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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5

王传本到厢屋的屙缸间撒尿,前边道地里的烛火还红焰焰地亮着。大僧小僧们结束了坛上的讲法,下了坛,在与人讲人讲的话。

他一只手挡着家伙撒尿,一只手往左胸口袋里按了按,那家伙在,硬硬的。几十年了,这家伙一直在那里,为他守心。那家伙是一支勃朗宁手枪。

撒了尿,他面前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老路,那布满了香火与大僧讲法的道地,总该与他们道个别,送个香火钱吧。另一条是新路,屙缸间有另一个小门,通向墙弄。墙弄曲曲弯弯的,不好走,可是,墙弄连接的是整个村庄,连着村前的那座九龙桥,走过九龙桥,就是茫茫夜色掩隐的世界。

就是过了九龙桥,也还有两条路可走。一条通向下王庄,再通向县城;另一条通向独山。经过独山,也还有两条路。一条通向北面的村庄,一条通向西边的九龙山。

经过夜色笼罩下的独山时,他默默地行注目礼。

这没有为什么,打小,他们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就看到那上面有绿幽幽的火花,一跳一跳的,像是躲猫猫淘气的孩子,大人找到一处,他们却在另外一个地方露脸。

它们跳跃着,像是生命的源泉,咕噜噜冒出一大串,又不见了。它们变换着位置,就如春草,在田头露脸,在地角伸手,在墙隙长腿,哪一个适合它们生长的地方,就全长了。

那是鬼火,他奶奶也说过。

鬼是人厌恶的,可是,那是人无法达到的境界啊。

王传本这样想的时候,他有些厌恶自己,厌恶自己有一个文人的思维方式。

那一种疼,那一种酸,那一种涩,那一种楚,是一个普通的庄户人家,或者没有进过私塾的人,所无法达到的。

王传本这样想的时候,自己已经走过独山,爬上高高的九龙山。从九龙山往下看,那独山在夜的阴影中,独自放光。

那是龙窑废墟旁的山厂,当年被一场神奇的火烧掉后,由村里修复,住了一个望山人。这人帮着山下人看山,还可让上山砍柴的人歇歇脚喝口水。

这人也是山上山下的联络员。联络员是他叫的,是从一些地下组织那里学来的名称。山上那些人哪里有这样的涵养,除了杀人越货,哪晓得这些新名词、新叫法儿。

这个联络员处在山上与山下,黑与白,阴与阳之间。这个活法,难活,王传本有些体谅他。

王传本走到山厂脚下时,那狗便响响地叫起来。这是个提醒。一般人到这里时,你就得清楚,前边有狗在关注你,狗可能会咬伤你。如果你上山砍柴,你就要在这里喝足了水,养足了力气。上了山上,就没有水喝,没地儿养神。

对王传本来说,这里是一条坎。这是一条入而不出的坎。

听见狗叫声,进,还是退?得自己拿主意了。

进,王传本心里有这样的声音。在说“进”的时候,他有一种抛弃过去脱离苦海的感觉。

在走进屙缸间撒尿,拉开通向墙弄的小后门时,他就有这样的感觉。离开你了,臭烘烘的屙缸间!

走过曲曲弯弯的墙弄时,他说,离开你了,绕得人头疼的破墙弄!走过有些拱起的九龙桥时,他说,离开你了,驼背似的桥!走过独山时,他说,离开你了,整天让人提心吊胆的小孤山!

此刻,他的脚已经向前迈进,走向狗声里。

狗声越来越闹。疯狂的狗声似乎把山下所有的人生不幸和冤屈,全部吞噬了,化为狗屁放了,化为狗屎拉了。

斜刺里,一条狗冲到前头。狗冲在前头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吃食吧,包括人肉。

接二连三地,又冲出几条狗来。这世界怎么能让一条狗独霸呢?就连这小小的山厂也不例外。

“呔!瞎了你的狗眼!”就在狗要扑上人时,都闻见长长的犬牙上浓浓的血腥了,王传本脱口骂狗。

骂声一出,打雷一般。那一声是王传本使了吃奶的劲头的,也是出于本能。

狗叫声突然停了,那些狗呜咽着,在他面前低低徘徊,转了几圈,竟然摇起了尾巴,在夜色中,就如墨笔在黑色的水里扫来晃去,不是很清晰,可是仍能辨别得出。

狗怕凶,狗是认得他的。原来,狗也有认错人的时候。

王传本马上有了一种成就感,像是掌握了整个世界一样。“哈哈。”王传本笑起来,像是狂风刮过山林。

狗叫声停了,人声出现了。

人是住在山厂望山的。望山的问:“大当家,深夜上山来?不,王老板。”

这一声问,让王传本再生迟疑之心。望山的这一句问话,恰如阴阳两界慈善的守神,生死两茫茫,却有选择的余地。

“你叫我‘大当家’吧!哈哈!”王传本再次笑起来,这一笑,把过去扔在了脑后,把黑暗的山路揽在怀里。

望山的急不可耐地说:“好啊,山上的兄弟,都盼大当家,盼了好多年了。”

望山的将王传本请进山厂去,自己出门去,点了三个炮仗。

“轰——叭!”

“轰——叭!”

“轰——叭!”

三声清脆的炮仗声后,看到从山头下来几个弟兄。走进山厂门,看见坐在床边的王传本后,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望山的说:“大当家要上山了,还不快把他扶上山去,这里待着危险。”

两个兄弟开路,两个断后,王传本走在中间,一起匆匆离开山厂,朝山上爬去。走了没多少路,王传本走回山厂,附在望山的耳边暗暗作了另外的吩咐。

这位仁兄就在几个时辰之后,将一封通牒卷着一把匕首,在凌晨时,投到了王传本的道地里。

狗没叫,狗都认得他。

王传本朝山上走的时候,心情舒畅得如同夏日里吃冰、脊背痒了有人挠一般。

“噢——噢——”他放声喊,在一阵惊起的夜鸟扑打翅膀声中,他的喊声在山岙里四处回荡。

走着走着,他突然叫:“站住,站住。”

几个兄弟果然站住了。

“走,走!”大家都迈开步伐。没走几步,他又喊停。一个兄弟问:“大当家,有什么事吗?”“没事,让停就停。”大家就不再问。随着王传本的口令,走、停,停、走。

反复了好几次。王传本越来越兴奋,他突然叫:“停,我要撒尿。”

“帮我解裤带。”

“掏家伙,挡着,啊啊,好,爽。”

“系裤带。”

一阵舒畅的尿臊味顺风飘扬。

一切都是在黑暗中做的,王传本却觉得像是在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皇宫里一样,披上了皇袍,接受百官朝拜和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攀登一个巨岩时,一个轻轻的耳语声像蚊子叫一般。一般人是听不到的,除非他是瞎子,或者是残酷环境里磨炼出来的,具有超凡的听力。

“这厮,都不知是哪来的鸟,插了吧?”那个声音说。

“啧,啧,你脑壳进水,还是屎糊了眼?大当家的拜了把子的。”

王传本突然高声叫着:“这厮,都不知哪来的鸟,插了吧!”话音刚落,枪声响了。那是王传本的左衣袋里的勃朗宁,是王传本放的。

呼啸的子弹在夜色里带出一股仇恨的火焰来,十分恐怖。

枪声响后,确实有一只似鸟的东西在空中坠落。

“大当家,大当家。”黑暗中听见齐齐的下跪声,这里可是峭壁哪,还有不断的耳光声,这是自责自罚的耳光,所以,不仅仅是响亮。

最后的路程,是几个兄弟背着、扶着走完的。到了山上寨子边时,天将放亮,几声鸟叫,湿湿的,暗暗的,却是透着梦醒的味道。刚才一路走,兄弟们在一边向远方发信号。

大家都看见路边草叶上的露珠了,晶晶亮。亮是太阳的光反射的,尽管眼下太阳远没有露头。

一群人像一群狼一样蹿到面前来。这些人习惯了像狼一样生活。如果不是狼,他们就不会存在。官兵的搜捕、对手的偷袭,让他们时时保持狼的状态。

由于突然刹住奔跑的脚步,那一阵前行的尘土刹不住,箭似的往前飞,穿过王传本的头颈间,让他觉得有阵阵寒气。

奔在最前头的两个人“扑扑”地跪在地上,紧接着,一大群人像是突然矮了一大截一样,都齐齐地随在后面跪下。

“大当家!大当家!”大家齐声呼喊。

王传本又飘飘然起来,觉得自己像一只气囊,有气呼呼地灌进来,把自己的头、脸、脖子,乃至整个身子快速地撑起,高过了旁边的树,高过了山头。

那一种在山下的窝囊和不快,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最前边的是牛魔王,另一个大当家的,第二位是郑西风,那个教书先生,那一年被校长赶出校后,走投无路,是王传本给他指了这一条路。

牛魔王和大家一起,把王传本引向大屋。所谓的大屋,就是当家的聚一起议事的地方。

眼下的大屋,建在一个山岙的挡风处,背靠巨岩,面朝大溪,是一间处处漏风漏雨的茅屋,但在这个山寨中,却是鹤立鸡群的最好建筑。附近的那些低矮的棚子,比山下人家的屙缸间也不如,或者说是鸡窝、狗窝也不为过。

那些从鸡窝和狗窝里凸显出来的伟大,也是伟大。

进屋的时候,王传本发现,郑西风一脸的憔悴,可能由于他的到来给了他一丝的振奋。他伸出手来,想携着王传本的臂膀一起走进屋。这时候,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横插进来,劲儿犟得过一头牛,将郑西风马上给挤到一边去,竟一手牵了牛魔王,一手牵了王传本,大叫一声:“大当家的,请。”王传本知道这人叫吴彪,一起打过猎。

王传本从小拜过师傅,自觉有几分臂力,却也感觉得出,吴彪手臂上的力量非一般人能比。这一声叫,也显得有些怪异。

大屋里供了一尊关云长。案桌上马上有人点了香烛,摆上供品。咔咔地,几个人把腰中别的枪放在案桌上,王传本把那把浑身闪着蓝痕的勃朗宁也供在上面。

有人充当司仪,拉腔扯调地高叫起来:“结——拜——仪——式——开——始——”

开始列队。王传本下意识中觉得自己该是立在首位,却不知怎的,有人在暗暗挤动,像是往套篮里放碗,这一只另加的碗始终放不妥当。最后,勉强与牛魔王挤在了一起。

“大当家忏拜!”

王传本抢先一步跪在神像面前。手中空空,此时司仪该送上一支点燃的香。可是,司仪像是没有意识到一样,又喊了一声:“大当家忏拜!”

这时候,王传本才感到身后有些异样,有人在暗中推来搡去。稍一转头,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推搡的人是那吴彪,被推的是牛魔王。牛魔王或许坚持不住,或许半推半就,也跪在了王传本身边。

这时候,司仪才把一支点燃的香递过来,却递在了牛魔王手上,略一迟疑,再在香炉上取了第二支香,递给了王传本。

王传本接过这支香时,一股早晨的阳光恰好射进破屋照在上面。

香火的明亮顿时被阳光淹没了。

这时,他心里突然响起父亲临死前说过的那句话:“远离邪恶,儿啊,要像你师兄传达一样,温文儒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切记切记。”

王传本深知,自己这一跪,已经回不了头,就如坠入深渊。

王传本苦笑了一下,随即,他随着司仪的引导念念有词:“关老爷在上,弟子王传本在下,天地作证,日月为鉴,我与兄弟结拜,自此以后,互相扶持,对待众家兄弟,决不三心二意,如有外心,上前线让炮穿心而过,五狗分尸,肝脑涂地。”

王传本一边跟着司仪念,一边在心里骂:“什么叫‘上前线让炮穿心而过,五狗分尸’啊,简直有辱斯文!”

三叩头。

立起来的时候,司仪喊:“二当家忏拜!”

郑西风往前走一步,那个吴彪也往前跪在那里。王传本知道他们也有故事。

“三当家忏拜!”

众兄弟跪拜,发的都是一样的毒誓。

跪拜完毕,大家照例要落座。坐有坐规,按例是大当家先坐,二当家、三当家挨着坐。

那些座椅是按着他当年的要求置办的。这些年里,尽管他没有正式上山,却是名义上的大当家。偶尔,他兴致上来的时候,会抛却尘世间的一切束缚,在这里小住几日,和兄弟们一起打角麂捕野猪,那支勃朗宁出去的子弹,尖叫着穿过空气,溅起一层层血浪,过足了绿壳的瘾,再返回山下。

那些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时光。没有商场上的明争,没有人际之间的暗斗,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没有卑下。兄弟们尊他为大当家的,让他住大屋,坐那把交椅,吃最好的。当然,这一切,都是暗底下做的事,悄悄地来,悄悄地回。

这时,大家的目光都盯准了那把大当家的交椅。王传本觉得有些陌生,这一种陌生带着一种寒气。

碍于这种目光,谁也没有迈出第一步。虽是极短暂的时间,可是王传本觉得像是过了一辈子,那是浓缩了人生痛苦的一辈子。

倒是牛魔王打破了眼前可怕的寂静。牛魔王摆出以往的热忱,抱拳说:“大当家,请!”

吴彪的目光如剑,“咣”地横在那把交椅上,目光的剑越来越多,叠满了那把交椅。

“哈哈!”王传本忽然发笑。

吴彪冷冷地问:“笑……笑什么呢,大……大当家?”

王传本说:“谢谢各位兄弟,这次我只身上山来,要带的礼金是我自己的绑票钱,一万大洋,得三天之内送到,想不到,众位兄弟待我那么好。”

吴彪问:“绑票钱?你自己的?”

王传本没答,昨晚接他的几个兄弟凑在吴彪耳边说了几句。“咣”,吴彪顿时将目光的剑收了回来。在场的兄弟都学着吴彪的样子,把笑挂上了脸。

一直不声不响的郑西风这时突然说:“商号着了火,家里的田地房产都卖了还债了,现在家里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哪有赎票的钱啊?”

“哈,哈哈!”王传本盯了郑西风一眼,说,“我,与兄弟们几十年血肉交情了,请务必放心,三天内肉款不到,我,自己撕自己的票!”

众兄弟才一齐说:“大当家,请坐!”

“哈,哈!”王传本再次发笑。

王传本走过去,没有急着就座,而是拉起旁边的一把椅子与自己的并在一起,让牛魔王一起坐下来。

屁股挨着花梨木做的交椅时,王传本觉得有些凉意袭上来,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抛家别舍上山来,自以为从那苦海逃脱了,或者说,他离了虎穴了。

他强打精神,举手在空中打了一个响榧,说:“爽快!”

早晨的阳光,再一次像血一样泼进屋来。屋顶上的麻雀泼剌剌飞起来,像是泼妇骂人时四溅的口水。

16

“吱”的一声,王庄国民学校的校长王玲娣把房门关了。她心上的门却开了。

夜已经深了,像是坠入深渊的石子,任桌上刺眼的美孚灯的光焰也拖不回来。

酒意袭上来。酒意像是懂事的孩子,在大庭广众中,她伴在母亲身边,不动不闹,待外边的人一走,就马上恢复了活泼的天性。

她弯身下去,向着空空的地上,重重地一搂一抱,再将想象中的人艰难地背上肩,这时候,她的身子就一直保持一个弯度。

她的手向后托起。

她迈出了第一步,那是在雪地上的行进。

行进,行进。

过桥,过老樟树下,过弯弯曲曲的墙弄。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演示。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演示。她把握住每一个细节,努力想把整个过程演示得十分完美和真实。

她的手向后托起的时候,像是背负了几千年的痛苦,还有希望。

她迈出的第一步,还有每一步,都是在雪上,甚至冰,甚至泥泞。

行进的时候,她从没有停下过脚步,一刻也没有停下过,不管前边是雪,是冰,还是泥泞。

过那九龙桥的时候,桥面有些弓起,下雪的时候有些滑,结冰的时候踩在上面脚心有些痒,泥泞的时候更需要十分小心。

走过老樟树的时候,她习惯性地都要抬起头来看看,实际上,是老樟树在看她,看她日渐衰老的面容,看她越来越迟钝的步伐,看她越来越想前进的心。

穿过弯弯曲曲的墙弄,她的身体穿行如泥鳅般灵活。

只要心里疼了,酸了,苦了,她就喝些酒,再演示一遍以上的活动。

演示的水平,已经炉火纯青了。她看过山海平调里的一个折子戏,叫作《抱瓶滑雪》。演员在舞台表演的时候,台上没有雪,手中没有瓶,却把在雪地上艰难地抱瓶前行的情景,表演得真真切切,活灵活现。其中最精彩的是,雪地路滑,人不慎摔倒,却死死护住怀中的瓶。人在雪地里滑倒,瓶却安然无恙。其雪,其怀中的瓶,虽是空无一物,却比有瓶有雪更胜一筹。

演员演的是艺。她的演示却是一种悟,一种觉。

她为这个想象保持人体弯度,其实是人生态度。想象着雪景,眼前却是暑气蒸人的夏天。想象是人醒着时候的梦,整个王庄,就她一个女人喜欢。

玲娣今天的演示,刚进行了三遍,就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这是她最喜欢听的声音。

玲娣还惊异于她的演示:演示的本身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每每演示过程中,都有惊人的现象出现。

她想做的难事,成了;她很想见的人,见了。民国五年,她早几天听说孙中山要来象山港、三门湾视察,她欣喜若狂,却不知道怎么才能见到他。那天晚上,她喝了酒后,在房间里演示了三遍,就听住在黄墩港的亲戚说起,有一位大官要租他的船用用,是不是她所说的那位孙氏?第二天,是八月二十六日,她扮成一个船婆,终于见到了她仰慕已久的孙文。不过,孙文一行没有租用民船,而是乘坐“建康”号军舰,玲娣坐在那艘渔船上,距离很近地看见了军舰舷桥上那指点江山的孙文。孙文还冲渔船热情地招手。

那一天回家来,玲娣又喝了酒,在演示雪地背人的那一刻,突然觉得,那个记忆中的人,与今天在军舰上见到的仿佛相似。

民国十六年的三月,在她演示了之后,有人恰好上门通知她当选县妇女协会代表,并在八日那天参加了集会。

民国十八年,那一年是山海县历史上罕见的大灾年。春节时竟然鸣雷飞雪,积雪尺余。四月起,五十多天不下雨。六月,螟虫黑压压一片将庄稼全部吞灭。九月底天下暴雨,十月七日,倾盆大雨连续下了五昼夜,十多万亩田地被淹被毁,人畜伤亡,逃荒要饭的人满眼都是。那一个夜晚,玲娣在演示雪地背人后,第二天就赶赴上海,组织了同乡会发动捐款,整整六万元救灾款哪,对整个县的乡亲来说虽然不多,却是雪中送炭。

这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屋外叫:“玲娣姑。”

“玲娣姑您在做功德吗?我要推门进来了。”这是侄子传达的声音,玲娣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就知道谁来了。

“这孩子。”玲娣心里甜甜地骂了一句,竟然将她的演示说成是做功德,这也是王庄独有的说法。

“玲娣姑,您再不说话,我就真的推门进来了?”

话音未落,王传达就推门进了房。玲娣在演示的时候,从来不关门,那虚掩的门,不知对谁开着。

王传达看到的自然是玲娣姑的背影。从以往的丰腴到眼前的枯瘦,王传达见证了这个肉体的变化。玲娣的演示,背上曾经是裸体男人郑西风,郑西风出走之后,她背上没了实际的人,也没了自己的衣裳。

裸了自身,且当是裸了别的人。

玲娣飞快地将衣裳套上身子,却遮不住那脊梁骨,一直挺在那里的脊梁骨,几十年了,没有丝毫的弯曲。

玲娣还在套衣裳的时候就说:“贤侄,桌上的茶,你自个倒一下,啊。”

“嗯哪,”传达关切地问,“又遇见难事了吧,玲娣姑?”

玲娣把衣裳上的最后一粒纽扣扣住,才转过身来,那脸上红粉粉的羞色,却是这个年纪的女人不配拥有的。

玲娣给传达倒上水,说:“传达贤侄,我问,假如你是山上的绿壳,你会绑一个身无分文的人吗?都说绿壳在山下放了眼线的,不会看错的。”

传达笑起,说:“玲娣姑,您一定是说我师弟传本的事吧,您不是平日里最看不起他吗?哈哈,我姑,菩萨心肠哪。”

玲娣的脸上也有了笑意,说:“我贤侄一笑,止疼。”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我师弟的命,也是最后一天了。”传达说。

玲娣说:“贤侄,你的脸上有笑,哪有师兄看着师弟临死还笑的?”

“我没笑。”

“你笑了。”

“山上的绿壳真是瞎了眼了,这不,赔本的活儿也做?”传达又捡起玲娣姑的话头,说,“城里的商铺烧了,村里的房屋田产全卖了,哪有,哪有钱赎命哪?”

玲娣用手指着传达说:“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钱财之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用它救一条人命,却是天大的值得。”

玲娣说:“这一点,你像你死去的父亲,大气,阔气,说实在话,这学校,没有贤侄你的帮助,凭我义父的遗产,杯水车薪,早关闭了。”

“您又来了,姑,”传达说,“师弟这事,我会相助的,昨天他们全家都跪在我门外,我难道是见死不救之人吗?”

“但愿,这一次是最后一次相救,你救他不止一次了。”

“我找您玲娣姑,是想讨一个主意。”传达说。

玲娣说:“一定是二狗惹你生气了?”

“啊,玲娣姑您也听说了?”

“听说了,恶人放屁,全天下的人都嗅得到。”玲娣笑笑说,“听见传本被绑架,吓得屁滚尿流,忙着要把铁耙捐给村里团防当武器,一听说你付了绑票款,星夜拿回铁耙,说是明天要扒猪栏。”

传达也笑起来:“不是,不是这事。”

“那还有什么事?”

“新来的县知事,您知道吗?”传达说,“要与我交朋友。”

玲娣笑着,不说话。

“您,鄙视我?”传达带着笑说,“结交权贵?攀龙附凤?”

“你呀,你呀,”玲娣说,“这叫作父业子承,大清的知县是你父亲的好友,民国的县知事又要做你的好友。哈,可你们要做朋友,关我何事呀?”

“县知事要来视察村里的民团防。”

“匪灾为患,县知事是要亲自过问吗?”

“他亲自来的。”

“你自己出钱,村民踊跃,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连二狗他都捐,捐了铁耙,哎哟,你这个保长是称职的。你还怕什么,我看出你头上冒汗了?”

“小侄还需您鼎力相助啊。”

玲娣笑起来:“还鼎力相助?”

“县知事是第一次来村里,第一次与我相见啊。”王传达摸了一下头,却如摸不着头脑一样。

“啊,我晓得了,”玲娣盯了他一眼,说,“你阿爸在世的时候,用王庄的‘四盆八’招待知县,那可是王庄结婚拜堂的最上品宴席,你也用?”

“不,不,我们这是第一次相见,我阿爸与知县相见多时才请的饭。”

“那你要干什么?送古玩珍奇?送美女?”玲娣边说边摇头,把自己的话否定了,然后,想到了什么,接着说,“你是要让我这个老婆子出面,我到底也是教育界的名流,虎老雄风,不,虎老雌心在哪。”没说完,自己却先笑起来。

“我是要您学堂的娃娃。”

玲娣又笑起来:“你一定是觉得我这个老婆子脸上褶子多了,能抵一条条水沟了,背也驼了,撑不起青春姿色了。”

传达举起手来,像是手中有什么东西在挥动,嘴里在一张一合,像是在呼喊什么。

“哦,哦。”玲娣终于想起来,这是她在上海埠头看到的一个西洋景——贵人或名人到来,有欢呼的人群围绕。

玲娣用手指传达:“你是想让这些孩子列队,三角旗,手中挥,‘欢迎!欢迎!’好,好!脑袋瓜确实比你阿爸时尚。”

“玲娣姑到底是闯过上海滩的。”

那晚离开学堂后,隔天果然隆重接待前来视察的县知事。县知事没有吃到王庄的四盆八,可是领略到了别的农村没有的小学生列队欢迎的仪式,让他乐开了怀。他想不到,在这山海县的偏僻角落里,竟有文明之风吹起。

这一边,肉款交了,却没见王传本回来,田里的蛙蟆呱呱叫了,连整个夏季都过去了,还是不见王传本的影子。

只是听说,山上多了一个心狠手辣又会算计的匪首,却不能断定这是王传本。因为,按照民国的保甲连坐规定,一人为匪,不仅全家遭殃,所在的甲、所在的保,也脱不了干系。

王传达的一万块银元打了水漂了。

这一年的十一月八日,山海县接到省财政厅的令。令文称:自发文起,省内一切收付均用法币,限十二月底前将银元兑为法币。法币为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发行的纸币。

17

王传本跪在地上,向着村庄的方向,拜了三拜。

这时候,东方已是黑夜降临,而西方的天,则有最后一抹晚霞。

今天是他自己绑架自己的第三天,如果绑票银元未送达,该是撕票的日子。山上的世界,吐一口唾沫都是钉,诚信是山寨的顶梁柱,诚信是兄弟之间的纽带。

他做好了随时被撕票的准备。撕票有多种方法:砍头,不费子弹;吃花生米,即吃子弹。这是两种快速死法,算是比较仁慈的。有些凶残的死法,比如断臂法,断去一肢,让其流血而死,还有挖心肝法、挖眼法、倒插笋法……多了去了。

几天里,他用心体悟过这多种撕票的场景与疼痛。天突然之间黑了下来,眼前一切都消失了。血在血管里突然没有了约束,争先恐后地往一个自由的地方喷射。天塌了,地陷了。头颅在地里滚动,一只狼狗冲过来衔走了。胸上有一个急速穿过的东西,灼热的,疼。

他竟有些渴望,这种巅峰状态。

银子还是在日落之前,他生命的一个转折期间,准确地到达了。这就是命运。他有些庆幸。这庆幸里的含意,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它的全部。

他立起身来,就听到身后轻轻的说话声。

“哈,王老板,男人膝下有黄金,真的有,是在感恩送你银子的人吧。”

那声音十分轻,可王传本还是一字不漏地听清了。侧过身去,他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便知那熟悉的影子是郑西风。那天上的光影一点点灰暗下去,可郑西风的眼睛却一下一下明亮起来,像是晚间活动的狼或别的兽类的眼睛。

“呔!谁在背后乱说乱话?打嘴巴!”王传本背对着厉声说。

郑西风此刻犯的山规起码有两条:一是,山间兄弟讲话,不能在背后;二是,山间兄弟均有大号,不得直呼原名或其他名号。这都是大忌。传本身上有枪,原本可以一枪毙了他,可是,王传本最痛恨的还不是这些“犯忌违规”,而是郑西风有像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小聪明。

因为聪明,反丢了卿卿小命的事,古已有之。

只是过了一小会儿,王传本便听见响响的打嘴巴声。这短短的迟疑时间,也是危险时刻,山上的头领也可借这个时间杀死藐视自己的下属。王传本想,自己已经给了对方足够的面子。

没想到的是,传来的打嘴巴声越来越重。如果他不回头,这个声音会一直继续下去,打击的力度会加大。

“啊,”他突然改变自己的说话口气,“是东先生吧,你在拍手?”

“老大,饶命,饶了我吧!”郑西风说,“我是东天嗥,我不是先生。”

每一个山间的人都有一个大号,郑西风上山后,起了一个大号叫东天嗥,因为做过先生,山上的人就叫他“东先生”。

王传本急走一步,握住他的手:“东先生,我撒一泡热尿。”

“大当家,大当家让您喝酒呢。”

郑西风的第一句大当家,指的是他,第二句大当家,却有些暧昧。听了这话,王传本又有些不快。

走进大屋,发现一地的兄弟东倒西歪的,像是农家乱堆放的冬瓜似的醉在那里,独眼牛魔王也醉了,把那只酒碗倒扣在桌上。

王传本剜了郑西风一眼,目光如剑。郑西风浑身颤了一下,可是,马上恢复了平静,瞅着有些恼意的王传本,竟然凑上前去,悄悄的,轻轻的,却是坚决的口气:

“何不趁现在,做了他们!”

王传本心里突然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看了看郑西风,再看一眼牛魔王。郑西风脸上没有表情,没有表情的脸是最难测的。牛魔王的脸伏在桌上看不到,可是那碗,扣着,随着那头的颤动,一颤一颤的,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王传本没有理睬郑西风。郑西风走上前去,从桌子底下伸手进去,想掏了牛魔王的枪。

就在郑西风的手将要触及枪的时候,牛魔王突然拔枪,对准了郑西风,大屋里所有看似醉倒的兄弟都把枪举起来。

郑西风大惊,看着牛魔王那桌上的碗滑下来,忙接住碗说:“老大,我看碗,倒了。”

王传本说:“啊啊,是的,我也看到了,山寨缺碗啊。”

“啊、啊,缺、缺碗。”牛魔王笑起来,连大屋上的茅草也颤抖起来,掉了一些尘土下来。

郑西风从惊恐,到感激,再到放心的细枝末节,让王传本看了个透。同时,郑西风也发现,对方也在乘机观察他。

“喝酒啊,兄弟们!”王传本提议,率先往自己的碗里倒了酒,也给牛魔王的酒碗里倒了酒,郑西风也提起酒碗来。三人的酒碗“嘭”的一下相碰。

酒碗倾斜,酒进入张开的嘴唇,进入牙齿,进入喉咙,哗哗的,直往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咕咕洒去。

一碗酒下去,仿佛把一切的不快之火都浇灭了。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郑西风装出欢快的样子,似乎要报答王传本刚才为他化险为夷的恩情似的,突然说,“兄弟们,大当家的,今天拿他自己的绑票款来了,以命相抵,得到巨利,如此厚德怎么能不让我们钦佩?”

“噢噢!”全场的兄弟都吼起来,一派感恩戴德的样子。

郑西风仿佛受了鼓励,一副得志便猖狂的样子,指着王传本说:“王先生,王传本先生,王老板,是我们山寨的真正大当家,今天他自身的绑票款,大家都看到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哼,王老板上山之前,我们的山寨,何处不是凭着他的实力生存的?谁让绑架王传达的?肉款多少?十万银元?还有,谁指挥我们绑了张老板、陈老板、师寡妇?还能是谁?……”

“乒!”一阵尖厉的枪声,打断了郑西风的话。枪是牛魔王放的,就在郑西风的面前,枪口向了窗口,如果是朝上,那茅屋顶便会烧着。

这时候,郑西风才觉得自己说漏了嘴,犯了大忌。新上山的兄弟可能不知,可他已经在山上这么多年了,知道山上的忌讳。原来,山下有山下的规矩,山上有山上的忌讳。山上的忌讳一:不能称呼兄弟在山下的名字。山上的忌讳二:不能说及山下暗中协助的兄弟。二者均是死罪。

待郑西风意识到这些时,一旁的兄弟已经一拥而上,下了他的枪,把他捆绑了起来。只要大当家的一声令下,便可把他像飞鹅一样吊在屋梁上。可是,天鹅飞翔是优美的,人被这样吊着,却是很痛苦的。

“慢,大当家的。”王传本说,他是面对牛魔王说的。

“大当家的?”牛魔王一脸惊讶。兄弟们却是一片的呼唤声:“大当家的,大当家!”

郑西风狠狠地盯了王传本一眼,然后,十分不情愿地对着牛魔王叫了一声“大当家”。

“大当家,”王传本继续说,“东天嗥今天是喝醉酒了,所以乱说乱话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姑且饶了他一死,可是,黑洞得关,三天,对,三天,以作惩罚。”

三天后,被关在黑洞里的郑西风终于被放出来。他呼吸了洞外的空气,竟然十分地畅快和醉人。原来幸福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洞外的一个看守的兄弟说:“东天嗥,大当家的有令,晚上有行动。”

那兄弟瘸了腿,被叫作张果老。张果老是一个小头目,相当于小队长之类的角色。张果老本来使一把大刀,现在背了一杆汉阳造,全新的。

“张果老,你身上背的是什么?偷的吧?”

“拿的,”张果老十分爽快地说,“大当家的叫拿的。”

拿就是抢,拿就是夺,这个东天嗥懂。

“这是县里保……”东天嗥说到这里及时停住,三天的黑洞没有白关啊。他本来想说:“这是县里保安大队才有的枪,官兵才有的。”

张果老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说:“大当家的真是高,看我们手中的家什不像个队伍,这些个家什拿在手里,只能等别人打我们,我们不能打别人,嘿嘿,大当家,就在前天晚上,你关上黑洞第二天,让我们上县保……哦,就是那里,拿……拿了这些个家什。”

张果老看见东天嗥脸上有疑惑,没等对方问,就竹筒倒豆子,全倒了出来。当然,他的竹筒里装的就是自己的几颗豆子。

“我在睡觉,正做梦娶媳妇呢。哈哈,那媳妇的肉好白好嫩。有人摇我膀子,说,起来,抄上家什。我半醒半睡,骂,人家正脱了衣裳,正要两人并成一人呢,嘿嘿……”

“兄弟不等我完全醒来,架起我就跑。他奶奶的我真是懊恼哪,你说刚进了一半,嗨,跑着跑着我就醒了。我那大刀星光下闪闪发光。我就知道今晚要干什么了。”

“下了山,我们像一群狼,直扑县城,城门关着。在一个缺口,嘿,天无绝人之路,有人在缺口的高处放下一只篮子来。我们就一个个坐在篮子里被拉进城去,我摸了摸篮子,滑腻腻的,比梦中媳妇还滑。”

“进了一个大门,嘿,大门没关,留了一条缝。大当家的竟然坐在厨间里喝酒,我们闻见酒香闯进去,大当家的指着那个漂亮的酒壶说:‘嘿嘿,别的可以喝,就这不能动。’大当家喝的酒,果然从一个貌不起眼的陶壶里倒。我们也从陶壶里倒酒。只是喝了一碗,大当家的就说,拿家什,走人。”

“我们就拿家什,那些人一个个东倒西歪的,那些家什在他们手里,一拿便拿了。”

“大当家的说,别伤了他们的性命,走人。”

“我们便走人,我们还顺便剥了他们身上的棉衣,哈哈,看看,我们身上的全是拿的。”

东天嗥看看夜色中的张果老,果然是厚厚的棉袄。一股寒风吹来,他禁不住一阵发颤。

大屋前,立了一帮兄弟。东天嗥向前作了揖,说:“大当家,我来了!”

一旁的吴彪瞪了他一眼,对东天嗥的作揖方式有些疑义。因为东天嗥的作揖没有明显的指向。

牛魔王嘴上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在说什么。王传本举起右手,打了一个榧子,“爽快!”东天嗥都没有看清他们的脸上什么表情,就匆匆跟着大家一起走了。

领头的有时候是牛魔王,有时候是王传本。这真正让东天嗥犯迷糊了,这么些年在山上,他都看着一个大当家的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什么叫大当家?就是担着头号的危险,担着头号的责任。大当家的从来不做缩头乌龟。

队伍在山地间行走,像一群豺狼一样穿行。豺狼是仇恨之动物,而他们仇恨谁?钱财,他人,他们连自己也仇恨。

生命的本身,就包含了仇恨。这是生存法则决定的。

人在行走,那仇恨的目光也在行走。那些目光如兽类在夜色中闪烁有光。

行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队伍已经从九龙山下了山。队伍像一群饿狼走向上王庄。该不是抢劫王传本自己的家,或者王传达的家吧?

临近上王庄时,东天嗥突然觉得肚子疼,咕咕有声,身上忽然津津的,一摸是汗,冷的。也许是关黑洞几天将身体搞混乱了,加之刚出洞时猛吃了东西猛喝了水,东天嗥向着黑暗说一句“我要拉屎”,便蹲在田坎下。

也许是夜色太暗,或者,同伴没有听清他的话音,否则,随时会有子弹飞过来,穿过他的胸膛,穿过他的头颅。因为,被人视作临阵脱逃,一律就地处决。

这一泡屎真是拉得翻江倒海,一泻黄河千万里,让他全身说不出地舒畅。说实在的,让他在这一泡幸福透顶的拉屎后,马上去死,他也认了。人的瞬间快感,会谋杀人。

当他完成这个壮举提起裤子时,他听到黑暗中传来脚步声和一阵压抑的欢乐声。

“真他妈的……爽!”“果真有货,真货!”“大当家的,就是大当家!”“不简单,他一来,爽了不知几次了,爽!”他听出是兄弟们的声音。

“不进村,独山,那座山馒头一样小,却会飘出一朵一朵小灯笼来,叫独山吧?”

“那小灯笼是鬼火,你又外行了吧,独山之下有官道,嘿嘿,不进村也能捞食吃。”

“你就外行了,水缺头篰鱼,那才叫捕鱼高手。”

“奇事一桩,临走时兄弟们都撤了,只有大当家的跪在那里,对着独山拜啊拜。”

“你又乱说话,晚上黑乎乎的,你能看得清?”

声音越来越近,近身边时,他爬上田坎,加入到队伍中,黑暗中谁也没有注意他。郑西风暗暗有些惊讶,终于悟出一些道理来。这世界,只有自恋狂,才以为有了自己,这个世界会怎么样,实际上,没有人在意你的存在。你,只是为自己存在。

随着队伍往前走,走的却是回程路。他隐约觉得兄弟们抬的抬,扛的扛,像是搬许多财物。

到了九龙山脚,经过山厂。前边传来话,就地打尖。也许,是兄弟们扛着的东西实在太重,山陡,不好走路。

只有王传本和郑西风对这山厂感兴趣。郑西风在这山下的上王庄教过书,王传本年少的时候,与师兄王传达来龙窑玩的时候,时常看见这座茅屋。那个除夕的那场好大好烈的火,王传本没有看见,他钻在暖暖的被窝里睡觉。

东天嗥拉肚子,睡不住。一次次从横直躺着的兄弟们身边走出屋来。第一次起来时,张果老瘸着腿在那儿放哨。看见东天嗥还乐呵呵的,悄悄地说:“多关照多关照。”东天嗥说:“我又不是大当家的,你别那么客气了。”张果老嘿嘿地赔着笑,笑声黏黏的、甜甜的,说不出的恭维。第二次出来的时候,张果老还在那里,说是要给东天嗥捶捶背。东天嗥说:“我拉屎你不臭?再说,你捶背我拉不出屎来。”

东天嗥躺下就睡过去了,可能太累,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就在一阵烟味中呛醒过来,醒过来,才听清有人在喊:“着火了,县自卫队来了!”

东天嗥不知哪是门,四处全是火和烟,他就瞎撞乱闯,终于闯出来。出得屋来,才发觉整个山厂烧起来了。屋顶的茅草轰轰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不一会儿,火头就从茅屋顶上蹿出来,像是一条火龙,直冲天上。

山林间飞起了亮亮的火鸟,那火鸟飞到哪里,哪里就烧起来。

竟然有真正的山鸟被火惊飞,迎着亮光和火龙飞去,先是绕着着了火的山厂飞,然后,一头冲进火里,又被腾起的火冲上天幕,连一声惨叫也听不到,它们已经化为灰烬。可是,仍然还有一些趋光的飞鸟,飞跃而来,不断地飞来。这是让以前的郑西风,现在的东天嗥,万万想不到的。

东天嗥呆在那里。

当东天嗥的目光转向地面时,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由于慌乱和黑暗,加上有人喊自卫队来了,大家顾自逃命,谁也不知道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谁也不知道屋里还有谁。

待东天嗥回过神来,也想逃命之时,眼前只有熊熊燃烧的山厂。

逃生的本能,让他抬起腿来。这时候,他看见一团火球,从山厂茅屋的门口滚出来。原先,他以为是屋里的牲畜,后来,他看见手脚露出,才晓得是两个抱在一起的人。

两人不仅抱在一起,出了门,还不断在地上滚,显然是想扑灭身上的火。在他们翻滚的时候,东天嗥渐渐看清了,是王传本和牛魔王。两人都奄奄一息的。

此刻,东天嗥上前去,只要轻轻地扑打,就能很快熄灭他们身上的余火。可是,东天嗥的腿就是迈不动。

让东天嗥迈不动腿的是一种邪念。这种邪念附在人的身上,说来就来。

眼看着不行了,一动不动了,让东天嗥心里痒痒的了,两个人却坚决地站起来。是王传本先立起来的,扶着牛魔王也立起来。

在黑夜里,东天嗥看到一股如剑的目光向他闪耀了一下。

这个时候,东天嗥也可以走上前去,携扶他们一把。然而,他没有。他像是一只睡狮,静静地卧伏在离他们不远的山地上。

王传本扶着牛魔王一路走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东天嗥跟在后边。他们相距不远,东天嗥都听得到前边两人的喘气声,还有牛魔王的呻吟声。

几次,东天嗥都以为前边两人掉入深沟了,爬不起来了,却看见他们依然往前移动,移动。

天色渐明,他们之间渐渐拉开了距离。可是,总是不即不离的距离。

快到大屋的时候,张果老出现了,似乎是路上偶尔相遇,或者是专门等在那里,东天嗥弄不清楚。

张果老瘸着腿,把手扶在他们身上。

三人到达大屋门口时,屋里顿时轰轰地响起,原来是一群兄弟拥出来。这个时候,枪声响了。枪是牛魔王打的。奄奄一息的牛魔王,掏枪,射击,却是十分快速、准确。

待到东天嗥赶到大屋外,兄弟们已经拥着牛魔王和王传本走向大屋的中间。中间放着大当家、二当家的太师椅。

而此刻大当家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个人,这个人是死去的吴彪。死去的吴彪,仍然像是死的前一刻那样,稳稳地坐在那里,任胸前的血咕噜噜往外冒。

一束朝阳照在他微笑的脸上。那曾经是胜利者的微笑。上帝的笑也不过如此。

在三人快要到太师椅的时候,有兄弟将吴彪的尸体移开,椅子上有血,有人在使劲地擦。本来,只有一个地方有血,一擦,椅座上的血污迅速地扩大,扩大到了整把椅子。以至于,一圈的扶手,椅座下的四个脚,那几个横档,全是血。

可以看得出来,王传本和张果老在极力地将牛魔王扶到当中的太师椅上去。可是,牛魔王的身体极度虚弱,这扶的过程就如提着嫩豆腐上高处——颤颤巍巍的,随时充满了倾倒的危险。

奇迹就在此时出现了。就在牛魔王的屁股即将挨着大当家的椅座时,牛魔王的屁股坚决地离开,而将王传本的屁股坚决地撞向椅座。

在王传本落座的瞬间,牛魔王跪在太师椅前,牛魔王背后的兄弟们见状,先是吃惊,后是做出与牛魔王同样的举动——下跪。包括东天嗥在内的兄弟们,齐齐地跪了一屋。

东天嗥清楚地看见,王传本的屁股触及血迹斑斑的椅座时,那一阵本能的颤抖。那绝对不是一个屁股对一把椅子的感动。

“大当家!”

声音首先是从牛魔王嘴里发出的,然后,每一个兄弟的嘴里,都是同一个声音。

牛魔王跪在那里,王传本立起来,将牛魔王整个抱起,抱在二当家的椅子上,牛魔王嘴里“啊啊”的,眼里流出了泪水。这时,大屋里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王传本立在大当家的椅子前,不坐。亮了亮嗓子,说:“吴彪临阵脱逃,贪生怕死,又阴谋夺权,罪当死!”

“罪当死!”兄弟齐声高叫一声。

“东天嗥!”王传本厉声叫道。

兄弟们的目光都来找寻东天嗥,原来他跪在大屋靠近门口的地方——这可是最能逃脱的位置,在众兄弟的最后边。

雷霆似的声音传来,这是事后东天嗥这样形容的。东天嗥跪着的身子忽然如霜打的茄子似的,软瘪下去,瘫在了地上。

“东天嗥,来,过来。”大当家的放轻了声音,打了手势,东天嗥仍然觉得那话里夹藏了太多的危险。

兄弟们都看见东天嗥是爬着过去的。东天嗥来到大当家的面前,真想吻一下他的脚趾,然后,响响地嗥几声,甩几下尾巴。

大当家的弯下腰,双手迅速伸过去,像两条蛇芯子。

大当家的将伏在地上的东天嗥扶起来,响响地对兄弟们说:“东天嗥,真兄弟啊!”

“兄弟们啊,二当家遇险后,有人临阵脱逃,贪生怕死,而东天嗥临危不惧,不怕牺牲,当我和张果老一起服侍二当家撤退时,只有他一个,东天嗥,一人殿后,他英勇地阻击了自卫队的追兵,他为我们安全撤退创造了时间。”

“噢——东天嗥!”兄弟们喊叫起来,眼中看到的是一位大英雄。

“东天嗥听令!”

“起啊,起啊。”兄弟们拉着仍然伏在地上的他。东天嗥直到此时才觉得大当家的话里没有危险。东天嗥抬起头来,像一只受到主人嘉奖的狗一般抬起骄傲的头来。

“我要当着全体兄弟的面,封你为我们山寨的军师,兼文书和账房。”

“军师!军师!”兄弟们又叫起来,很多人在以往的戏里听说过军师,却没有见过生活中真正的军师。

“军师听着,笔墨侍候,临场记下,”大当家的说,“家有家规,寨有寨法。”

“今日起,我寨特订立《四盟约》《八赏规》《八斩条》。何为《四盟约》?一、严守秘密;二、谨守纪律;三、患难相共;四、与山同休。何为《八赏规》?一、忠于山务者赏;二、拒敌官兵者赏;三、出马最多者赏;四、扩张山务者赏;五、刺探敌情者赏;六、领人最多者赏;七、奋勇争先者赏;八、同心协力者赏。何为《八斩条》?一、泄露秘密者斩;二、执令不遵者斩;三、临阵脱逃者斩;四、私通奸细者斩;五、引水带线者斩;六、吞没水头者斩;七、欺负同类者斩;八、调戏妇女者斩。”

被东天嗥写在一张白纸上。大多数的人不识字,都嚷嚷着让军师做他们的眼睛。识字的人发现,一开始的笔迹字形横竖不整,慌乱极了;渐渐地,那笔迹有些稳妥了;最后,字形开始变得规矩工整,还显大气,尽显军师的书法风采。

按照惯例,昨晚在独山脚下接下的彩头,得当众均分。按大当家的新规,之后,凡彩头红利,六成分给兄弟,四成归山寨集体,用于山寨的公共开支和远景。远景是什么?大当家的也给描述了一回。

兄弟们分了财物,回各自的住处去了。二当家牛魔王也去养伤。大屋里只剩下大当家和军师。东天嗥的手不再颤抖了,可是,那颗心仍然高高悬在那里,没有底,何处是底啊?现在的东天嗥,以前的郑西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是一直寻不到答案。

大当家笑着问:“军师,这一次行动,得成果不少哪。”

军师的心要跳出来,说:“大当家,您说我听。”

“吴彪,嗐,贪心太足啦,”大当家把脸上的笑又堆了一层,“那山厂的火是我放的,这不关他什么事,他的猖狂夺权,也是我授意的,我说,大当家已经被火烧死,他本来还有许多事要做,却不顾一切把屁股搁在大当家的太师椅上了。嗐,贪心太足。”

“而你,本该是山寨最早吃花生米的,这里边的理由不说你也清楚。一是你在半路临阵脱逃;二是你在山厂里几次三番出屋来,存有与自卫队里应外合的时间可能;三是你见了大当家受伤却见死不救,一路暗暗跟踪,或者想自己动手杀了我们,或者看着我们摔落深渊,你好坐收渔翁之利。”

东天嗥早跪在一旁磕头,咚咚直响。

“交给你两件任务,一是把账理清,二是你把张果老插了。”大当家的最后笑着说。

东天嗥悄悄问:“结果张果老,理由呢?”

大当家的笑出声来:“一滴水,跌入水中,有理由吗?”

东天嗥连忙说:“谢谢大当家不杀之恩!”

东天嗥后来知道,张果老就是王传本刚上山时出言不逊的人。那天晚上,张果老表现得极不耐烦,说了一句:“这厮,都不知是哪来的鸟,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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