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820200000002

第2章

5

族长公世利临闭眼的时候,突然看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儿啊,儿啊。”他叫起来。

传本与他内客立在床边,忙说:“阿爸,您说,我们都在呢。”

病了多日的世利脸上有了红晕,那是临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世利睁开眼睛,看着床顶,仿佛那里连着天空,连着另一个世界,说:“儿啊,我就要去了,就要到你姆妈那里会合去了。”

“爷爷,你不会死,”孙子德行说,“奶奶说是走亲戚去,马上会回来的。”

世利嚯嚯笑起来,终于把头颅转过来,先看了一眼还稚嫩的孙子,再扫了一眼儿媳妇,最后把眼光停在传本身上。传本从父亲的目光中感到了一股力量,不可抑止的力量。

这是生命和血缘的秘密,是一种精神的通道。传本觉得父亲不开口他也知道内容了。

世利说:“儿啊,要将族里公产夺回来,要为族里主持公道。”

传本的嘴角露出一丝笑,那是鄙视的笑。知父莫如儿,他知道父亲的为人之道,从他有记忆起,就知道族里的公产就是父亲的私产,却要在人面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来。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啊啊,做就做了,那么累干什么?同时,知儿莫如父,传本知道父亲已经猜中他心里的想法。

族长公欠起头来,对着刚才黑影消失的地方瞪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说:“远离邪恶,儿啊,要像你师兄传达一样,温文儒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切记切记。”

族长公说完,一命呜呼,驾鹤西去。

世利去世的第二天晚上,翠香也去世了。

翠香临死时,传达和他内客都看到她举起手来。母亲觉得自己没有生病,只是不能走了,不能举手了,母亲犹如一棵老了不能站的树躺在床上。

母亲叫儿子的名字,很轻。轻得让人觉得只是嘴唇在颤动,传达还是听到了,传达从母亲嘴唇的颤动中,感觉声音的存在。

翠香把手举起来。传达问:“您要什么,姆妈?”

“您要吃红枣?”儿媳妇问。翠香摇摇头。

德青说:“奶奶要吃麦糕。”翠香笑起来。

翠香伸出一个指头来。德青说:“奶奶要一个麦糕。”

翠香摇摇头,将手指弯过去,动了动。

德青叫起来:“独山,那边是独山,奶奶说的是独山。”

“独山,独山。”传达和内客两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翠香笑起来,像一片灿烂的阳光。尽管没有笑声,仍然让人觉得它存在。它们像快乐的小精灵,在屋里到处跳动。这时候,那只曾经从雪地上救了父亲的性命,后来却挑断父亲脚筋手筋的手,那只涂抹了一段辉煌历史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来,垂下来。

笑是翠香最后的能力。直到进入另一个世界,她的脸上还堆满了笑。

两家的丧事居然选在了同一天。族长公世利的坟墓在九龙山,前制陶社社长夫人翠香的墓在独山。两人都葬进了各自的双墓。

在翠香的棺材入葬时,发现了一件奇事。本该修墓的泥水匠拆封的墓穴被人拆开了。拆开的不是涂着红色的翠香这边,而是王世民下葬的一边。

莫不是有人拆错了位置?不是。

现场观察表明,是有人动过王世民的棺材。凑近了看,棺材底下带着新鲜的泥土,说明棺材被移出墓穴,重又推了回去。棺材盖上有撬动的痕迹,缝隙上还漏挂着陪葬的衣裳一角,说明棺材里的一切让盗墓人洗劫了,却被草率地推回原处。

传达和家人知道里边是空的,可能有人不认为是空的。

送别参加丧事的亲友们,传达在夜色中又来到独山。母亲临死前竖起的那只手,那只手指,那只手指的方向。

独山是他从小玩耍的地方。九龙山是祖墓地,神圣的地方,小孩子一般都不会撒野。传达却在独山捉迷藏、摘野花,内急了,拔出小卵泡就撒尿,尿湿的泥巴正好用来玩“泥炮仗”——捏成碗状的“泥炮仗”在地上“叭”地炸开后,还散发着童尿香。渐渐大了以后,他跟在母亲屁股后面时常来这里。这里有他家一块地,一年四季都有收获。地里的番薯特别大,芋艿特别粉糯,黄豆炒着吃喷骨香。独山让他欢乐,独山让他长大。

传达抚摸着墓碑,像是抚摸着父母的手。父亲的手坚硬,母亲的手绵软。墓碑是新竖的,那上面的油漆还没有干,亲人的眼泪也是湿的。

母亲的手预示了什么?

希望死后下葬独山?这不是问题。父亲的墓修成了双墓,另一个墓腔空位以待。

父亲的墓将会被盗?临死之人有着惊人的预兆,这确实是令人费解的事。不管怎么说,对死者的袭扰,都是对逝者和生者的一个侮辱。对盗墓者来说,棺材里是空的,传达却认为是实的,里边藏着一辈子也享用不完的财富。

今晚,独山上漆黑一片。传达眼前却有光明一般,伸脚走路,如白天一般。

就在传达离开父母的墓地往回走时,耳边呼的一阵风响,待他省悟之时,他的头和身子,已经被麻袋整个套住。他在袋里黑黑的,比袋外的黑夜更黑。

直到这时,传达恍然间醒觉,母亲临死前的预示,莫非应了此刻?

传达本能地呼救,却觉得头上挨了重重一棍。剧烈的疼痛中他昏死过去。

在传达家里,玲娣把最后一只碗洗净了,擦了擦手,想从椅子上立起来。传达的内客方氏站着从她手里接碗,却一下子瘫软了身子,哗啦啦塌倒在地上,发出响声的是手里那一大摞碗。

吃羹饭酒的亲友们走了,帮忙做菜洗碗的也走了。玲娣是最后一个走的人,玲娣原想留下来与传达说几句话。她从城市返回山村,有着自己的一番理想。而第一步,她想在村里办一个国民学堂。她想与传达商量这件事,她觉得村庄里,能一起商量大事的人,只有传达一个。

“嫂,方嫂,你怎么了?”玲娣弯腰去扶地上的方氏。

方氏慌慌地说:“王先生,我老官,他……”

“先生,老官?”玲娣想笑,这村子里,只有这位前知县、后知府的侄女,嘴里满是北方的口音,却也学会了本地方言。两地的方言于是夹杂着,听着让人有些乐呵。

方氏被玲娣拉起身来,头额上冒出了晶晶亮的汗丝,说:“他姑,我老官他,不好了,他出事了。”

玲娣说:“不是出事,是出丧,是不好,别乱想,都过去了。”

“不是出丧,是我家先生出事了,他姑。”

“呸!呸!”玲娣说,“哪有像你这样做人内客的?传达兄弟好手好脚的,能出什么事啊?”

方氏说:“鞋大小,只有脚知。真的出事啦。”

玲娣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重,就说:“要不,我去找找?”

小德青原来在灶前凳上打瞌睡,方氏摔倒时,他就苏醒过来,叫着:“玲娣姑,我跟您一起找我阿爸去。”

“娘俩在家,啊,”玲娣说,“我去找,万一有人找家来呢。”

玲娣说完走出传达道地,自觉空气中有血腥之气,“呸!呸!”她不住地吐口水。她记起传达是送走亲戚后不见的,她想,这么晚了,能上哪呢?独山,肯定是独山。

她加快脚步,双脚在又窄又黑的墙弄里踩出一串响来。步履匆匆的,不觉来到一座高高的阊门前,驻足细看时,才晓得是前族长公世利的道地。

是一串压抑了的笑声牵住了她的脚步。“哈,畜生!”玲娣在心里骂,白天刚给族长公世利送完丧,晚上道地里居然还有笑声?玲娣再听,这声音像极了世利生前的声音,却更加野气。玲娣就断定是族长公儿子传本的。

不知怎么的,玲娣转身上前敲了阊门上的铜环。铜环在寂静的夜空里十分刺耳。

“谁啊?谁啊?半夜敲门,死人啦?”门里传出传本的问话声。

玲娣不答,继续敲打铜环。阊门里传出落闩声,门却没有开。玲娣也不推门进去,问:“传达呢?传达哪去了?”

“你谁啊?你是传达的谁啊?”传本在门里粗声粗气的,门缝里喷过来一阵浓浓的酒气。马上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是玲娣姑吧,没见过传达阿叔,一直没出阊门。喝醉了他,您别往心里去啊。”

“我,没问他,问一条狗,谁让他也嗥啊!”玲娣说完便走。

来到村口的老樟树下,玲娣想停住脚步,身上却有一股力量让她一直往前走。来到九龙桥,那个篱笆里外一片黑,只是九龙溪的水,在桥下嘘嘘地流动,宛如一村的人都在哭泣。

篱笆也没留住她的脚步,她径直摸索着来到独山。眼前漆黑一片,可她似乎从这黑暗里发现了什么。她闻见空气里有传达的气息,还有生人的气息,隐隐的呼救声。

却是一个遥远了的梦,任她伸长手去抓,也抓不住它的一鳞半爪。

当她磕磕绊绊回到传达的道地时,道地里出奇地安宁,像是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难道是传达平安回来了吗?待她的脚步声近了阊门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方氏急急的声音:“他姑,找到了吗?”

“会找到的。”玲娣说着扶方氏进了屋。坐在房里,见桌上的煤油灯火焰一直抖动,玲娣以为是窗开着有风吹过,却见是挨桌坐的方氏身上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别担心,啊,传达兄弟有事去了,会回来的。”玲娣劝说着,却总也找不到更让人信服的理由。

下半夜了,鸡叫头遍了。德青睡了醒,醒了睡。方氏说:“玲娣他姑,回家吧,回吧。”

玲娣看见方氏身上抖动得不是很厉害了,就立起身来,说:“吉人自有天相,没事的。”

玲娣回到家里。自此,天天来陪。一天天都没有传达的消息,也不见人影。三天后的晚上,天下起雷雨来,雷声、雨声,声声慑人。方氏让住下,玲娣说:“还是回,说不定传达就回来了。”

雨刚停,方氏把她送到阊门口,却听见阊门被敲响了。她们以为是传达回家了,开了门,黑暗里却站着一个人,他自我介绍是隔壁村的,别人托他送一封信,路不熟,雨大,又黑,好不容易找到这里。那人黑暗里递过信来就反身走了。

两人返回房里,就着灯光看,那是一封通牒。

传达遭歹人绑架了,通牒里索要十万银元,限定七日备齐,否则撕票。信封里还附有传达的一封亲笔书函:

方氏吾妻,见字如面,吾遁山寨,命悬一丝。

莫报官,莫莫莫。世上事,天注定,人奈何。

留得青山,不愁无柴,银钱粪土兮,赎生为上,速遂吾愿兮,愚夫顿首。

6

传达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只蚂蚁。

那只蚂蚁在离他不到几寸的窗杠上,走走,停停。窗外的阳光照得它通身透亮,褐黄色,头上的两只触须颤动着,细细的长腿交替着撑持。

欢乐?喜悦?

传达只要吹一口气,蚂蚁就会有灭顶之灾。蚂蚁知道即将降临的灾祸吗?

想到这里时,传达觉得头上疼痛。想用手去摸,手却被绳子缚在背后。下意识跳起来,却跌到地上,原来脚也是被绳子缚住的。

手麻麻的,脚酥酥的。倒下时,腰被硌在一块硬物上,可是,身体想移动一点点都不可能。这时候,他发现离他不远处,又有几只蚂蚁,虽然动作缓慢,却自由自在地在那里跑来跑去。

他的脸刚好躺在离屋墙很近的地方,屋墙是树皮钉成的,却朽成一个洞。洞外是阳光,还有一只狗。那狗不嗥不闹,只走近来拿长长的腥腥的舌头,舔他的脸。

看狗的神态,仿佛是宠幸这个倒在地上的可怜人。

“啊!啊!”他尖叫起来。声音大得出奇,连他也被自己的叫声吓住了。

“哈!哈!”笑声响起,粗犷尖锐,仿佛狗吠,震得茅屋顶掉下灰尘来,却不是他的。传达发现,笑声未落,那人已到了跟前。

传达记起,这人在他父亲的丧事那天见过,老樟树下、九龙桥边,甚至在羹饭酒的现场——他家的道地。这人五短身材,要不是满脸的络腮胡子,还有脸上的独眼,独眼里的眼珠如牛眼,就是很平凡的一个人。

“哈哈!都说咱山寨来了一个贵人,非让我拜什么拜。”来人说,“我,牛,牛魔王,啊,想起来了,崇拜,让我崇拜你,嗐,你们这些喝了酸墨水的啊,酸!”

牛魔王?只有绿壳才用这个当诨名,传达想,自己遭了强盗绑架了。

牛魔王身边有一满脸横肉彪形大汉,问:“牛哥,把他飞鹅吊?这些人,就是欠揍。”边说着,一人就拿起绳子找传达的手,只要牛哥点一下头,传达两臂便会被人背转身去,用绳子缚住两个大拇指,再用绳子穿过屋梁,整个人便像天鹅展翅般悬空。

“放了。”牛魔王说。

大汉说:“我不晓得,为哪?”

“我也不晓得,让你放就放,你又放什么屁?”

大汉嘴里嘟噜着,将传达身上的绳子解了,顺手拿起一根棍子。

牛魔王喝问:“你要干什么?”

“打昏他,”大汉说,“这不都是你教的吗?省得我再用绳子绑他,麻烦。”

“找一把椅子,去,就用大首领专座。”牛魔王说,“你瞪眼干什么?关我卵事!”

大汉诺诺地退出屋子,马上背来了一把椅子。椅子是太师椅,明式结构,花梨木的料。在这简陋的茅屋里,有如此名贵的椅子,让传达理解不了。

牛魔王弯下腰去扶地上的传达。在大汉的帮助下,传达被安置在椅子上。

牛魔王扑地便拜。传达说:“弄错了,错了吧?”

“不会错,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牛魔王说着,让旁边的大汉也跪下来。

传达说:“我是阶下囚,要宰,要剐,任便。”

牛魔王笑起来,说:“我要大哥当山寨的大首领,带领我们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大汉瞪牛魔王,牛魔王瞪大汉。大汉终于在牛魔王的瞪眼中不再瞪眼。

传达也笑起来,说:“用麻袋套了,打昏了,五花大绑的,就为的当你们的大首领?”

“嗯哪,嗯哪,都说你是山海县里脑筋骨碌碌转得最快最好的,只要你当了我们的首领,这山上山下,都是我们的了。”

“先兵后礼?先吃罚酒,再吃敬酒?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戏?”王传达的目光如刀刃,咄咄逼人。

牛魔王是个识人的人,就像贩牛人一眼便识透牛一般。他嚯嚯有声地笑起来,说:“我说过嘛,说过嘛,堂堂一个先生,怎么会上山落草做绿壳?”

“错了吧?放人,放我走,我王传达说话算话,保证不去县衙告发你。”

牛魔王抑住笑,脸涨得绯红,竟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中,手举过头顶,又把手指向王传达。这只不知染了多少鲜血的手啊,王传达都闻出他手上的血腥味了。

牛魔王终于张开嘴来,大叫着:“王先生,喝酒,喝,一醉,一醉方休!”说完又笑起来。

传达看茅屋的阳光,已经近中午,肚子也有些饿,就说:“吃了饭,我下山去,我不告你们,两清。”

“喝酒,喝酒。”牛魔王叫着,手下早已把酒菜端进屋来,仿佛早就预备了似的。菜有几个大陶甑盛着,盖着盖子,不知装了什么。

桌子也是颇讲究的八仙桌。在浙东,传说是八仙过海饮过酒的桌子,制作十分精致,一般百姓家,很难找到这样有品位的家具。

面对八仙桌而坐。而牛魔王却坐在一根木头钉了三条腿、木匠用来做操作台的“三脚马”上。看见传达惊讶的目光,牛魔王说:“不就是摆一个拉屎的屁股吗?要那么讲究的椅子干什么?”

牛魔王亲自斟酒。手中的酒壶是景德镇的名品,胎薄,釉亮,弯弯的长长的细细的壶嘴。牛魔王高高地举起,轻轻地一斜,那酒冒着热气划出一条细长的弧度,再洒入酒盅,在盅底激起一阵酒花。好不容易泻满半盅酒,牛魔王便迫不及待地将壶身提到嘴边,一咬牙将壶盖揭了,斜过酒壶咕咕地往盅边的一只泥碗里倒酒。一壶酒,只盛了一碗酒。再倒,壶空。牛魔王便叫:“拿酒来,拿酒来,扛一埕酒来,不要热了,男人喝酒嘛!又不是内客人绣花!”

扛进来的酒埕让泥封着,牛魔王按住用力一旋转,泥封便打开。酒埕启封的刹那,有一股酒香飘出来。牛魔王叫一声“好酒”,抱起酒埕就往另一个泥碗里倒。

哗!酒和酒香同时泻满了泥碗。

“喝啊!喝啊!”

“不喝啊?不喝啊?”牛魔王的脸又红起来,“有毒啊?我就不喜欢与你们这些酸文人喝酒。”说完,端起泥碗咕咕喝完了,看着传达仍没喝,端过那碗又喝了。

喝完,抱起酒埕又倒。王传达像是受了感染,端起面前的那碗,学着牛魔王的样子咕咕喝着。

这时候,传来一阵拍手声,有人在墙外什么地方说:“爽快。”声音很轻,像是故意压低了嗓门。

那套细瓷酒具被搁在一边,牛魔王说:“这本来就不是男人用的,偏用,说是你这个先生喜欢,那个有情调,什么叫情调?放屁!”

王传达想笑,酒在嘴里,差一些噎住,就不住地咳嗽。

牛魔王不看王传达,像是给他留了面子似的,顾自揭开那几个陶甑盖子。映入眼帘的第一个陶甑,是一只煮得酥烂的猪头。第二个陶甑,装的是一只红烧鸡。第三个陶甑,竟是香甜的红薯。

王传达的咳嗽未完,牛魔王已经将一团肉扔到面前的盆子里。从余光里,王传达已经隐约看见,那是牛魔王伸手直接从猪嘴里掏出来的猪舌,整个猪舌头!

“叭!”一把亮光光的尖刀戳到了王传达身前的桌面上。牛魔王哈哈笑着,说:“我忘了你是个斯文人了,割一片,吃一片吧。”

王传达拿起那把刀来,他坚信这刀杀过人,可是,他现在用来割肉吃。猪舌头十分地香,他都觉得这把刀是吉祥之物了。这时候,他听见一阵嘎吱嘎吱的响。抬头看,见是对面的牛魔王拿了一只猪耳朵,津津有味地嚼着。

“你们读书人,说得多,吃舌头补舌头。”牛魔王说,“我,粗人一个,听得多,吃耳朵补耳朵。”

牛魔王说完又笑起来,像邻居大哥那样和蔼可亲。如果没有茅屋边不时传来的脚步声,还有那些人刀尖上的寒光,真让人觉得这里是到了亲娘舅家了。

喝完碗里的酒,有人给他斟满酒。喝酒,吃肉,王传达不看屋外,只盯着眼前的酒肉。那一刻漾起的幸福和甜蜜,足以将人世间的痛苦全部忘记。

连牛魔王都觉得王传达忘了自己的处境和身份了。他没有念过书,可是他听过说书人说的“乐不思蜀刘阿斗”的故事。

一眼便看清牛魔王脸上的表情,王传达却不顾不管,低头喝酒吃肉。

自己把自己喝醉了。连牛魔王叫他,他都哈哈笑起来,叫着:“倒酒,拿酒来!”

有一个声音响起:“千万别让他喝醉了,牛哥。”

“他娘的×,喝酒也不让喝饱!”牛魔王的声音,却是王传达的心声。

果然,王传达的酒碗被夺了。有人给他五花大绑了起来,眼睛被蒙上了黑布,嘴里塞了一团乱麻,连头带身子被套上了麻袋。

不知是什么驮他下的山。王传达被扔下时,感觉落在一个柔软的地方,然后是好闻的香气。麻袋被解开,身上的绳索被解开,取了眼上的布条时,眼前是幽幽的烛光,嘴里的布团拔出时,他哭着叫了一声:“啊哪姆妈呀!”

事后,他自己都觉得惊奇。束缚的解脱,为何是哭呢?让他想起婴儿刚从母亲的产道出来的情景。

一阵揉得人心乱的笑声响起。循着笑声望过去,王传达看见一张美人脸在薄纱后时隐时现,像是梦中的妖。

“姆妈姆妈个屁哟。”美人的身子没进,一只葱灵的手指拨那薄纱,“你是我哪个前世的冤家,亲阿哥,亲阿爸哟?”

一串话似水泼进来,整个身子也藤似的绕进来。

王传达的酒劲上来,脸上发热。美人嘎嘎笑着说:“上这来,不是戴着笋壳脸的,就是没了脸的,从没见过红了脸的。”

“怕羞,难为情,没见过女人?”女人接着说,“真没见过女人?别急,等一会儿让你看个够!”

“喝酒了?好啊,酒壮色,也省得我多费力气。”

王传达看女人剥笋似的剥了,露出一身白肉。

女人挨上身子去,男人没避开,也没挪近。女人便觉今晚有些蹊跷。女人便动手脱男人的衣裳。脱一截,便在那露出的肉上吻一下。吻一下,那块肉便苏醒了一般,颤。

女人脱了男人最后一块布时,女人高叫起来:“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以为他们是撼大天——吹牛呢,亲阿哥,亲阿哥,哟哟。”

女人叫起来的时候,那东西春笋一般拱出地面,拔地而起。

王传达拿起旁边的锦缎被,盖在身上,也把女人遮住了。

这时候,不知谁在那里拍手,轻轻地说:“爽快。”

“几十年了,前辈们口口相传,说是一位高人,把天下的男人比过,没有一人比他伟大,”女人欣喜至极,眼中竟有泪水盈出,“一晚睡过群芳楼所有的姊妹,金枪不倒。”

王传达才知道自己来了群芳楼,那是县城男人最向往的销魂地。

“噢噢!”女人叫起来,伸手过去,握住了男人的伟大之处,“没有骗我,没有骗我。”

“哟哟!”女人叫起来,这次的叫不再是欢乐,而是痛苦。从被子上面看不出什么,被子下面,女人的手,回到了自己身上,女人的手是男人推开的。

床上的锦被乱动起来,像是一潭静水被乱跳的鱼儿搅乱了。

水花。

皱褶。

旋涡。

宁静。

发生的过程很快,快得好像没有发生过。

然而,女人的头发乱了,脸上的表情乱了。女人坐起身来,毫不关心她裸在空气中的嫩得出水让男人乱叫亲妈的双乳。

女人先是一阵窃笑,轻得连她自己也听不到。可从她嘴唇的翕动里,依然看得到她笑了。笑的内容很复杂,但如果仔细观察,仍然可以分辨出其中的成分:主要是耻辱,其次是鄙夷。

“畜生!贼!不是人养的!”女人终于骂出声来,像是蓄积已久的冤屈,“你知道本姑娘是谁?玉心儿,群芳楼的顶牌花旦,你不用你的狗耳去听听,这山海县城,上至衙门高官,下至带把儿的乞丐,能一闻本姑娘的芳香就足以陶醉,哼,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哧!”

“你空长了那东西,又粗又大,让你姆妈你内客当棒槌洗衣裳啊?哼,你还不如棒槌有用呢!你空有了那男人的身躯,又粗又笨,当狗当猪养吗?哼,你还不如猪狗呢!”

一边说,一边眼泪鼻涕齐下,都滴到双乳上了,她也顾不上擦一擦。

女人随便地将衣裳套在身上,像是在包装一个不值钱的东西。半个乳,一个肚脐,一大截屁股,就露在外面没人管。

女人临走,仍然不甘心自己的战败似的,说:“你是说,你没有对本姑娘动心?那你扯了被子先盖住你,再盖住我,是为了什么?你不知道光着身子的孤男寡女同眠一床的后果吗?”

女人最后说:“你那东西可与那奇人有一比,我听我姆妈说,那人叫王……王世民。”

王传达终于开口说:“承蒙姑娘夸奖,不胜荣幸之至,你说的那人,乃家父。”

“你?你还会说人话啊?”姑娘的身子即将隐没在薄纱中时,王传达说:“姑娘,我还有一事尚不明白,你刚才的骂人话中,‘贼’,什么意思?”

姑娘像是中了定身符般,一动不动停在原地,良久,才车转身来,脸上全是红晕,眼眶中盈满泪水,指着眼前的男人骂:“贼!我一辈子都不放过你!”说完,姑娘就消失了。

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你是说斯文一点,吟诗作画弹琴饮酒?他不是已经喝酒了吗?脸都关公样了。哼,连本姑娘都拿不下的,哪是人?!”那是姑娘极力想辩解的声音。

门被撞开。来人迅速地将王传达五花大绑,罩了眼,塞了嘴,套上麻袋。头上着了一记闷棍,人就昏了过去。

王传达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原先的茅屋里,看窗外的阳光,正是早晨的辰光。

王传达睁眼的时候,那藤条就“啪”地落下来。

“啊!”王传达尖叫起来。

“啪!”又一记藤条落下来。

“呀!”惨叫声。

“啪啪!”

“啊哪姆妈来!”哭泣声。

“哈哈!”是牛魔王的笑声。刚才鞭打的不是他,这时突然来了兴趣,接过鞭子,亲自动起手来。他的鞭打更比他人强,顿时,鞭声与哭爹叫妈声混在一起。

“不是说你是畜生吗?不是说你不是人吗?不是说你骨头硬吗?不是说你不怕疼吗?”

牛魔王最后一次拿起鞭来,瞪一眼前边的男人。

“啊啊,啊哪姆呀!”王传达不顾一切地叫起来,哭起来。

有人响响的拍手声,然后,恶狠狠地说:“爽快!”却不是屋里的人发出的。

牛魔王忽然扔了手中的藤条鞭,骂:“最恨你们这样的酸文人,杀人越货,一刀一个买卖,不亦痛快。哼,做了绿壳,还穷讲究什么?到底要怎样?老子没兴趣,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王传达睁开被血水沾满的眼睛看,牛魔王的眼睛瞪着他,却不知是冲谁发的火。

牛魔王说完就走,一个大汉捡起藤条问:“牛哥,接着打否?”

牛魔王反转身来,大声呵斥:“你喝墨水你也跟着放臭屁?打什么打,问他,拿不拿钱赎命?限他三天,没银子来,撕票!”

“不……不玩他几天了?”大汉忐忑不安地问。

“不玩了,谁他妈的高兴谁玩去,老子不玩了,传出去,损了老子的名声。”

有人拍手,说:“爽快。”传达仍然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7

方氏哭起来,德青也哭起来。

“没死,没死,别哭。”玲娣说。

德青说:“姆妈,我终于可以用我的拳脚,杀匪救父了。”小德青几年前就拜了都总庙的胡道长学太极功夫。

方氏擦掉眼泪,说:“我不是难过,是高兴。”

“你,你哪有那么多钱哪?”

“有,有钱,就有钱。”方氏指着传达的书信说。

玲娣说:“侄媳妇,你是不是气糊涂了?这只是普通的一张信纸,哪能换钱哪?”

方氏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出来,说:“钱,是最大的凶顽,没了钱,就有命。”

“侄媳妇,你真的是气糊涂了!”

“我德青他阿爸走在路上,遇见两件东西,一堆是十万元银元,另一个……是……是命。”方氏说,“他不要那堆钱,他捡了一条命。”

“知夫莫如妻啊。”玲娣似乎懂了,又问,“不报官,真的不报?是另一条生路啊?”

“不报,”方氏坚决地说,“我那做官的叔路远,远水救不了近火。报了县衙,报了又怎样,还不是要银钱打点,走一条弯路,不如直走方便了事啊。”

方氏把烛台拿到床边,翻开床上的被褥,揭开席子,床下就是热天里用来收藏棉胎的柜子。方氏用一把铜钥匙开了锁,揭开柜盖,是一些用来盛放茶叶、花生等干货的瓷罐。揭开罐盖,全是银元,玲娣看仔细了,有不少还没有开封的官银。玲娣想起,在村庄里,只有传达家的龙窑做着官家的生意,所以有官银的来往。

玲娣估算了一下,说:“还是凑不足绿壳要的数啊。”

方氏咬了咬牙说:“卖田地。”

玲娣清楚地回想起,翠香嫂在世时,为了支持世民的龙窑,忍痛将家里的田地卖了,这些田地又是在龙窑发迹后逐年购回的,是家里赖以生存的土地。

几天过去,只有寥寥几人上门商谈买地,价格也出得极低。老樟树下,有人看不惯,说:“嗐,世风日下,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却有人说:“未必,眼下正逢乱世,革命党如野火春风,皇帝爷快坐不住龙庭了。”二狗听了大惊,用手示意砍头,那人才闭住嘴。

王传奎传来的消息,更让玲娣大吃一惊。王传奎说:“玲娣姑,有人在私下压价。”

“谁?是哪个?”

“听说是山上绿壳派的人,也听说是别的人在作梗。”

王传奎离开道地时说:“玲娣姑,你千万莫说是我传的话,说了我就引火烧身了。”

玲娣马上想起一个人来,却是不敢断定,说:“你如此信任于我,又几次帮我,我没有半点报答于你的。”

“您……您是……”王传奎脸红起来,说,“您是我的太阳,第一次在墙弄看到您时,我,就这样想的。”

玲娣想起城里的那些新潮学子,满口的时尚话,想不到这么偏远的小山村也是,嘿,她心里乐了一下,却没有往深处想去。

低价,再低价,却有价无市。在限定时间的最后两天,有一个自称来自城里的商家账房来到方氏的道地。方氏一边忙着沏茶待客,一边让德青赶忙去请玲娣姑。

玲娣来到传达的道地时,客人已经从怀里取出卖地契约。奇了,地契里田地的坐落四至朝向长宽尺寸,都描画得分毫不差。

客人见两人脸上的疑问,说:“实话告诉两位,我的老板是王庄有名的望族。老板是一个慈善为怀的好人,他念在王传达先生是他的同门师兄弟的分上,在世事动荡的今日,举全力,救同窗于水火之中,你们看,出的价也比时价高得多。”

两人低头看,购买人的名字,赫然签着王传本的大名,鲜红的印章印迹未干。售出的价格只比相传的价格多出五十元。

玲娣摇头,把方氏拉到一角,悄悄说:“嘿,他这不是买,而是抢。”玲娣不敢把后面的推断说出来,怕方氏更难受。

方氏心如刀割,目光却专注不散,如威力颇强的鞭子。玲娣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位侄媳妇,像个叱咤风云的豪杰。方氏说:“卖,命里注定,王家难逃一劫啊。”

客人谦逊地说:“敬请这位女士作为中人,见证善举,成人之美,好吗?”

客人在两位各自签字摁手印后,立即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正是这个数字。方氏从房里取出地契交出,客人深深鞠了一躬,撩起长衫一角,走了。

那是大限的最后一天中午,正是清明前几天的日子,天早该暖和了,可是,却是倒春寒,着在身上的棉袄脱不下来。德青刚吃过中饭,觉得背上刺刺地痒,想让姆妈帮他抓几下,姆妈正在灶间洗碗。

门响了,德青一路小跑着去开门,他以为阿爸回来了,这些天,天天如此。他踮起脚尖,把偌大的门闩杠卸了下来,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却是玲娣姑婆。德青就叫起来:“姆妈,是玲娣姑婆来了。”

玲娣想把门掩了。门外来了一个人,是王传本。玲娣恍然间,觉得是当年的世利再世。

“是玲娣姑,啊呀,”王传本抱拳恭敬,说,“幸会,幸会,小侄这厢有礼了。”

“免礼,免礼,”玲娣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说这话?”

王传本说:“玲娣姑见多识广,哪像我们这些井底之蛙,如有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多海涵哪。”

玲娣冷冷地说:“这都有功之臣了,都要救师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还‘罪’哪?”

方氏从屋里迎出来,远远地就招呼两人,把两人让进屋去。玲娣说:“我不坐,得让这位‘大救星’坐。”

王传本说:“玲娣姑您是长辈,您今天讲什么话做晚辈的都得听。只是,您容小侄把话讲完,您再批评好吗?”

玲娣从身上亮出一张票据,说:“我先讲一句,我今天到这儿来,是买房子来了,看,我把银票都拿来了。”

王传本也从身上掏出银票来,说:“嫂子,我与传达师兄情同手足,同出师门,今天不买房子,纯属出手相助,待师兄渡过难关,再还不迟。”

方氏看了看两人手中的银票,忽然泪如雨下,叹了一口气说:“今天是大限了,亏得是两位长辈:玲娣姑婆、传本阿叔,出手相助。”

方氏说着跪到地上,说:“如有来生,做狗做马也要相报。”

玲娣和传本拉她起来,她顾不得擦掉眼泪就对玲娣说:“玲娣姑婆,我不能卖房子给您,也不能拿您的钱,我知道,您的钱是您义父的遗产,您是用来办学堂的,我不能用,就是我老官在场,他也不会同意的。”

传本的嘴角就有了笑意。玲娣说:“侄媳妇,你可不能卖房子给他,他,他……”

传本说:“前辈,玲娣姑,您遵循义父之嘱,教育兴邦,真乃后辈楷模,模范榜样。”

方氏也说:“玲娣姑婆,传本阿叔确实是德青阿爸的师弟,说的话确实也是真诚之话,时不待人,救命要紧,我看,就把房子卖给他。”

“玲娣姑,”传本接着说,“不是我说的,是嫂子要卖房子给我。”

“是的,是的,”方氏说,“是我说的,我定的。”

“既然如此,我也就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了,”传本说,“谁让我是传达的嫡亲师弟呢?谁让我乐善好施呢?”

传本从怀里拿出一张契约来,竟是事先准备的。

玲娣鄙视的眼光盯准传本,传本的目光毫不退让,甚至赤裸裸地不加掩饰。

房子价格刚好是方氏欠缺的余额,拿到这笔钱,就凑足赎命钱了。

传达是缴了赎命钱后的第二天上午回家的。传达走近道地的时候,方氏正在从屋里往外搬东西。方氏看见传达,扔了手中的东西,扑上前去,伏在男人怀里哭,边哭,边说:“先生,你杀了我这个败家内客吧,你不在的时候,我把家都败光了。你回家了,却没有家了。”

传达拂着方氏的头发,从头发里取下一朵枯萎了的花,说:“花谢,花会开。我在,你在,会有家的。”

“阿爸,阿爸,”德青抱住阿爸的大腿说,“我正好杀了坏人。”

“哈哈!”王传本突然出现在阊门口,人未进,笑声先闯了进来。王传本说:“人在,青山在。师兄,回家就好。”

“啊,是传本师弟哪,愚兄先在这里感谢你了,感谢你不计前嫌,出手相助,我会记得你的好的。”

德青恨恨地说:“我没家了,阿爸没家,我家没家了。”

“听说你,你……”传本望了一眼方氏,打住话头。

“传本师弟你说,内客孩子又不是外人。”

“听说师兄在山上绿壳那里,洁身自好,拒绝诱惑,视金钱为粪土,哈哈,还坐怀不乱哪。”

“什么叫坐怀不乱?是你乱说乱话吧。”

“该叫阿叔,德青,”传达笑着说,“老藤做的鞭,一抽一道血印,哭爹求娘的,软骨头一个,见笑见笑。”笑声让传本打了一个寒战。

“我都没家了,还叫他阿叔啊?”

“傻孩子,又不是传本阿叔叫你无家的,那是强盗,是草寇绿壳,是不是?”方氏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传本看。

“有家的,有家的,嫂子,你们不需搬家,”传本也笑笑,说,“师兄,这所道地暂时落在我的名下,我等待着物归原主的一天哪。”

方氏说:“你付了银子,道地就归你所有了,我们搬。”

“传达师兄,看,多贤惠的夫人哪,有其夫,必有其妻嘛。我看这样,如果你们一定过意不去,那我划出一半的道地,你们一家子住着,愿意住到哪个时候,都随你们的愿。”

“好啊,就不搬了,住下,”王传达无奈地说,“多谢师弟的好意,我会报答你的。”

8

玲娣在村庄里没有找到更好的房子,就暂且把自己的道地作为校舍。

那天,从县城方向,来了三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走过九龙桥,经过大樟树下的时候,领头的一个问:“打扰了,王庄学堂在哪?”领头这人穿着西装马褂,戴了一副金丝眼镜,头上是一顶帽子。

几个村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说以前村里办过私塾,哪有学堂啊。几个爬在树上玩耍的孩儿哧溜下了树,接过话头来:“我给带路。”孩子们雀跃一声,带了先生模样的人进了村去。

道地阊门是开着的。阊门的门楣上,挂着一块新匾,油漆未干,“王庄学堂”几个大字透着颜体的风韵,据说是知县大人的墨宝。

孩子像狗一样先蹿进门去。待他们走进阊门,玲娣早出了屋迎接。这些天一直忙着给她打下手的王传奎从屋里伸出头来看。玲娣指着那个领头的问:“是郑先生,郑西风先生吧?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郑西风眼前忽然一亮,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么闭塞的山村里,居然有眼光如此犀利的女人。眼下,虽是步入中年门槛,却时尚干练,风韵犹存。

郑西风脱下帽子,弯下腰去,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是王校长吧,眼见为实,果然如我朋友所说,幸会。今后在贵校谋生,一切还得校长海涵关照。”另两位一起的却穿着长衫,也自报名字,鞠躬致意。

郑西风脱去帽子时,孩子们叫起来:“没辫子,看看,没辫子的男人。”

在场的男人都留着辫子,包括这些早已进入学龄的儿童。玲娣马上从屋里拿出糖果来,一边往孩子手上塞几颗糖果,一边说:“吃糖,可不许乱说乱话,这几位可是学堂的老师,是来教你们读书的。”

孩子们拿着糖果散了。看着孩子的身影,郑西风问:“王校长,你是不是怕没有辫子的,无发无天,师道无尊严,做不好先生、老师?”

“好一个‘无发无天’!”玲娣又打量了一眼郑西风,阴着脸,狠狠地瞪了一眼,忽然就笑了,脸上飞了红晕,心里别别地直跳,暗暗地叫了一声:“冤家啊。”

安置了三位老师,玲娣又忙着杀鸡宰鱼的,晚上要为他们接风。在烧晚饭之前,她想起,有几天未见传达一家了,就来到传达的家,不是,是传本的家,传达的暂住地。

推开他们的阊门,让她大吃了一惊——从阊门到堂前,整个道地被一堵墙分为左右两半。她看见那天传达满身是伤地回来了,又听说传本将半个道地让传达一家暂住了,却不知道是哪一边。这时候,她听见左边道地静静的,偶尔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右边道地却有德青的欢笑声,还有一阵一阵的夯击声。

循声走进去,她看见王传达一家在捣“清明麻粢”。这是当地的清明习俗,是清明时祭鬼神的祭品。主要的成分是糯米和地里的菁,因此也叫“菁麻粢”,食之糯而不腻,带有特有的芳香。

王传达手中持着木头制作的捣插头,退后一步,高高举起捣插头,一个箭步上前,巧借爆发力,捣插头就重重地落入石制捣臼,捣臼中的麻粢坯便深深地有一个凹落,就如玲娣看到的上海街头学生和市民,游行示威时举起拳头,仿佛要把这个世界打个稀巴烂。

德青看着,跑来跑去地笑,一家甜蜜蜜的,宛如之前的不幸没有发生过。

玲娣说:“捣麻粢呢,传达侄儿,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呢。”

“玲娣姑婆啊,”方氏热情地招呼,“来得巧,热嘴吃热食,菁麻粢热烫烫等您吃,也正好您来劝劝他,床上躺不住,劳碌命,连菁也是他上地里剜来的。”

“玲娣姑,本想麻粢好了让德青给您送呢。”传达说。

玲娣说:“晚上我给学堂的老师接风,请传达你陪一下。”

“我也要陪,姑婆。”德青说。

方氏笑着说:“你是学生,姑婆是校长,你怎么不懂礼貌呢?”

德青拍起手来,高兴地说:“啊啊,我不读私塾,要读学堂了。”

玲娣说:“静一静,听那边,什么声音,老鼠吧?”

方氏笑起来:“老鼠,那么大的老鼠?老虎啊?”

传达说:“不管他,别人屋,要做什么,我们也管不了。”

玲娣往回走,走出阊门时,往左边道地看了看,有一些人隐隐地躲在屋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走进自己的道地,走进厨间,远远地听见有人在上灶的声音。玲娣以为是哪个亲戚来帮忙了,一看,却是郑西风,将她的蓝围腰围着,灶上灶下忙着。偏头望灶门口,烧火的竟是传奎。这些天,将原有的道地整理改造成教室,除了木匠,最忙的就是他,狗屙黏似的,缠着玲娣要做事,赶都赶不了。

玲娣十分惊讶,用手指着郑西风。郑西风的眼镜恰好被锅里的汤汽糊住了,说:“校长不在,您找谁?”

“郑先生,不,郑老师,您怎么上灶了啊?灶头,是你们男人能上的吗?您家内客不上灶您上啊?”

郑西风呵呵地笑起来,说:“看我这破眼镜,得罪校长大人了。”

玲娣反问:“听说您是新学的倡导者、旧秩序的破坏者,怎么还说话处处小心哪?这是本来的您吗?”

郑西风炒了几下锅里的菜,赶紧说:“王校长,我就一直欣赏您有那么多的问题。”

玲娣忽然来了兴趣,问:“我们俩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您怎么就弄出个‘一直’来啊?”

郑西风把锅里的菜盛起,放在桌上,舀了一瓢水在锅里,用竹刷帚刷锅,回头盯了玲娣一眼,说:“我见您的第一眼,您的眼睛就告诉了我。您的眼睛到处都是问号。”

“问号,不好吗?”

“您看您,又来一个问号。”

吃饭时,王传达来了,拿了一大摞菁麻粢,够这些人吃一餐了。三个老师,传奎,玲娣,刚在桌边坐定,有人在阊门口叫:“我来了,我来了。”

这声音是玲娣很讨厌的,抬起头,果然是传本,手里没拿一点东西,嘴里却在咕噜噜说什么。进得灶间,传本说:“学堂开张,想不到,传达师兄,早我一步,你也来捐款吗?”

传达指着那一摞菁麻粢,说:“捐款?不,我是捐物。”

郑西风说:“是王传本先生吧?您不说我也晓得,您的父亲是城里三家商号的东家,您,您现在是东家了吧?有钱之人,说话也阔绰。”

“哪里,哪里,”传本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递给玲娣,“小商号而已,不过,乐善好施,特别是助学,倒是得家父的真传。”

郑西风从玲娣手里拿过银票,说:“巨款哪,五十块银元啊,我一年的年薪也不够啊。”

王传本有些不满意郑西风说话的口气,说:“商号虽有三间,却逢乱世,利小润不丰,勉强度日罢了,可、可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啊。”

王传达说:“师弟有这份善心,其心可嘉哪,哪像我,玲娣姑办了学堂,却没有半分的资助。”

郑西风说:“这位王先生,我记得这句子出自《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这是刘备临终前给其子刘禅的遗诏中的话,记得这句话的前边还有一句话:‘勿以恶小而为之。’”

玲娣看向郑西风,眼光里满是欣赏。

王传达把长凳的一头让给王传本。王传本不敢坐,王传达说:“师弟你坐,我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

郑西风说:“你要与校长坐一起吧?”

王传达说:“坐吧,坐吧,就算我是老虎,咬你的牙还没长呢。”

王传本终于在师兄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可是离得远远的,屁股像是咬在那里一样,那是一副随时逃避的姿势,让一旁的郑西风他们理解不了。

王传达立起来敬酒的时候,长凳忽然单边倾倒,另一端的传本就跌到地上,手中的酒碗也摔了。酒碗碎裂的声音十分刺耳。

郑西风笑起来:“师兄如虎,还真长了牙啊。”

王传达扶起传本的时候,脸上有些歉意,说:“传本师弟是我的恩人呢。”

面对郑西风等人的惊讶,玲娣冷冷地说:“传达让山上的草寇绿壳绑票,这位好师弟拿走了田地房产,让师兄破产喽。”

郑西风笑起来,说:“我听说,师弟师弟,背后一袭,不会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吧?”说完又笑。

“哪里,哪里,”一旁的传达赶忙说,“是师弟出手相救,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只是,大恩不言谢哪。”

王传本叹了一口气,说:“这世上,只有师兄理解我的苦心,谢谢师兄。”

玲娣说:“让我们一起干杯,一是为了远道而来的老师,二是为了两个侄儿鼎力相助,传本捐了银元,传达给了面子。”

传奎端起酒碗,插嘴说:“玲娣姑,还有我传奎呢,传奎出了力呢。”

“对,对,”玲娣说,“还有贤侄传奎,大家一起干杯!”

玲娣从上海带回来的自鸣钟敲十下时,接风宴终于结束。在场的男人都醉了,却都说没醉。传本踉跄地迈起了脚步,又一下子跌倒在门槛上。传达醉意朦胧地说:“来来,师……师弟,我扶你,回……回家去!”说着,果然走上前去,双手托在传本胁下,想把他扶起来。

笑声突然响起来。笑声是传本发出的。传本在传达的扶持下,慢慢地立起来,笑声抑制不住地爆发。

站住身子的时候,传本不住地甩掉传达的手。传达不解,把手收回,传本走不了两步,又一次摔倒。

传达说:“你看看,给你扶了一辈子,我不扶你,你就跌跤,你还不信。”

传本一时被传达的话呛住一般,本来高昂的头,此时耷拉下来。

玲娣看着传达再次将手伸进传本的胁下,传本在传达的扶持下,大笑不止地走出道地。传达在走出阊门时回了头,让玲娣这两天别忘了给她父母还有阿侬上坟。玲娣点了点头。传奎随后也走了。

“校长,”郑西风在一边已经观察很久了,说,“几位贤侄相扶相携走了,您莫不是有失落感?”

玲娣回头,看到郑西风关注的眼睛,嘴上说:“郑老师,天不早了,歇了吧。”心里却想,身边多了一个专剜别人心的男人。

走在路上,跌跌撞撞,传达扶着传本,或许是反过来,他们就像是一个“人”字,几次跌倒,几次爬起来,在黑暗的墙弄里行走。

到了阊门,是传本新买的道地,传达的暂住地。传达问:“师弟,你不回家吗?”传本说:“这,这不是我的家?”传达无话可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传本走进隔墙左边的那一边道地。

刚在眠床上躺好,传达听见隔壁传来咯吱咯吱声,连德青都被吵醒了。让传达一家更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不到半个月,传本就让传达一家搬到道地另一边住。他们发现,传本住过的一边道地房里,地板有明显被撬动又复位的痕迹。

方氏看着男人疑虑不解的眼睛,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德青也嘎嘎笑起来。

果然,传达搬家的当天晚上,另一边又传来老鼠的啃咬声:咯吱咯吱——

同类推荐
  • 生死界

    生死界

    《生死界》的几个中篇,分别描绘了当代的城市、乡村、机关、基层官场纷繁的生活情景,塑造了几个有血有肉、极具性格的人物。从作家绘声绘色创造出的艺术境界,从作家对当今社会人类生存、官场倾轧、物欲情欲等现象客观的描摹中,读者自可透过艺术的具象去领悟那份社会生活的真实——譬如环境污染对于人类的戕害,譬如对官场“潜规则”的警省等等。
  • 这一生多少爱

    这一生多少爱

    如果凌筱是一座寂寞的空港,赵言诚应该会是那个待空港里不肯离开的旅人。或许性格注定了彼此的若即若离,凌筱的太过自我,言诚的敏感自尊,两个人的一纸婚姻证书像一枚龟裂的瓷器。裂缝婉转直下,塞满了一个名字——沈云涛。有人说怀念,是因为对现在的不满。凌筱怀念过去吗?纯真坦白的岁月,爱得忘乎所以却无端终止,只因云涛的突然离去。而这一次回归,云涛会解释还是会继续沉默?对于言诚的幸福,云涛是一枚毒药,直达心脏,立即致命。他内心的焦灼不安扑面而来。然而,在凌筱心里,真正在乎的那个人又是谁呢?想要好好爱的又是谁?
  • 盖世项羽

    盖世项羽

    项羽一生有大勇、大情、大成功、大失败,气吞山河,叱咤风云。司马迁专门在《史记》中为他作《本纪》一章,李清照更称他为“人杰”。本书以项羽一生的事迹为线索,曲尽演义,大胆虚构,成功塑造了项羽作为人类历史上顶天立地大英雄的形象,肯定他在推翻秦朝中的决定性作用,以及他在战场上藐视一切敌人的能力和气概。同时,通过对他与两个女人的感情描写,表现出项羽越是大英雄越重情重义的一面,不愧为千古“情圣”。项羽的故事,启发人们,只要有勇气、志气,敢于拚搏,就能成就大事业。
  • 有些人,你要一直等

    有些人,你要一直等

    爱情有很多张脸,青春期里的你,能否认出哪张才是自己今生真正的独一么?是当下的细水长流,还是错失的曾经拥有?小说以舒缓的语调为我们讲述着错失的真爱,作者说,爱情是青春里荒唐的闹剧。情节构思新颖,语言简洁而入木三分,值得品阅!
  • 香草广场

    香草广场

    一睁眼睛你就给解放了,居然能轻松下来了,前一天差不多快完蛋而今天又活过来了,你的眼珠子很舒服地游动在这个世界滋润的空气中,世界真好啊!人一辈子这种好时候可并不是那么多啊。原来咱这个地球还是很不简单,并不是稀里糊涂就这么一圈圈地转,它是又聪明又周到,天天都慷慨地给世界上的男女老少派发一个新鲜的早晨。有个早晨果然好,天地间顿然一空,你盼望摆脱掉的那些脏乎乎的影子,那些扯扯拉拉的麻烦这一会儿都利索地消失了,自动地把地方给你腾出来,你的生活重又变得宽敞了,平坦了,这不就行了么。一个名叫周悦的女人就是这么体会的。
热门推荐
  • 决斗故事

    决斗故事

    无数事实、经验和理性已经证明:好故事可以影响人的一生。而以我们之见,所谓好故事,在内容上讲述的应是做人与处世的道理,在形式上也应听得进、记得住、讲得出、传得开,而且不会因时代的变迁而失去她的本质特征和艺术光彩。为了让更多的读者走进好故事,阅读好故事,欣赏好故事,珍藏好故事,传播好故事,我们特编选了一套“故事会5元精品系列”以飨之。其选择标准主要有以下三点:一、在《故事会》杂志上发表的作品。二、有过目不忘的艺术感染力。三、有恒久的趣味,对今天的读者仍有启迪作用。愿好故事伴随你的一生!
  • 一晌贪欢春未深

    一晌贪欢春未深

    入宫两年,她还是那个无能的淑妃,连她万人敬仰的夫君,也堪堪在入宫之日远远望上一眼。一日行刺,遇上了不速之客,倒头来,才发现,他就是心头之人。他说带她走出宫城去,看一看那人间百态。但她蛰伏深宫,只为那年屠城,弑亲之仇,势力暗中壮大,待到时机成熟,便一举歼灭。—“你言爱我?”“凤钗泣血,你无信于我;零陵避子,你声声是情,这般爱,不要也罢!”她字字珠玑,泪湿轻裳,转身别过,鲜红的影子灼伤眼眶。这一别,便是金戈铁马的漫天嘶吼。—再回首看她蹒跚的脚步,至此,定会固若磐石,嶙峋难摧。脊背挺直,任由说书人星沫横飞,人间哪得几回走,摒弃世俗,心中不过一个天地。——至此一生,曾是长风万里的相送——
  • Penrod and Sam

    Penrod and Sam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快穿凡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快穿凡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在机缘巧合下绑定逗比系统一枚从此开始了逆袭这路“喂喂喂,有事好好说不行吗,别动手动脚”伊琳看着某人“呵,我要是松开手那不就跑了吗,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松开的”某人冷笑
  • 发现陕西:雄伟壮观帝王陵

    发现陕西:雄伟壮观帝王陵

    本书以翔实的资料和丰富的内容介绍了从上古到明代陕西境内的帝王陵墓,详细阐述了不同时期概况、各陵的形制和墓主人以及不同时期帝王陵的特点等。以精确的考古数据作支撑,以小资料链接作为知识的补充外延,充实了全书内容。图片精美,大部分由作者亲自拍摄,可观度较强。
  • 思想中国:法的精神

    思想中国:法的精神

    世界顶尖学者中国演讲录,国家图书馆华睿讲堂精华!这是一个高级研讨会,不同于辩论会,既不是简单的争论,也不是简单的批评和质询。而是深入的研讨。在这个共同探讨之中,通过一个长时间的积累,使我们的社会科学能够对中国的社会发展稍微起到一点儿作用。这也是我们中国这样一个大国的学术界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大学能够让这些终生处于思想悬置状态的老怪物处在年轻学生中间,一起交流和共鸣,创造一些人类的新知识;而这些知识还需要通过更大的渠道、更多的媒介向社会传播。
  • 好马来吃回头草

    好马来吃回头草

    有一种等待叫做苏筱筱和林墨言;有一种承诺叫做苏筱筱和林墨言;有一种爱情叫做苏筱筱和林墨言。对话一:“既然离开了为什么要选择回来?”“因为我丢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什么?”“林墨言。”对话二:“我有一句话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什么话?”苏筱筱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我爱你。”
  • 十年养成攻略

    十年养成攻略

    一位弱气路人腹黑小女主霸道总裁的养成史,成功攻略世界第一ADC的网瘾少年。这是相互守护,兜兜转转又超甜的十年梦想之旅。逐梦电竞圈,当最傻白甜的战队小老板。“大家好,我是富婆,这位满嘴垃圾话的世界冠军是我包养的小白脸。”“闺女,你又皮了?”
  • 秘密恋人:我的明星男友

    秘密恋人:我的明星男友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脱口秀舞台上,主持人八卦的询问他的私生活。目光望向舞台下面此刻有点在发懵的助理,他笑着回答:“我喜欢我助理姜小儿这样的。”被点到名字的姜小儿惊慌,开玩笑的解释:“他可能是想找个保姆。”“听说你跟文俊凯现在姐弟恋,目前正在交往中。”“这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面对传言他们在交往的恋爱绯闻,两人总是默契敷衍。姜小儿单独去妇幼医院检查被偷拍到,当天立马登上实时头条。隔天,他从国外赶行程回来在机场大厅被娱乐记者包围,面对记者们的追问,他全程保持沉默,没有人发现,他嘴角带着微微上扬的笑意。
  • 血月亮(上)

    血月亮(上)

    1925年,上海,初秋。这是法租界亚尔培路的一幢英式乡村小别墅,外表略显破旧,并不起眼。周围栽满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将小别墅完全遮掩住,外人很难看见里面的情形。此时,别墅的主人——震旦大学考古系教授陈奇正在书房里踱步,神情显得有几分焦虑。他转头看向窗户,玻璃上印出他的模样:三十四五岁左右,个子不高,戴着一副玳瑁眼镜,白净斯文,面貌平淡,唯一的优点是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