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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9

传达打了一个喷嚏,又打了一个喷嚏,再打了一个喷嚏。传达手中未裹好的粽子散了,里边的米撒了一地。一群鸡瞅准了似的,猛地冲进灶间来,方氏“噢去噢去”赶它们走。

德青数着阿爸的喷嚏,说:“黄狗打嚏,三年大利。”

方氏忙着捡地上的米,说:“你以前读私塾,不会算数,那是没话说,你现在都读学堂了呀。”

德青仰起头,十分认真地想母亲话,突然笑起来,说:“是啊,阿爸这只黄狗,一二三,打了三个喷嚏呢,得……得九年大利呢。”

传达也笑起来。

德青说:“玲娣姑婆,不,王校长说,这世界太黑暗,我们要用烛火点亮它,这世界太多哭声,我们要多笑,让笑赶走哭。”

方氏说:“我儿子有学问了,都能让他阿爸笑了。”

“呵呵,学堂的学生啊。”传达说。

“人家早就不读私塾了嘛。”

“走吧,走吧,开口闭口‘校长’,”方氏说,“快去学堂,迟到了,小心你玲娣姑婆罚你,打你手。”

“阿爸,您说过,马上过年了,今天是学期最后一天了,得送粽子给校长,给老师啊。”

传达接着笑,说:“校长老师,比阿爸姆妈还亲啊,我儿子真出息了哦。”

德青背着书包,跳着走了。传达看着儿子的身影,心里实实地好受。

方氏说:“先生,你师弟在那里看着我们呢。”

“我不是先生,我是王庄的农民,都与你说了半年多了,我叫你内客,你叫我老官,你还是不改口。”

“先生,没了田地,没了房子,没了银元,”方氏说,“你眼睛还在那里,鼻子还在那里,你身上没少一件东西啊,我怎么不能叫你先生呢?你师弟在那里看着我们呢。”

“他的房子,他要看,让他看吧。”

“我们的人,不是他的呢。”

传达把左手中的粽子叶整了整,整成一个锥形,把刚洗过的糯米往里装,用右手的拇指将米压实了,再用余出的粽叶封口,用左手拇指按住封口,右手拿一根络麻,在嘴的帮助下,将粽子紧紧地缚住。一只锥形的粽子包裹完成。

这是最后一只粽子。裹好的粽子一大堆。这些粽子经火煮熟就可食用。

方氏脸上有些喜气,说:“先生,我以为今年吃不上粽子,过不了年了。”

传达说:“你知道粽子为什么是粽子吗?糯米,先用水洗它,再用粽叶络麻紧紧地包裹它,再用火煮它。”

“你知道先生为什么是先生吗?”方氏说,“没了当铺,脱了长衫,穿上短褂,下地去。没了田地,租,租了水田十石,旱地不租,开荒开了两大块,九石水田种了晚粳稻,五石交了租,四石自家吃,剩下一石水田种了糯稻,舂成糯米包粽子、捣麻粢。没房子,他人屋檐下暂栖身。没菜蔬,四时蔬菜自己种,养鸡养鸭养猪,没钱买盐买酱油,农忙田地忙,农闲做小贩,卖鸡卖鸭卖蔬菜。”

“我是粽子啊?”传达又笑。

“你师弟走进灶间了。”方氏脸上的阳光像是被乌云遮住。

传达回转身,看见传本果然立在灶间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套篮。

“师兄,嫂子,包粽子过年啊?”传本乐呵呵地说,“嫂子手艺巧,妇道精,哪像我家内客,不会包粽子,不会包汤包。”

“稀客,稀客,”方氏说,“传本阿叔,您夸煞我了,我在娘家时衣来伸手,饭来开口,嫁人后才晓得自己不会尽妇道。婆婆在世时,我享婆婆福;婆婆过世后,我享老官福。你师兄包粽子包汤包,不输内客人啊。”

传本忙说:“是啊,我忘了嫂子是大户人家千金,娘家现在一切可好?对了,你的叔,方知县、方知府,听说到广东做官去了,现在可有联系?”

方氏说:“娘家路远,叔叔路更远,不常联系,三时八节的,倒有书信往来。老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还望传本阿叔多关照。”

传达说:“是啊,同一个道地住着,只是隔了一堵墙,少见师弟的身影啊。”

“忙,穷忙,世道乱,赚不了钱。”

“大忙人,找我有事?”

“是啊,无事不登三宝殿。”传本说着盯了方氏一眼。

方氏说:“中饭刚吃好,煮粽子是晚上的事,我去井头洗衣裳,你们师兄弟好好聊聊。”

传达给师弟沏了茶。传本望着方氏离去的身影,说:“师兄,嫂子可是千金之身,几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苦吧。”

“请用茶,师弟,”传达说,“谢谢,你的关照,我会报答的。”

传本笑起,说:“师兄老是把‘谢’字挂在嘴头,有些见外吧。”说着,揭开套篮盖子,从里边取出一盆已经切好的猪舌头,一盆白切肚片,一盆花生米,还有一罐好酒。

“知道师兄刚吃过中饭,只是,一时想起要与师兄聊聊,也好讨教一些做人的道理啊。”

传达笑笑,说:“讨教不敢当,本来就是同一师门,本想一口清茶,几句闲谈,难得师弟这样想着愚兄,还精心准备了一番,那恭敬不如从命啊。”

传本拍了拍手,说:“爽快。”

传达怔了一下,恍然想起半年前在绿壳山寨里听到的类似的声音,却不敢把它们联系在一起。这位自小一起的师弟,有着不比一般人的交情。

传本连忙将酒菜弄好,连酒具餐具也是自带的,先给师兄斟了满满一碗酒,自己也斟了一碗。看上去那酒刚烫过,直冒热气。

传本捧起酒碗,说:“师兄,我心直口快,前些日子说了些得罪师兄的话,还请师兄你大人大量,不要多计较。家父在的时候,也常常训导我,让我改改性子,好好向你学习。来,我先敬师兄一碗酒。”

“‘大人’什么呀,愚兄只是比你虚长半年,却是同龄,说什么得罪不得罪,自小赤屁股一起爬树捉鸟下潭捕鱼,谁不知晓谁的骨头有几两重啊?”

“是啊,我就知道师兄为人宽厚,永远是我传本的靠山,靠山哪。”传本说完带头把酒喝了,眼睛盯着传达,望着师兄也把酒喝了。

酒是好酒,暖暖的,肚里,心里。传达说:“现如今,你是我的靠山,现在住的是你的屋,租的也是你的田,不过请尽管放心,师弟,田里的租谷不会欠你的,我在想,屋也得付租费给你的,只是眼下手头紧,到时,我一定补付屋租。”

“啊啊,”传本说,“师兄再一次见外了,弄得我今日里,像是地主上门催租逼债一般。”

“师弟从小天资聪颖,不同一般。”

“只是先生先褒扬你,再捎带了我。先生摇着头说:‘啊,本塾学子,唯传达传本是为首瞻也!’你分析一下,首瞻,头一个值得推荐景仰的人,我只见过两个头的蛇,从没有见两个头的人哪。”

“师弟脑筋活络,哪像我,一篇课文,别人读十遍,我读五十遍,一百遍。”

“脑筋活络有什么用?先生让背书,课堂上站起来的第一个人,永远是你。我曾经好几次试过,想超越你成为第一个背书的人,可是我的腿软,站不起来。其实,软的不是我的腿。”

“师弟的文笔流畅,下笔如行云流水。”

“师兄又笑话我了,先生说,流畅,恰恰是文章的天敌,一句俗话说得好,做人要直,做文要曲。我流畅的文笔,缺的就是师兄的厚实与大气呵。”

“师弟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是我们两人的秘密。”

“啊啊,师兄,那一天,天热得要命,先生让我们吃了中饭在家里午眠休养,我们哪,和家人父母说,先生让到私塾午休。”

“啊啊,”传达显然来了兴致,“我们一起去牛轭潭,那时刚下过大雨,我们往上面抛一丛树梢,一眨眼,就冲得远远的,不见了踪影。”

“师兄你说,‘水太大,不要下水了’。”

“我说,‘怕什么,只要咱们联手,天下没有不可游的潭’。我不顾一切跳下潭里,我的表情十分痛苦,我说,‘我都跳下了,你不跳,你是脓包吗?’”

“我看你的表情,知道是痛心我的所作所为了,我不能让师弟一个人在潭里冒险哪,我就跳进水里,不行啊,水里冷,我的双脚很快抽筋,我快要没命了。这时候,是师弟你拉住了我的手,水流那么湍急,拉手多难哪,你却拉住我了。你说得对,咱们联手,有了稳固的重心,我们一起用力向岸边游。”

“我要回报你,”传达接着说,“我把你先推到岸边,让你先爬上岸去,这时候,我实在坚持不住了,我当时想,我的体力真的不如师弟啊。这个时候,又是你,伸出手,拉住我的手,你一边拉,一边说‘快,快上来’,我知道你是用完了力气的,手滑啊,我,再一次被水冲走。”

“我哭起来,师兄啊,我敬爱的师兄啊,我看着你被洪水唰地冲到下游去,我好后悔哪,我为什么就不拉住师兄的手呢?”

“师弟快别这么自责了,我醒来后,是在你的怀里,我看到你在哭,你在哭,你的泪水咸咸的,至今我仍然记得。事后我才知道,我被冲下大概三里路。”

“是被溪中的乱草堆截住的,也该是师兄你的命大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过去这么多年了,师兄,它像毒蛇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噬咬我的心。毒啊毒啊。”传本说着,咕噜噜灌下一碗酒去。

然后,传本抬起头来,说:“师兄,那时,我恨死你了,你一个人享受了先生的褒扬和村庄大多数人的口碑。”

传本再次将酒碗斟满,猛地又灌下肚去,终于说:“师兄,那天,我争强好胜,看着滚滚的溪流,我抢在你前面跳下水去,实际上,水很冷,我的脚已经抽筋,我痛苦的样子是真的,我的心里巴不得你也下来受一受抽筋的痛苦,结果是,你也下来了。如果你不下来,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早就被洪流冲走了。”

“是你救了我,我们两个人齐心协力游到岸边,也是你,首先把我推上岸来,我上岸后,伸手拉你,心里想的,恨不得让你永远不要上来。手上的松劲是从心里的松劲开始的。手滑了,其实是心里的滑造成的。”

“其实我也怕,怕得要命,我就拼命跑,拼命追,溪坑旁边有些地方可以走,有些地方长满了荆棘,惧怕你的死亡让我不顾一切,谢天谢天,你终于让乱草堆给截住了,你如果死了,我一辈子不得安宁啊。”

“啊,”传达也按捺不住从凳上立起来,说,“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救命恩人的。”传达说着饮了一碗酒,再把碗斟满了酒,举起酒碗说:“师弟,谁没有童年哪,你是童年的幼稚,才让你如此简单地犯了错误。你刚才说了原本不需要说的话,就证明你已经成熟了嘛。来,为你的成熟与坦诚,干杯!”

“干杯!”传本叫着,露出十分轻松的样子。

“干杯!”传达几乎被传本的忏悔感动了。

“那一天,”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脱了光屁股晒衣裳,待衣裳干了我们才偷偷溜回私塾读书!哈哈,先生还以为我们在家午休了呢。”

传本说:“师兄,自那次匪灾后,我一直忙着三家商号的事,也没有联系你,小弟心有愧疚哪。师兄,这事,报官了吗?”

“没有,我答应山上的,言出必行,这是我做人的准则。”传达说,“其实,不报,知县也知了,只是,全县的匪祸不止一次,清剿力量本来就不厚,这事就拖下来了,听说,前几个月,让革命党革了命,回家了。听说现在的县衙叫县府,知县叫知事,你一直在城里做生意,想必早就知晓了吧?”

传本笑笑,说:“师兄以往出过国,到过西洋和日本,见的世面不知比我大了多少,论见识,我是望尘莫及。只是,前一个月为了一个生意的事去宁波,对,宣统皇帝丢了大清江山,民国了,现在的革命党纪年用的是西历,今年是西历的一九一二年,民国的元年,上个月,上个月的一月一日,我去宁波住了四天,恰巧碰上军政分府组织盛大的庆典。一日晚,军政分府里搭了高高的彩楼,嘿,施放焰火呢。我听说,你父亲年轻时,为了驱散一场上王庄与下王庄的械斗,居然放了焰火,那时的焰火居然显出了观世音菩萨和‘王’字,我都不敢相信,可这是真有其事的。二日晚,民国的官员在演讲,演讲听过吗?我是第一次听,民主、博爱、剪辫、改历,那叫一个吸引人。三日晚上那是最精彩的,我吃了晚饭就赶到街上,啊呀,城厢内外、江东江北,还有商学团体都扎了奇形怪状的彩灯,无数的人提灯上街,灯月双辉,迷离五色,那叫一个好看,沿途看灯的人堵住了街街巷巷,欢声如雷哪,直到四日正午,那些游行的队伍才进城散去。这可是宁波自有历史以来最大的庆祝场面,就是以往的皇帝登基也没有这样闹猛过。我是四日离开宁波回山海的,又听说七日那天,又有上万的军民,还邀了外国友人,在小校场庆祝中华民国成立呢。”

“啊啊,”传达羡慕极了,“以往的经历哪能说明阅历深浅,看看,每天忙着填饱肚皮,哪像师弟那般潇洒,我简直成了井底之蛙,洞中人了,我都落伍了。”

“师兄的眼光永远是时尚的,因为,内心时尚。我会永远记住先父的教导,一辈子都以师兄为楷模啊。”

传达捧起酒碗,传本却说:“师兄,今天少喝一些,喝多了伤身体啊。”

这一份少有的温情,比酒更醉人。传达都对今天的师弟刮目相看了。

“师兄,师兄,我再敬你,我喝完,你少喝一些。”

“师弟,你别光顾着喝酒,你有话,我看你有话,你就说话啊。”

“知师弟者,莫如师兄也。”

“说吧,说吧,客套什么,我们赤屁股打小一起长大啊。”

“民国了,高兴,”传本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国家是百废待兴,村里也一样,需要我们拨乱反正。你听说了吗,民国取消保甲长制度了,可村里的事怎么办哪?”

“啊,师弟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你一个商人,却怎么忧国忧民起来了?村里,没了保甲长,不是有族长吗?再说,保甲长是大清的建制,以往不是都由族长自治管理吗?”

“师兄真是博学,我怎么就以为天下一直是保甲长的天下呢,哪里晓得族长才是千年的天下啊?只是,前任族长,也就是先父,先父逝世后,族里的账本也都放在那里,族里也不设一个管家什么的,可以做帮衬。今日里,就是到师兄这里讨教来的。”

“又用好话哄师兄高兴了?看看,你让我说中了吧,脸红了都。”

“师……师兄,”传本把眼锋藏起,低着头,却翻起眼皮盯着,说,“你当了这个族长吧,村里可不能一日无主啊。”

“哈哈,”传达笑起,说,“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吧?你当吧,你当吧,我们也改革一下,世袭一下也可的,我不行,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啊哟哟师兄,”传本显出十分真诚的样子,说,“你是说你穷,寄人篱下、租人田地,是吧?你看看,我给你带银元来了,是真正的银元,五百大洋。”传本说着将套篮的下一层揭开,果然,是一封封未拆封的银元。

传达看着眼熟,正要弯腰细看时,阊门外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二狗,前族长公世利的外甥,传本的表哥。二狗过了六旬了,佝偻着身子,眼里的目光永远躲躲闪闪的。

二狗走进阊门,被眼前的一堵墙弄晕了。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终于,他循着传达住着的一边走进来了。可是,走走停停,像是在观察什么动静。这是二狗走路的样子,一辈子都这样走过来的。

“两、两位老弟,”二狗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汗水,心里像是着急,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传达、传本啊。”

传达说:“二狗兄,慢慢说,有事我一定帮你的忙。”

传本说:“狗哥,啥事?”

二狗不敢仰起头,只拿余光瞧着两位,不知要与哪位说起。

二狗只得把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这是一双老式棉鞋,脚头上补了补丁,却被他的脚尖再次杀出一条亮光通道来。二狗说:“到年底了,我……我二狗过年没兴致了。一个人过年都没兴致,还做什么人啊,还不如做畜生呢!猪栏牛栏里困了吃,吃了困,无心无事。”

传达说:“二狗兄没有读过书,却懂得那么深的道理,难得啊。”

二狗接着往下说。他没兴致是由于他的儿子,儿子的辫子没了。今天一早儿子德勋上城赶市,被捕快,不,现在叫警察,被警察剪了辫子。德勋看见捕快的衣裳换了,一身灰不溜秋的煞是难看,他从来没有见过捕快会变得如此大煞风景。德勋都在旁边吐口水了。吐口水的时候,他发现这些警察在干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拦住过路男人,看见脑后有辫子的,大剪刀一张一合,咔嚓一声,辫断发落。德勋大惊,这还了得?没有辫子,还怎么是男人?

德勋是个乖孩子,从读私塾起,就听先生的话,在家从不顶父母的嘴。德勋想,这不仅仅是遵守大清律条的事,还是个道德的事。就算警察是衙门的人,也不能这样乱来吧。德勋想着该去衙门里举报,他还见过衙门里的捕头,一个见了孩子挺和善的老头呢。

德勋这样想的时候,几个警察就到了眼前。警察二话不说,抄起剪刀就要剪德勋的辫子。德勋未说一句话,跪到地上就拜。一边哭,一边说:“大人,大人,行行好,莫剪我的辫子,一定要剪,你先剪了我的喉咙吧。”

德勋把自己这种行为称作以鲜血捍卫尊严。头可断,辫不可断。没有辫子,哪有男人的尊严?

“嘿嘿!”警察可恶,居然讪笑不止,两个警察捉住德勋的头颅,一个警察刀起辫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待德勋意识到大事不妙时,那个发辫还带着他的体温,他的男子汉的尊严,被甩到了他手上。掉头看时,那些警察早没了人影。

一行泪,居然从早流到晚,从城里流到村里。

二狗看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用手摸了儿子的脑后,光光如也,那一束辫子,还是他早上帮儿子打理的呢,还留有他的父爱,现在就在儿子手中,他才“啊呀姆妈呀”叫起来。

“这、这还叫人活不活啊?”二狗大叫一声,“没了王法了,走,找族长去!”

二狗说:“我走在村街上,看到当铺的门关了,门檐上全是蜘蛛网,我才想起,龙窑早塌了,传达家也遭了匪灾。走到族长家,是老的族长家,现在是玲娣姑的家,道地里都是读书声,我就来到我的娘舅族长公世利的道地,关着阊门呢,我使劲敲门,手都敲疼了,你们看看手都红肿了呢。不瞒两位老弟,我蹲在地上就哭,族长啊娘舅,怎么不管我们了呢?想了老半天,哭了老半天,才想起,族长不是死了吗?都半年多了,你看我的脑筋,老了,锈了,转不动了。”

传本说:“狗哥,我早搬到这里住了,你敲我的老阊门干什么?”

“我找你的阿爸。”二狗说。

“你不是找我的阿爸,他活着的时候,你不是很讨厌他吗?你找的是族长,是不是?”

二狗说:“说对了,说对了。”

传本说:“这里没有族长,你找谁?”

传达用手拿掉头上的瓜皮帽,故意转过头来让二狗看。传本也拿掉头上的瓜皮帽。二狗大惊,说:“你们都没有辫子,天哪,我该找谁哪?”

二狗哭着喊着,走了。走到阊门口的时候,将脑后垂着的辫子盘在头顶上,再戴上那个直筒绒帽,脑后就空空地走路。有些不习惯,像是燕子没了尾巴。一边走,一边还用手摸摸后脑勺。

传达说:“人啊人,这以后没有皇帝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传本说:“师兄,你就是想得比我们多,累吧,做人?”说着又把套篮提起,整整五十封银元,一脸真诚的样子,说,“师兄,你拿着,做些小生意,赚了,你再还我,这族长还是你,你当了吧?”

传达看着有些眼熟的银元,拿手不断地翻滚它们。传本说:“你别翻了,都是真银元,哦,最近,敝商号与官家做了一笔小生意,就有了这些官银。”

传达盯着传本的眼睛,传本把目光藏在眼眶的深处,一片厚厚的笑意和真诚飘在前边。传达说:“我自家的背脊都搔不直,哪能管族里的事啊。一句话,族长,一村之长,还是师弟你来当合适。”

传达大笑起来,说:“我嘛,借了师弟的这笔钱,做我的本行小生意去了。”

传本拍了拍手,说:“爽快!”

10

方氏看到银元,暗暗叫着“不好,不好”。

她从井头洗衣裳回来,看见她老官醉倒在地上,眼睛闭着,呼噜声如雷,脸上却全是笑。旁边就放着那只套篮,套篮里放着那些银元。

方氏首先把老官从地上扶起,传达的身子却如没有灵魂一般,顺势将她压倒在地上,任她怎样也挪不开身子。方氏大声地叫起来:“先生,先生,你压到我了,我疼死了。”

传达的身子有了反应,慢慢地,像是移动一座山那么艰难,却终于是移动了,压在方氏上面的身体动作迟钝地翻到了一边。方氏喘着粗气爬起来,又扶起传达来。立起来的传达,迈不开脚步,像镂空的山一般即将倾倒。方氏急中生智又大叫:“先生,先生,我是方,你内客,我背不动你的,我让你往前走,往前走,到房里,到房里去。”

传达的眼睛仍然闭着,身子却如支撑了什么东西一般,直直地挺在那里。忽然,脚步开始迈动,朝着卧房的方向,一步,一步,虽然踉跄,却是准确无误地走到床边,重重地倒在床上,呼噜声比刚才更为响亮。

方氏看得呆了,眼中有些潮潮的。良久,她才收起银元,却于当晚来到玲娣的道地。

郑西风正要关阊门。

“侄……侄媳妇,你好。”郑西风是个热心的人,每次遇见谁,都是先开口打招呼。

“你好,郑老师。”方氏回答。回了话,却没意识到郑西风的话有了异味。原先,郑西风称呼她是“王夫人”。王家虽然遭了匪祸,可是,在外人眼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方氏离开郑西风,快步来到玲娣的厨间。玲娣正好在洗头,把头整个埋在脸盆里,听见脚步响,她轻轻地叫着:“西风,风,帮我把脏水倒了。”

方氏惊讶得差一些叫起来。她知道学堂里有郑西风、郑老师,却不知道“西风,风”。她知道自己由于心急,走路过于急了一些,却不知道她从小缠过的三寸金莲似的小脚,脚步声会被误当成男人的。这里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氏说:“玲娣姑婆,是我呀。”

玲娣猛地抬起头,看见是方氏,叫了一声,“啊哟哟我的侄媳妇哎”,脸上霎时红了起来。由于动作过快,将凳子上的脸盆打翻,盆中的水溅了一地。村里眼下十分罕见的铜制脸盆,跌在地上,发出哐啷啷一串怪怪的声音。

方氏看见有一个人影,在厨间的后墙石花窗中映了一下。尽管马上消失了,她却看了个清楚明白,那人影是村里的后生传奎,一天到晚把玲娣姑吊在嘴边的人。

在一瞥的瞬间,方氏坚信窗外的传奎也一定将屋里的事看了个一清二楚。只是方氏不可理解的是,那一瞬间的观察,是偶然的路过,还是长时间的守望?

郑西风在这一刻也冲进厨间来,一看是那铜盆闯的祸,就笑起来,说:“我笑,我不哭,新世界的建立,是埋藏旧世界的开始!”

看着方氏纳闷,玲娣说:“新思维,白话诗。侄媳妇,白话诗,懂吗?”

郑西风一脸的不屑,说:“一山野妇道人家,懂什么白话诗。”

“西风,哦,不,”玲娣瞟了郑西风一眼,说,“郑老师,您的话总是像刺刀一样,非把人刺出血来不可哪?”

“我手写我口吧?”方氏冷不丁说。

玲娣看见郑西风的脸突然僵在那里,连眼珠也停止了转动。然后,那嘴唇像是破冰以后的裂缝,那话也冷冷的,说:“您是说公度?人境庐主人?”

“在娘家的时候,我读过《人境庐诗草》。”

“啊,”郑西风掩不住窘涩,说,“您也懂黄遵宪新体诗?我的人生楷模啊!”

玲娣笑起来,想打破眼前的窘境,说:“侄媳妇的公公能识多国语言,她的老官到过东洋,到过英国,国人现在的新思维,在她们家,可就不是新的了。”

玲娣自言自语说:“我真是老了,我怎么也忘了侄媳妇的身世,忘了她的娘家和婆家呢?”

“我最喜欢成熟的女性,”郑西风马上说,“王校长,您一点也不显老,您青春永驻。”

方氏说:“玲娣姑婆,我找您,有事,有事要找您商量。”

“你说吧,侄媳妇。”玲娣说。

方氏看看自己的鞋尖,再看看地,抬起头扫一眼郑西风。郑西风也感觉出对方眼光中的冷意。

“说吧,说吧。”玲娣说着看了郑西风一眼,满眼的是暖意。那暖意渐渐地传递到方氏身上,方氏仍然不习惯。

玲娣用目光和手势,继续示意方氏开口无妨。

方氏就是这时候从怀里拿出包着布巾的银元来的,她一层层地解开,一层层地翻开,最后露出来的是一封没有拆封的银元。

“你、你们,不是遭了匪灾,倾家荡产,家里没钱了吗?”玲娣惊讶极了。

郑西风突然如向日的葵花一般漾动起来,说:“听说前段时间,王家的道地一直有挖地的声音,掘地三尺,也没有挖到。嘿嘿,这就是生存智慧吧。”

“郑老师,郑先生,从没见过您到过王家道地,您怎么晓得有人在那挖地,您有顺风耳吧?”

玲娣忙说:“侄媳妇不要多心,郑西风先生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快收起来。古人说得好,钱财不可露白,亏得是这里没有外人。”

方氏说:“这不是我的钱,是王传本给的。”

“啊啊,传本侄儿有钱人,发善心了?”

郑西风鄙夷的脸色,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怕是,不安好心吧?”

方氏说:“你们可能都不认识,这是官银。”

“你是说,传本这个贼秃抢了官府?”

“郑先生可真有想象力,”方氏说,“我家曾经有过,后来给了山上的绿壳。”

玲娣说:“侄媳妇,你是说你认识这些官银,你在上面做了记号吗?”

方氏摇摇头,说:“这不,我找玲娣姑婆商量事来了吗?”

郑西风的眼睛忽然放光,说:“我有一个天才的想象,不好说,说了,就伤人,就损人。”

玲娣说:“说吧,说吧。”

“你说,你说。”方氏也这样请求。

郑西风把头抬起来,甩了一下西洋发,说:“天降大任于是人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别再贫,”玲娣第一次表示有些异议,说,“你也不看看时候,你看把侄媳妇急的。”

“非王传本莫属也。”郑西风说。

玲娣边摇头边笑,说:“郑先生真乃诗人也。想象,王传本父子都坏得脚底流脓,可也不至于坏到那样,传达家有财,他家也不在其下。”

“天下哪有狗嫌屎多,哪有人嫌钱多的?”

“他是我先生的同窗,打小一起长大,莫逆之交啊!”方氏说。

郑西风冷笑,说:“兄弟兄弟,背后一记;兄长兄长,背后一枪。”

方氏说:“郑先生,你想到的为什么总是阴谋呢?”

郑西风又冷笑。玲娣说:“郑西风,侄媳妇是自家人,不许你以这样的口气说话。”

“得令,王校长!”郑西风盯了玲娣一眼,说,“侄媳妇,这世道暗,就没有亮的天。你是善人,好人,所以,你看这个世道都是光明,‘人之初,性本善’,你看满天下的人都是好人、善人。你,你太善良太好人了!”

方氏显然对郑西风有了好感,说:“郑先生,按照你的看法,王传本是罪魁,可他为什么劫了我家的财产,又让白住他的房屋,用很低的价格让我家租他的田地,现在,又拿出银子资助我们?”

玲娣说:“这个……侄媳妇,你不用问西风我也晓得,猫和老鼠的故事听过吗?猫捉了老鼠,逮着玩,待玩腻了,再吃了。”

“狼和狼的故事,您听过吗?”郑西风用目光请示了一下王校长,说,“话说一头凶猛的狼,用自己的拼劲争得头狼的位置后,却不把竞争对手,也是一头凶猛的狼咬死,留着干吗用?让自己时时刻刻想到,有一个强悍的对手存在,逼迫自己更强壮。”

方氏像是坠入云里雾里,却不为所动,不再把另一些更为详尽的细节透露出来,特别是面对郑西风。

“对不起,侄媳妇,”郑西风说,“我没有吓着您吧?”

玲娣的脸上稍稍有了笑意,说:“西风,你以为都像你这样看世界啊?你要记住,不管外边世界怎么样,这个山角落里,永远竖着一根标杆,你把它说成是道德也好,良知也好。”

“校长,我,”郑西风说,“我懂了,您为什么从十里洋场上海,赶回您的故乡,您心灵的圣地。”

“一来我就碰到了你,是我把你救了,”玲娣说,“你以为我是说胡话,我还是坚持要说。”

郑西风满脸的笑:“您为什么救我?您已经说了一百零八遍了,我这是第一百零九遍的回答,我的校长。”

“然后,我逃走了,然后,在您办校的时候,我又出现了,是吧?我很严肃,我不笑了,尽管我以前经常拿这个话题作为笑题,现在,我不笑了。”

“好你个西风,你脸上没笑,心里还在笑,骨子里还有笑声。”

“我的好校长,您就是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哪。”

玲娣和方氏说:“侄媳妇,你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啊?”

方氏说:“玲娣姑婆,您,你们是长辈,我,下一辈,带着耳朵听就是了。”

郑西风说:“我们的民族,是个没有疑问的民族;我们的人民,是没有问题的人民。完了,这是个没有希望的国家。”

“你又来了,我的侄媳妇是你诟讪的对象吗?”

“玲娣姑婆,你不要帮我说话了,我是个妇道人家,以往,也只是读过一些烂书,只觉得屈原屈大夫的《离骚》,不像郑先生说的那样。”

郑西风抢过话头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可那是两千多年前的士大夫素质,嗨,我只是说当今的世道,可谓世风日下,旦复旦兮,却不是光明。”

“演话剧啊,西风?”玲娣说着走出屋去,在屋外叫着,“拿一盏灯来,西风。”

郑西风听话地拿起桌上的一支蜡烛,在美孚油灯上点亮了。郑西风一边匆匆地与方氏说,“侄媳妇,你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睛睡啊,真的,你们随时有危险”,一边急急地与玲娣说,“校长,来了,我来了,西风来了,风来了。”

这时,屋外传来玲娣暧昧又压抑的声音:“风啊风,谁叫你‘风’呵?有外人在,你也大声大气的,你不害臊,我也怕羞呢。”

郑西风放低声音问:“玲,娣,宝贝,你要干什么?”

“谁,谁是你的宝贝了?”

“灯来了。你要干什么嘛?”

“我要上屙缸间,撒尿,你,帮我照着灯。”

玲娣把声音放得越来越低。越是轻的,就越是诱惑人,方氏还是听到了。

听到的结果,是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恋爱了吗?玲娣要比郑先生大出许多啊,这世道哪个地方出事了?方氏笑了。

在两人的影子消失在屙缸间时,方氏悄悄地走出由玲娣道地改成的学堂。

方氏觉得手里的银元烫手,可还是紧紧地抓住它们。

11

过完年,新学期第一天,王传奎就摆出一脸正经的样子。

玲娣一看就笑了。

“郑西风,这个贼种,大花贼,”王传奎说,“他,要害你。”

“你打钟,打钟,要上课了。打了钟,再到我办公室找我,啊。”

玲娣往屋里走的时候,钟声响了。满道地乱窜的学生腾腾地钻进教室里。郑西风和另两个老师夹着教具往教室赶,走到玲娣跟前时,都向玲娣鞠躬致礼。郑西风鞠躬时一脸的暧昧。玲娣觉得背后有人在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她猛回了头,果然看见传奎在死死盯着。

阊门上去年才挂的知县的“王庄学堂”改挂民国县政府知事的“王庄小学”了,同是四个字,也镏金,书法也差不多,景况却不一样了,就连早上照在上面的阳光也变了色。民国了。

学年也改为秋季之始。课程有:修身、文法、中国历史、外国历史、算术、地理、理化、博物、图画、体育。学制初级为四年,高级两年。小学目前有三个班级。三个老师一人教一个班级,有些课程却是按各位老师的侧重,有主课,也有兼课。玲娣定的校训为“求真博爱”。

玲娣刚在卧室兼校长办公室坐定,传奎就敲门进来。敲门的礼仪是上海带来的。传奎本想做教员,玲娣不允,学堂是新学,而传奎只在村里私塾读过书,传奎就说,不要酬金,只要留在学堂做事。看着没有人打钟,就做了打钟兼做别的杂事。

“玲娣姑,哦,王校长,”传奎帮着沏了一杯茶,放在玲娣面前,说,“您可不要被人骗了。”

“所以,你每天跟着你玲娣姑,有时候偷偷的,像是跟屁虫?”

“为了玲娣姑,多长一只背后眼,不好吗?”

玲娣望着传奎一副真挚且天真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感动,她说:“谢谢传奎贤侄,只是,你不相信你的姑吗?姑可是跑过三关六码头的人,难道会被九龙溪上的水淹了?”

传奎摸了摸没有辫子的头,突然举起手说:“我对天发誓,我信玲娣姑,不,信王校长。”

玲娣慈祥地笑着,说:“你不信郑先生,就是不信我啊。你对天发誓,可这里是屋里啊。”

“我可以到屋外重新发誓。王校长,您是什么人?您回村里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您,我就信了您的,您的眼睛,是村里别的女人没有的。郑先生是什么人?我第一眼看到他,他就不是一个好人。”

“什么好人坏人啊?”王传本的声音在门口突然响起。

“哦,是传本贤侄,不,”玲娣说,“得叫族长,族长公。”

王传本走进屋来,看了看屋里的两个人。玲娣脸上微笑着,因为传本自上一次捐银元五十元后,昨天新学期开学前,又捐了一百元。传奎的身体打了一个颤,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玲娣说:“传奎,下课时间到了,你得打钟呵。”

传奎“哦哦”应着,走出屋去,经过传本身边时,条件反射似的退开身去。

“玲娣姑,不,王校长,小侄不才,却有传达兄的力荐,还有您的抬举,和全体族民的支持,终于要负起一族的族务,为了感谢各位族人,我在自己的道地,略备薄酒,宴请众位。”

“我一定去的,去的,你这是第三次上门请吃饭了。”玲娣说。

王传本明显十分痛心的样子,说:“家父在世的时候,对您和您的父亲多有得罪,小侄在此抱歉,对不起,我赔罪了,赔罪。”

这时候,下课的钟声响了。学生的吵闹声顿时沸腾道地。郑西风和另两个老师看见传本在这里,就远远地打招呼,未待进门,郑西风就说:“听说荣升族长了,王族长,请我们王校长赴宴,别忘了我们啊。”

“哪能啊。”传本明显地感觉那声音带有挑衅意味,脸上的笑却不减,说,“郑先生可是我们小学的顶梁柱,请校长,也请郑先生和两位老师,您的光临,会让寒舍蓬荜生辉啊。”

郑西风走进屋来,说:“说顶梁柱,不敢当,因为,我还不会偷梁换柱、乾坤大转移哪!跟您开玩笑啊,晚上我一定赴宴,王族长,好年轻的族长公啊。”

玲娣忙说:“都是一帮搞新学的人,满脑子都是新思维,贤侄你别在意。”

传奎立在门外不进来,话却扔进来:“都不是天鹅,充什么天上仙,哼,屎尿一样臭。”

“传奎你……这两位可都是你的兄长啊!”玲娣说。

“啊啊,我没说话,”王传奎恨恨地说,“我放屁,行了吧?”

传本再次邀请,临走,让传奎一起去参加晚上的酒席,传奎没答应,玲娣替他答应了。

玲娣再次看见传本的时候,是在晚上传本的家,前族长公世利留下的道地。玲娣听见传本大声地笑,传奎在一边小声地说:“小人得志,得志便猖狂,得意忘形。”

传本是在阊门口迎接传达时笑的。传达比玲娣早来了一步。传本不仅笑,而且挽起传达的一只胳膊,一起向道地深处的堂前走去,道地檐界和堂前都摆满了八仙桌,许多宾客已经入席,菜肴陆续端上来,还没有开席,桌下的狗却忍不住,从这一桌,钻到那一桌。

有时候,对肉骨头的向往,可能比得到它更让狗们亢奋。

王传本一边走,还一边高声说:“我师兄来了,师兄来了!”

王传达一路走的时候,道地里的族人都将目光对准了他。他的身上披着一层圣光,连传本身上也被照亮了,这是传奎在很多年后回忆起此刻的情景时说的。

王传本一直将师兄安置好了才掉过头来,又大声叫:“我玲娣姑来了,哦,是王庄小学的王校长来了,学校的郑西风先生来了,学校的全部老师都来了,请,请上座。”

玲娣一行人行走的时候,道地里的人目光再次聚焦。玲娣为首的学校员工,被高规格地安排在与“东大一”相邻的“西大一”一桌,玲娣被安排在这桌的主位入座。

郑西风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在他的人生经历中,这是一次最重要的受人尊重,最重要的亮相,尽管他有些讨厌这个虚伪透顶甚至恶透了的人。

“师兄请坐。”王传本说。

“贤弟坐,今天是你的吉祥之日。”

两人在极力相让的座位是“东大一”,这是酒席上最重要的位置。

“师兄德高望重,当坐此座啊。”

“我是平民一个,你啊,贤弟,你是族长公啊。”

两人相让的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到了。玲娣听到了,以为世道真的变了,狗变得不吃屎了。郑西风心里恨恨的,直叹王传本的功夫老到。只有传奎心里十分清楚明白,他想到了《狐假虎威》这个故事。

果然,王传本坐了下来。“坐,坐,师兄挨着我坐。”一坐下来,王传本说话的口气也变了。

待大家坐定,王传本响响地拍了拍手,叫一声:“开席,奏乐!”

郑西风觉得十分没趣。他以为,此刻新任族长公,一定会发表一通讲话,像是就职演讲。直到鼓乐声起时,他才稍稍揣摩到族长公的心理。刚才手携师兄大声吆喝,不就是一场演讲吗?

酒席散的时候,许多人喝多了。传达被方氏架回家去了。玲娣让郑西风扶着,两个人都踉踉跄跄。传奎跟在后边,想在玲娣发生紧急情况时予以帮助,可是,直到来到阊门口,玲娣和郑西风都没有发生意外。

两个老师回屋休息去了。玲娣和传奎说:“好了,关了阊门,回吧。”

传奎“哎哎”地应着,装出关阊门的样子。传奎有后水门的锁,他是杂工,关门落锁全是他的活儿。

看着玲娣在郑西风的搀扶下走向屋里,传奎顺手将一边阊门推向门槛,阊门轴转动时,发出“昂”的一声响。传奎想关另一扇门时,门外飘来一阵浓浓的香气,传奎在这香气里打了一个喷嚏。

“哦,别关门,这就是王庄小学吗?小哥哥哟。”声音嗲嗲的,都酥人骨头里去了。

“请问您找谁?现在都放学了,明天请早吧。”传奎客气地说。

“哟哟,小哥哟,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我们城里群芳楼上人见人爱的秋芳,与你们村里的王世民好着呢。我,我是秋芳嫡嫡亲的养女,你是?”那声音笑起来,“莫非你是他儿子王传达?那可是千年修来的缘啊。”

“你走,我要关门了,谁跟你有缘啊?”传奎说。

“哎哎,让我进来,小哥哎。”那声音跟随身体软软地挤进来,她与传奎擦身而过的时候,像是故意贴近了,让传奎隐隐地感受到两个柔软的诱惑。

“我找我男人,是这里的老师,郑西风。”

王传奎想喊郑西风出来接人,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王传奎关了门,将这个女人带到郑西风的住处。郑西风住在西边楼上。女人一边走在楼梯上,一边埋怨:“真是的,楼梯也不安个灯笼,堂堂学校,还不如我们群芳楼亮堂啊。”

在郑西风的房间,传奎给点了灯。板壁上影影幢幢的,女人说:“你不能走,我怕。”传奎说:“我叫你男人去,这里没有鬼,没有舌头伸呀伸的一尺长的长舌鬼。”女人吓得尖叫起来,传奎却乐呵着下楼去了。

在道地里,只要大声叫一声,肯定角角落落都听得到,可是王传奎没叫。校长吩咐过,在学校里,不能大声喧哗,否则不文明。王传奎觉得憋气,可是,别人的话可以不听,校长的话必须得听。

王传奎径直去了校长的房间,门外,立住,他想先敲门,这也是校长定的规矩。

当他的手举起,想敲在门板上的时候,他听见了屋里的说话声,那说话声让他举在空中的手放了下来。

“郑先生,西风,风,让你脱你就脱,脱嘛脱嘛。”

“王校长,校长,玲娣,娣,不好吧,您醉酒了,您早一些休息。”

还有一些动作发出的声音。王传奎忍不住偷偷地眯着眼从门缝里看。一看,差一些叫出声来。

郑西风躺在地板上,上身的衣裳全脱了,光着,看得见皮肤冷出的鸡皮疙瘩。下半身,也被脱了只剩下短裤。玲娣闭着眼睛,双手往那里扯他的短裤。

“冷,冷。”郑西风叫着。

“嘻,风,比起那天的雪地暖和多了。”玲娣说。

郑西风说:“我可是从来没有让女人看过身子,脱了,你得担责任哪。”

“嗯,嗯。”玲娣说。

传奎看见郑西风像是断了骨的蛇,全身瘫软,那身上的短裤竟被玲娣扯下了。

以为玲娣会脱去自己的衣裳,传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想闭眼睛,却又睁开。

玲娣没有脱自己的衣裳,连一颗纽扣也没解开。玲娣只是弯下腰去,将躺在地上的郑西风扶起来,背在自己的背上,这一整套动作,竟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的,像是专门训练过似的。

玲娣佝偻着身子,在狭小的房间家具隔成的空隙里行走。

直行,转弯,像是穿行在狭小的墙弄里。

传奎突然明白了,她是在重演那个正月初一的情景。

那个时候,玲娣也是这样佝偻着身子,在传奎的常识中,就像是王庄的女人背柴火、背稻草的样子,王庄女人世世代代就这样背负下来的——那、那背负的原来是光身的男人啊!可、可是……传奎的头有些疼,那天,他确实没有看见玲娣身上有任何东西。

“那天,是我的眼睛没有看到她身上的人吗?”传奎想到这里时,心里惶惶地发慌。

走了一步、两步、三步……每走一步,玲娣的步态都迈得有些滑稽,可都似乎在感觉什么,仿佛是瞎子在感觉阳光,或者是迷茫的人在寻找方向。

开始几步,玲娣的脸上充满了希望,像晚霞那样放光。传奎在玲娣回村后的时间里,从来没有看见她如此地亢奋,如此地投入,就像背的是一座金山,是一座天堂,她的终身依靠。渐渐地,那霞光没了,天空转黑,连一点星光也没有,连一只嘶叫的夜鸟也没有了。

“乒”的一声闷响。传达看去,原来是玲娣将背上的郑西风摔在地板上。玲娣的脸上,全是由于失望引起的懊恼。

这时候,地板上的郑西风轻轻地叫了一声“呜呜”,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爬起来的郑西风抱住了王玲娣。郑西风暧昧极了地叫:“玲娣,噢,心肝,我的小宝贝。”

“滚,快滚,”王玲娣惊醒了一般,怒吼着,像是一头母狮,“畜生,你要干什么?”

郑西风似乎是风月高手,嘴里含糊不清,想用吻封住对面女人的嘴。

“啪!”玲娣的手比对方的嘴更快,给了一个耳光。

就在郑西风第二次扑上去的时候,王传奎撞门进去。撞门后才知道,房门是虚掩的。屋主人的醉酒程度可想而知。

接下去,是乱糟糟的场面。郑西风猖狂地出逃,是光着身子的,玲娣将他的衣裳扔了出去,郑西风在黑暗中捡了衣裳匆匆地穿上。

过了很久,玲娣才“哇”一声哭起来。

王传奎说:“校长,我去、去宰了这个贼种,大花贼!”

王传奎说完就走,在门口,又被玲娣叫住。玲娣喷着酒气说:“我醉了,别怪他,是我,是我的责任。”

看着传奎一脸的迷茫,玲娣突然进入另一个空间似的,问:“传奎贤侄,你说,那天我回村背着一个人回家的时候,你是看到的,你觉得,那郑、郑先生与我背着的那人,像吗?”

王传奎不知道怎么说,玲娣催着他说。王传奎想了想,说:“那天,玲娣姑,您背的是一个神,刚才,您背的是一个畜生。”

玲娣说:“后生之人,说话不可太刻薄。”

王传奎还想说,被玲娣的眼光制止。王传奎退出玲娣的房间后,去了郑西风的住处。他是轻轻的,像猫一样爬上楼梯的。

王传奎就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一切。他猫似的下楼来,敲玲娣的门。玲娣已经响起了呼噜声。房门仍然是虚掩的。灯还亮着,王传奎把进入梦乡的玲娣叫起。再次爬楼梯的时候,传奎的脚步声轻轻的。玲娣说:“做贼啊?这是我的家,你怕什么?”玲娣说着,上楼梯噔噔有声,王传奎暗暗叫道:不好,怕是看不见精彩了。

却不料,待他们响响地走到楼梯顶,那屋里正闹猛着。

不用靠近房门,玲娣和传奎也听得清清楚楚。

“……老狐狸精,哼哼,居然迷倒了你。”这是尖尖的女声。

“轻一点,轻一点,我的祖宗。”郑西风的声音。

“老狐狸精、老骚×套牢你了,你不走。”

“不都是为你吗?赛美玉,玉,我的小宝贝。”

“哼,当初你看上我的钱财,就是这么说的,我辛苦赚来的卖肉钱,让你花完了,你又转叫老妖精‘小宝贝’了!走吧,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你走,我再去群芳楼卖肉去也让你衣食无虞,我让你在家里安安闲闲做太公。”

“眼看马上就成功了,美玉你不看我在这里赔笑又赔力气,吃了那么多的苦啊?这里的傻女人……得了上海义父……外国人……遗产,钱多得花不完,你先回去,成功了我就来找你,我们下半辈子就等着享用了。你再大声嚷嚷,你看我不杀了你!”

“我就叫,就叫!郑西风是个骗子,骗色骗财的骗子!”

混乱的搏斗声。

被称作赛美玉的女人的惨叫声:“杀人啦!救命啊!”

王传奎踢门进去,门也是虚掩的。郑西风疯狂地舞着一把刀,玲娣认出这是她厨间的菜刀。女人额头流血了,但不是刀砍的。

“出、出去。”郑西风喷着酒气,对着王传奎说。

这时,王玲娣突然从王传奎背后站出来,看着吓傻了的郑西风说:“畜生,放下刀来!滚!你被解职了,连夜滚!”

那个花枝招展又略显过气的女人,这时突然横插在郑西风面前,说:“哼,你就是那迷住我家男人的老狐狸精?呸,有几个臭钱就要玩小白脸了,呸,老娘当年比你阔多了!滚,谁稀罕你的卖×钱!西风,风,走!”

郑西风一时无语,竟跟着赛美玉走了。

道地里另两个老师听见动静,纷纷来挽留,郑西风不说话,跟在女人身后,出了道地阊门。

郑西风出了阊门,消失在茫茫的黑色里。之后,许多年里,村里人都没有看见他的影子。

有一个说法,郑西风出了阊门后,没有跟着赛美玉回城去,在一个墙弄口,他独自一人走了另外一条路。女人苦等无效,哭哭啼啼回城去了,后来,几次来王庄小学找他的男人,也没有找见。

另一个说法,是说郑西风当晚离开他的女人后,独自去找王传本,想在族里当总管。王传本没应允他,却给他指了一条生路。

这些,大家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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