被灭了。劳作之余，看着满手的老茧，对着镜子看逝去的青春，从懵懂知识青年逐渐蜕变成了成熟的农民，心里头总有几只小鹿在没来由地奔跑冲撞。在春天里失去希望，是件挺郁闷的事。
也有几个不安分，并没有被吓倒，脸上是不屑的表情，似乎回城才是硬道理，是谁都阻止不了的，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就是他们的追求。
施静从会场离开后，避开田力，低着头急匆匆地直接回家了。回到住处，躲进房间，她感觉了进入了一个宁静的港湾。
她站在窗帘背后，看着窗外的春天，陷入了沉思。
刚才会场上，她看到了田力，他的个子在人群中总是那么显眼。像一棵白桦树那样挺拔。她没有去迎接他的目光，等他的目光有移动，她就将自己的脸埋进了围巾里。她的心却跳得比谁都厉害。她不停地和自己说：施静，你是个混蛋，你把同样心爱的东西弄丢了！
桌子上躺着被她翻烂的书本和复习资料。
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圈点，她的眼睛涩涩的，泪水又无法控制夺眶而出。
多少次了，她就是这样任凭泪水流淌，直到湿透衣襟或者枕巾。
她曾经对田力说：“正义和真理不一定得到应有的审判，这就是世道，我们关键是要保护好自己不被伤害。”
想到这说过的话语，她就有嚎啕大哭的冲动。她经常问自己，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没谁帮她回答，有时候是灰色的天空掠过的大雁落下迷惘的一声嘶鸣，有时是凌厉的风声重复在林间回旋。
此刻想我的人还有谁？她问自己。
母亲这个时候应该料理完家务，在听收音机里的家庭医生节目。不知道哥哥的孩子童童有没有过来。父亲或许在阳台改成的书房里埋头研究他的学问，也有可能在逗童童玩耍。
施静掀开窗帘的时候，才发现田力站在楼下，像一只孤狼那样不安。
她赶紧拉上了窗帘，两片唇不知不觉地咬在了一起，她闭上了眼。
可是不管用，闭上眼睛，全是田力那焦急无助的身影在晃。
只要和田力碰面一次，田力就如地里燃烧过的草木灰堆子，在微风的作用下，也会红火起来，然后复燃。
他没做错什么！他却跟着自己在煎熬。
施静不得不重新睁开眼睛，可是对面墙上就是田力落下的那条驼色围巾。
她走了过去，取下墙上那条围巾，上面依然有田力那熟悉的味道。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又害怕什么似的，把它挂了回去。
收音机里放着俄罗斯的歌曲：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
施静心神不宁地走了过去，拿过桌上的收音机，用拇指轻轻按动左侧的滚轮，换走了频道，可是除了这个频道，近来电波信号不好，再没有其他频道可听。
她却愿意享受着那嘈杂的电波声，仿佛需要它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狂躁烦乱。
小菲和牛蛋蛋为了爱情，可以冒着政治危险出逃，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而自己呢，却为了可怜的高考，为了前途，把爱情给毁了……
再次回到窗前，她望向窗外，田力孤单的身影已经悄然离去……
一只离群的大雁在天空里盘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