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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2

风水这东西有趣,真会轮流转。

民国二十四年四月十二日下午,县城的一场大火,把王传本的三家商号烧了,也把王传本逼到了绝境。

那一天的上午,县政府宣布全县实行保甲制。王庄的保长为王传达。这一年里,全县一百九十二个乡镇合并为八十一个乡镇,共编八百二十八保,八千二百二十八甲。这是民国元年取消清时地方建制后的恢复。

王传本恰巧在城里,最早得到消息,就急急赶到桃源桥师兄王传达的商号里。师兄的商号大得过传本三个商号的总和,所赚的钱更是在十倍以上。商号里没有传达的影子,伙计说是回王庄了。

王传本就把这一句话含在嘴里。王传本本来想一碰见师兄,就揶揄他一句:“啊,师兄,一天到晚说不与权贵接交,想不到无心插柳柳自成荫啊,哈哈,无心哪?无心吗?”

王传本越急,轿夫的脚步就更急。轿颠簸,脑袋更颠簸。二十多年了,如果没有今天的县政府任命,他的骨头不会感觉到疼,因为早已经麻木了。发生在宣统三年的那场匪劫,如果落在一般人身上,早就一蹶不振,永世不得翻身了,可是师兄王传达……想到这里时,王传本狠狠咬了咬牙,师兄他把这事当成没发生过一般,从一杆秤一篮菜的生意做起,做到了现今的资产——可能是山海县的首富之一。匪劫那年卖给传本的田地房产,早被高价赎回。王传达总的财富可能在他的十倍以上。这些,他都可以不当成事,因为,王庄的族长身份,实际上的政治和宗法权力的拥有者,他依然有高人一等的感觉。想不到这破政府,民国元年时,保甲制度说撤就撤了,过了二十多年,说恢复就恢复了,让他这个做族长的,竟没有半点思想准备,这个破政府真破啊。

他点了一支雪茄。抽雪茄也是学师兄,这师兄年轻时去过日本和西洋,别的没学会,抽雪茄倒是学会了。几口烟抽了,骨头里的疼倒是减轻了不少。渐渐地,心中的那一阵鄙视,对师兄的鄙视,像雷雨前的乌云一般袭来。

你满口的仁义道德,赚什么钱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果真吗?你算什么东西?

你一不赌,二不嫖,三不娶小,满口的自由博爱,你打自己的嘴巴子吧?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你那男人的东西比一般男人伟大,你让它博爱了吗?你算是男人吗?

王传本恶狠狠地吸,旋即,把一口浓浓的烟吐出去。

从城里,到王庄,十里路,一个钟点后,说到就到了。

经过九龙桥,再到那村口的大樟树,王传本都没有打开轿帘,只让轿子悄悄地抬过。到了一个路口,轿夫像是熟悉他家的位置似的往一边走。王传本在轿上轻轻地喊:“走错了,往右,往右。”轿子于是改变了方向。他已经很少回王庄的家了。他自称是商号里生意忙,晚上就在城里住,可他怕的是家里的几房女人盯着他的钱包,他钱包里没钱,他怕她们的唠叨。

估摸到了一个地方,他撩起轿帘看了一眼,这是前族长仁宗公的道地,现在成了王庄学校。二十多年了,玲娣这女人早已经将上海义父的遗产花费完了,可是学校依然像是九龙溪上的水长流不断,不时发出喧腾的水花声。县政府和地方上的贤达都看好这地方,王传本也很想在这里花些钱赚一些声誉,可是,除了学校创办初期捐过两次外,再也没有捐过,依现在的财力,早已经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合上轿帘。轿子继续走,在一个道地阊门前停住了。这个道地曾经属于他,可是,只是四五年,便被它的原主人——他的师兄,以高于原价十倍的价格赎回了。

他下得轿来,就听到道地里的欢笑声。他想敲阊门上的铜环,没想到,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

春天的阳光跳着舞洒在这个道地上,笑声是从阳光下那把竹躺椅上发出的。师兄躺在竹椅上,脸上被他的一群孙子孙女画满了花,四个孙子孙女,两个扯手,两个扯脚,齐齐发一声喊:“大花猫,不洗脸,真真脏,不要脸!”

躺椅上的爷爷“哟哟”叫起来:“不洗脸,不要脸!”

孙子孙女们异口同声说:“爷爷说错了,再说一遍。”

爷爷于是再说:“大花猫,不洗脸,真真脏,不要脸!”

“哦!”孩子们放了手脚,大声地笑起来。

王传本走到离师兄很近的地方立住,笑笑说:“孩子们,哪个不要脸啦?”

孩子们被突然闯进的生人惊住了,大一些的是个孙女,抬起头扫了他一眼,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说:“你,你不要脸,进门前也不敲门,老师没教过你吗?”

躺椅上的爷爷立起来,笑着说:“婴婴,这是族长公,我们村里最大的官哪。”

王传本看着婴婴吐了一下舌头,哈哈笑起,说:“师兄,天伦之乐哪。”说完,心里隐隐发疼。

王传本的余光里瞧见两个女人的身影。一个是手提茶壶的女人,有了身孕,可能是德青的内客,已经为他生了一群;另一个是师兄的内客方氏。走上前来的是方氏,手里提着原在德青内客手里的茶壶。

方氏一边对一群孙儿孙女说:“去去,到你们妈那里去,两个爷爷要说正事了。”一边对王传本说:“族长公,稀客,今天是什么风,东风,还是西风?”

王传达对方氏说:“我的师弟,我的恩人,我家的恩人哪,你不可用这样的口气与他说话。”转而对王传本说:“师弟请坐。”

王传本就在离师兄躺椅不远的椅子上坐下来。椅子旁是一张小桌子,看来经常是师兄待客说话的地方。脚下是一道浅浅的印痕,原来,传本曾经在这里筑起一堵隔墙。眼下,隔墙拆除了,当年的痕迹还在。传本抬头看了看方氏,方氏却退下了。

王传本高兴地说:“师兄,我今天特地来,是给你报喜来了,你被县政府委任为王庄的保长了,民国又恢复保甲长制度了。”

屋里的方氏显然是听到了,远远地说:“族长公,你不会是又拿着银元来买一个保长当当吧?”

王传达回首瞪了一眼,说:“我家的女人,早解放了,早自由平等了,哪像师弟,家道森严啊。”

王传本笑起来,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哪,师兄,今天,我一是报喜,二是想讨一杯酒喝啊。”

这一回方氏同样听到了,没多时,便从屋里取出一壶酒来,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拿出一些下酒的菜来,放满了小桌子。屋里开饭了,孩子的声音闹腾腾不停。

给两个人碗里斟了酒,方氏就回到屋里。王传达端起酒碗,说:“师弟一定是遇到困难了,在师兄这里,你尽管开口。”

“喝酒喝酒,为了师兄的高升。”传本说着抢先把酒喝完了,说,“我哪有事,我就是想师兄了,想与师兄聊聊心里话。”

在传达喝酒的时候,地面腾腾作响。传本回头看,发现是德青,人高马大的,像极了当年威风凛凛的爷爷王世民。德青一见传本就喊起来:“是族长公吧,来得正好。”说着,想在小桌子边坐下来。传达喝完酒放下酒碗,说:“屋里吃去,长辈在这里说话,哪有你孩子家家随便坐的?”

德青正疑惑着,屋里的方氏朝他招手,德青听话地朝屋里走了。他的脚步仍然震得地面微微颤动。到了屋里,德青马上被他的孩子闹闹地围住。传本的心上又酸了一下。

“吃菜,吃菜。”师兄不住地给师弟搛菜。

“这世上,只有师兄疼我呢。”传本说着把一本账本递给传达,“这是族里的账本,族里没钱了,今年清明刚过,一场祭祖已经把族里的钱全部用完了。”

传达看都不看账本,说:“师弟,族里能有多少钱,田产也少啊,不怨你。好,现在,你不管村里事了,你直说吧,有何难事?”

传本忽然压低声音,眉飞色舞地说:“我哪有什么难事,喜事呢!”

“看,你的眼光充满了疑问,我就不能有喜事吗?”传本接着说,“昨晚上,爽死我了。”

“喝酒,喝了酒,告诉你。”传本给自己和师兄加满了酒,端起酒碗喝了下去。

王传达喝了酒,让碗底朝天,问:“赢钱了,又?”

“赌?”王传本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说,“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说的是阴间两人投胎前,找阎王赌一下,甲说,我赌做人更享福,乙说,我赌做猪更享福。阎王说,我给你们做中人,谁输了,给我抱一个金人来。后来,投猪胎的吃了睡,睡了吃,无心无思,十分地享福。投人胎的吃喝嫖赌,不仅享尽了人生之福,还享尽了非人之福。最后,把那头猪也杀了。那人死后还沾沾自喜地捧着一个金人去见阎王。阎王说:‘那猪呢?’那人说:‘在我肚子里呢。’阎王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金人,滴溜溜转动眼珠,说:‘谁输了,谁赢了?我不好说。’”

师兄笑了,说:“师兄弟里,就你会编一些天马行空、稀奇古怪的故事,而且,敢说敢做,呵呵,今天这故事,编得也好,有些意思。”

师兄接着问:“今天,你就是跑这里讲这故事来了?”

“当然不是,我刚才说到,昨晚爽死了,”传本又放低声音说,“群芳楼,昨晚,累死了我,那楼,有两个楼花,都三十了,徐娘半老了,可那功夫,不,是吃、吃男人的功夫,那叫厉害。”

“你被她们吃死了?”

“师兄,你还是男人,看你的眼神我就晓得,”传本颇为暧昧地望了一眼,“你肯定在问我为什么说一个‘吃’字,够形象够生动了吧?那么,你知道,是上嘴吃,还是下嘴吃?”

师兄说:“你越来越邪乎了,老是把我扯到你的队伍里,快说,你今天到底要说什么?”

传本往前靠了靠,尽量使自己靠近传达,说:“那楼花,都姓王,是王庄人氏,长得……有些像你的孙女婴婴。”

传本邪恶地笑起来,说:“看来,我是与你的那些妹妹有了……呵呵,我不说了,打死我,也不说了。”

传本坚信自己的话已经化作了一柄利剑,刺向了对方的咽喉,他都发现被刺方已经见血封喉,一命呜呼了!

就是这时候,有人在道地外高高地呼叫:“城里着火了!城里着火了!”

屋里的人全部跑到道地来,道地上的两个人也全部立起来,一个个像是有无形的手攫着他们的脖子似的,高高地昂起,看着县城的方向。

尽管有高高的道地楼房阻挡,仍然看得到南部的天空升起的浓烟。

“不好了,不好了,”王传本高叫起来,“我的商号着火了,怪不得这两天,我的眼皮老是跳,跳个不停。”

王传达说:“不会吧?师弟,你老是把事往最坏处想。”

“你这下高兴了吧,我倒霉了,”王传本忽然歇斯底里地说,“你不是最高兴的吗?你们全家不是最希望看到我倒霉吗?”

尽管在白天,王传达一家这时也都看到了,王传本的眼睛里透出来的是绿光,最让人心寒的那种光。

王传达这时才说:“师弟,我们一起去看看,说不定是我们的商号着火了呢。”

德青这时已经牵来了马。王传达把马牵出道地,说:“师弟,赶紧,你我共一骑,好吗?”

王传达虽然已经是六旬之人,可是身手快捷,飞身上马,牵了师弟的手,传本才在身后马背上坐稳了。传本从来没有坐过马,他以往的出行,都是坐轿,因为马背上的劳顿,他受不了。

“师兄,你可不能不管我,”王传本忽然高声说,“如果我摔死了,就是你谋害的。”

德青恰好听到了,忙叫:“阿爸,让他下来,让他走着上城里吧。”

王传达回头笑了笑。这笑如阳光,把在场所有人的心都照亮了。

“嘚嘚”的马蹄声,像是天籁之声,响彻王庄狭小的墙弄。这一个壮举,上达至王氏家族的始祖,下传至王氏后代的子子孙孙。

两人骑马到九龙桥顶时,抬头看那浓烟遮云蔽日的,差不多遮了半个天空。王传本都看见烈焰升起了,那些燃烧的东西正是他商号里特有的美孚油啊。

失望透顶的王传本,这时真想使劲一推,将马上的师兄推下马去,马下即是桥,桥下即是几丈深的河床,跌下去的人必死无疑。

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所有的人生不幸,似乎全是他师兄带来的。师兄是他的克星。

马过了九龙溪,就一直在通往县城的驿道上疾驰。马蹄声嗒嗒地发脆发响,这是这对师兄弟最后一次亲密行动了。

马是从小北门进入县城的。城门口到处站满了人,他们指手画脚的,在看着火的地方。许多人在那里跑来跑去的,巨大的火鸟在天上飞,溅落下来,像是炸弹一样。人们纷纷逃避。有一个火鸟落在一个柴棚上,顷刻间燃起火来。两人下马来,牵着马在人群中艰难地前行。

两人终于到达位于县城市门头的着火点时,才发现,着的火已经被扑灭了,可是,两侧的二十一家商号,在大火中全部化为灰烬。其中的三家,是王传本的。位于桃源桥边的王传达的商号,丝毫无损。

王传本看见自家的伙计在早已倒塌的商号里进进出出的,像是无头苍蝇一般,不知在搬运什么。看见老板出现,一齐围拢过来。他们原指望老板能像顶梁柱一般耸立在那里,给予他们绝望的心一些安慰和希望,可是,倚在马身边的老板,却像是见火的冰凌,吐了一口血,整个身子软了下去,要不是一旁的人扶着,早躺到水迹斑斑的地上了。

13

“师弟,师弟,传本。”声声呼唤,十分地诚挚,出自王传达的口。王传达在这里召唤王传本的肉体醒来。

师弟醒来,是在师兄的怀中。师弟第一眼看到的是师兄坦荡的目光,还有刚刚散去的浓烟中洒落的春光。

师兄说:“师弟,我送你到王庄你家中去。”

“不,不去。”师弟软弱的头颅,却坚决地摇起来。

“那到哪家医馆去?”

师弟再次摇头,用手指了一个方向。

师兄循着师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幸免于火灾的群芳楼,县城最大的妓馆。

看到师兄疑惑的眼光,传本说:“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再说……再说家里的女人,一个个只盯牢我口袋里的钱,唔,哪像师兄家啊……”

师兄看出了师弟眼中的恐惧,这种恐惧是一种柔弱。柔弱却最能撼动一种人的心。

“有我呢,师弟。”王传达忍不住这样说。

师弟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来。

王传达让人牵着马,自己亲自背着师弟,朝着群芳楼走去。

有人认得他们,也知道他们的为人,竟暗暗叫起来:“这不是佛与魔吗,怎么会呢?”

王传达很少进这样的场合,迎头而来的脂粉香,与什么相似?浓浓的,像是茉莉花,抑或栀子花?淡淡的,像是兰花,抑或山茶花、凤仙花?每一种花,都让人有联想,关于人生的,男人的。这花就是为人生设计的,这香就是为男人出现的。

人生需要花,花就出现了。

男人需要香,香就诞生了。

还有暗暗的光线。开始有些不适应,很快,这里的阴暗切合了他心底的需要。这里面的光线是窗上门上的拖地帐帏创造的。门外窗外是明亮亮的阳光,门里窗里却是粉得糯人的光——在晚上,这该是由点点的烛火组成。

门外是直接,门里是曲折。

门外是阳刚,门里是阴柔。

门外是男人,门里是女人。

脱去一身的亮光和尘土,他发现屋里到处都是柔柔的、软软的,像是鹅毛,在他的什么地方熨了一下,呀,好受。这真是男人该来的地方呢!

这时候,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近了,有悦耳的铃声响起,原来,是有人开了一扇门。门撞铃,铃响了。

铃声的余音未落,是一阵惊呼声,王传达一辈子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会把这一个声音拉开,拉开,却丝丝缕缕连在那里不断,就如农家过年打米糕时的番薯糖淋,甜甜的,糯糯的,香香的。

“呀呀呀,我的老天爷,哟哟哟,是王世民王社长,我的心肝宝贝、亲哥哥,亲嫡嫡的亲哥哥来了,哟喂喂!”

王传达停住脚步,想说话,背后的声音响起:“赛美玉,你也不看看是谁来了!瞎了你的狗眼了?”

“哟,哟,”那叫赛美玉的女人说,“是……是王老板来了啊。”

“王、王老板,”王传本艰难地用手指着,“在这里,是也。”

王传达这才看清,赛美玉脸上的脂粉差不多有半寸厚,一笑,那些脂粉便噗啦啦往下掉。王心儿吗?她们是姐妹吗?王传达依稀想起二十年前的事,但无法确定。

脸上掉下的如果不是脂粉,那是什么?王传达忽然想。

“不,不是王世民,赛过王世民哪,群芳楼稍微上了年纪的,谁不晓得王世民哪?”

王传达说:“王世民乃家父,不过,家父已经去世多年了。”

赛美玉咯咯笑起来,说:“说实话,我也没有见过你的父亲,我只是听我的姆妈说的,山海县,就这样一个像男人的人!我姆妈,也早已去世了。”

“你是群芳楼现在的姆妈吧,”王传达赶紧说,“王老板,王传本老板,受伤了。”

赛美玉看了一眼王传本,终于看见他嘴角的血,叫起来:“琳琳、琴琴,快,快一些。”

“来了,来了,姆妈,是传本我儿,来了吗?”声音显得十分快乐,推门进来的是两个小囡,嫩得出水,年龄小过传本的女儿。

“姆、姆妈。”传本苦笑了一下,终于昏了过去。传达没看见他的笑,可是感觉到背上的异样。

“我儿,传本儿子。”两个小囡叫起来,忙着去扶传本。

赛美玉说:“快别乱叫,你们两个,也不看看是谁来了。”

“管他是谁来,到群芳楼的,”琳琳挺着两个滚圆的奶脯说,“都长一个卵泡。”琴琴的脸有些圆,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连忙掩住琳琳的嘴,说:“真佛面前别揭菩萨丑,他,王庄的王传达。”

琳琳将眼前的传达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打掉琴琴的手,笑起来,拉起琴琴,说:“兄长在上,受小妹一拜。”

王传达一惊,忙说:“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快。”

那一丝窘色却被琳琳和琴琴看在眼里。两人连忙将昏死过去的传本扶到房里的床上躺下,掐人中,灌茶水,很快将奄奄一息的他弄醒过来。救人利索、老到,似乎是群芳楼的独门功夫。

看着两个小囡给传本掩上被角,传达回头想走。

琳琳说:“长兄慢走,慢走。”

琴琴就笑起来,说:“别误会,我们不是让你当嫖客。”

传达看着琴琴脸上的小酒窝,喉结动了一下。

琴琴说:“这里是琳琳的房,上我的房坐一下吧。”

传达竟然不觉得不方便,跟着到了琴琴的房。一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姑娘走过,无一例外,都停下身来,朝传达身上看。传达也不怕生,一个个看过去,只是越看越觉得诧异——自己像是到了一个大家庭,看到的都是有着同样长相的姐妹。

琴琴的一个窗户向西,这时候,西边的太阳透过窗纱晒进屋来。

夕阳染红了轻纱,像血。这是我心中流的血?还是这个世界都受伤了?王传达暗想。

“长兄请坐。”琴琴说。

传达刚坐定,就听见隔壁房里隐隐约约的男女之声。

琴琴说:“你是怕?还是爱?”

琳琳推门起来。

琳琳转身把门闩闩住,然后,脱起身上的衣裳来。

琴琴笑着说:“别脱了,别脱了,看把长兄吓住了。”

琳琳却已脱了,只剩肚兜把要紧的地方遮住了。两步蹿到传达面前,伸手就扯传达身上的衣裳。传达没有阻拦,任她脱去,倒是琴琴挡住了琳琳的手。

琴琴笑得更厉害,说:“你比什么?他身上长卵泡,你又没有,怎么比,黄鼠狼学蒲荡——要死啊,这天下怎么没见过第二个你这样的傻×?”

王传达说:“你们别再闹了,苦,我都晓得。”

琴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你听听隔壁的声音,你哪里听得到‘痛苦’二字?”

“哟哟,”琳琳也说,“今天来的男人不让我们赚钱,却要赚我们的钱了。”

“你们有什么钱让我赚啊?”王传达想笑,却笑不出,脸上的表情不舒坦。

琳琳看了一眼琴琴,说:“算命钱。”说完又与琴琴笑起来。

琴琴突然说:“你别以为我们都是憨大,都长了和你一样的脑壳哟。”

“没,没有。”王传达忽然觉得被人看透心思一般。

“你一定要说,‘你们都是王庄人,别往王庄人脸上抹黑,王庄人可都是堂堂正正的人,男不嫖,女不娼。干什么都好,为什么非要干这个啊?’”

“不,我不会。”王传达越是辩护,越是像陷入对方的陷阱一般。

“我的身体我做主,你记得这话是谁说的吧?”琴琴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说:“你肯定说你没有听说过,可另一句话你总听说过,上王庄下王庄在你阿爸来之前,地里的菜不卖,多了喂猪、让它烂在地里也不卖,你阿爸来了后,地里的菜也上市卖了,做了缸也卖,什么都卖了。我要,我们要,卖自己,难道不可以吗?”

琳琳接着说:“我现在身上没穿衣裳,不像你穿得人模狗样的。我,我们说的句句是心里话。”

“你一定还要说,你们两位的脸相很像一个人,那就是……”琴琴把话头打住,说,“我的兄弟们都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火中死了,死了,我们的姐妹没死,这你是晓得的。”

“以前嫁人的,都偷汉;不嫁人的,都到这里来了。”琳琳说,“王庄到这里,不过十里路,你不要说你没来过这里,就没有听见过,从没听见过?”

琳琳上前突然抱住王传达,不要说是王传达,就连琴琴也意外,连忙地扯那琳琳,可是,琳琳像是长藤缠树一般,哪里轻易扯得开。琳琳没有亲嘴,没有做更出格的事,她只是附在他的耳边,轻轻的,却是让对方听得分明的话:“兄长,大阿哥,我,我们的身体里,像是烧着一盆炭火,水也浇不灭,风也吹不灭,一天到晚的,就是……就是想……想男人。”

琴琴扯琳琳,说完话的琳琳也觉得身体里那一股神秘的力量消失了,多年没有的羞耻心回来了,松了手,想迅速地脱离他,并马上穿上衣裳,穿得像个人一样。

王传达的手却没有放。刚才,他是被动的,他没有想到琳琳会抱住自己。这时候,轮到自己想抱着琳琳了,甚至想把旁边的琴琴也抱着,把群芳楼里所有长相同样的姐妹们全部拥入怀里,永远地抱着,让她们永远在一个强有力的怀抱中。

是琳琳首先感觉王传达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游动,从腰上、背上、项上,再到头上,抚摸,抚摸,还是抚摸。

一旁的琴琴看得傻呆了。她从没有看到过一个男人这样的抚摸。她立时想钻进他的怀抱,任他粗大的手抚摸自己,不管他的手到哪里。

这个抚摸有亲,有情,有爱,有欲望。

男人的抚摸里有这些因素在内,哪还能不把女人痛煞、苦煞、乐煞、喜煞?

渐渐地,不要说王传达怀中的琳琳,就是立在一旁的琴琴也看出来了:这个男人手中所传递的亲,不是异性之间表现出来的纯生物反应;这个情,不是一般男女交流产生的;这个爱,也不是男女之爱;这个欲望,更不是占有和发泄。

琴琴哽咽着叫了一声“兄长”,扑上来,一头拥住了王传达,也拥住了琳琳。

“我们卖身体,不卖灵魂。”王传达听见她们两人之间说了这句话,却不知是谁的嘴巴动过。

哭声,像是从地板冒出来的一样,没了他们的脚掌、双脚、肚脐、脖子,直到整个身体。

这个时候,赛美玉的声音响起来:“郑西风,西风,斩头的,你死在这里吧!”低低的,却是凶凶的。

话音未落,门已推开,看到房里的情景,赛美玉惊讶得嘴大大张开,像是撑着一只无形的大鹅蛋。

“不是斩头的……”赛美玉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想说另一句话,却见三个人紧紧抱成一团,就是发现她进房也没有松散的意思。

“哼,”她半开玩笑半嗔怪着说,“春宵苦短,良辰美景,这不是王圣人王老板吗?啊哟哟哟,王老板的父亲曾经在这里洒下甘霖,眼下子承父业,这可是群芳楼天大的喜事啊,啊,不,不,王老板首次光临,这买春钱,我出,啊啊,你们玩得痛快。”

赛美玉一路抖擞着津津有味地说着,却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话像是呼到墙壁上的气一样,没有半点反响。

那哭声,虽近尾声,却是坚不可摧的一个整体,按照他们本来的意愿行进着,直到终点。

像是剥笋一般,琴琴是首先离开那个拥抱的,泪水涟涟的她想对赛美玉说什么。

赛美玉问:“哭了?”

琳琳是第二个离开王传达的,眼眶里全是泪水。

赛美玉说:“哭了?”

王传达是最后一个发现赛美玉的,眼睛也有些红肿,说:“姆妈,给你添麻烦了,往后,多照顾她们。”

赛美玉笑着说:“哪里啊,琴琴和琳琳是楼里的当家花旦,平日里,总是她们两位照顾着我呢,这不,你们好了,往后,还得您多关照啊。”

王传达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来,本来想给琴琴琳琳两位,递出手时,却给了赛美玉,说:“姆妈,还有我师弟,你得多关照啊。”

临出门时,他问赛美玉:“姆妈刚才叫的郑西风,可是以往在王庄学堂教过书的郑先生郑老师?”

赛美玉啵啵响个不停的嘴,此时突然噤声,良久,才咕嘟了一句:“王老板可不要乱说,我们群芳楼可是在警察局领照挂捐、政府特许营业的,郑西风,是山上的绿壳,官府抓了要杀头的。”

王传达不再往下问,拉了拉琴琴和琳琳的手,说:“有事,记得找我。”

出群芳楼大门时,王传达不让送,琴琴和琳琳,还有闻讯赶来的姑娘,全部叫着:“兄长,兄长,你今后要多多来看我们哪。”

王传达走出妓院大门时,夕阳的光照在那里,玲娣的眼光也恰巧到达那里。王玲娣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可是,走出来的就是王传达,王世民唯一的儿子,一个妓院常客的儿子,算是“子承父业”吗?王玲娣不断地摇头,又点头。看他那身边围着花蝴蝶一般的姑娘,王玲娣叹道,老天爷啊,她们竟然全是同样的长相!

王玲娣是为了县城这场火来的,她以为传达家的商号出事了,没有想到在这妓院门口撞到,她有些意外,没有上前打招呼,就看着他骑马而去。

王传达骑马回村时,远远听见自家道地门前一阵吵嚷声。到能看见人时,他发现是王传本的大小内客们。马蹄声响,她们回过头来,一齐上前,把马团团围住。传本的大内客脸上都是鼻涕和泪水,也顾不上擦,指着传达便骂:“畜生,人面兽心的东西!”

王传达在马背上高高地看下去,那些女人头上的饰品,金的、银的、玉的,做成吉祥的图案。从她们头上的饰品,就可以断定她们的身份地位,还有她们与丈夫的亲疏关系。头饰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啊。

“你们家城里的商号着火了,可是我烧的?”他问。

一道亮光在已经擦黑的傍晚闪了一下,那是一枚新打造的首饰,他没有看清楚是什么,可是他听到那首饰的佩戴者说的话了。

“呸,哪有你这样的把别人男人往妓院送的,我家当家的在家哪一夜不在我房里啊?”

一阵讪笑声:“嘻,小老婆也挡不住婊子啊,她最受宠的,听说,当家的给最好的衣裳、最好的首饰。”是围在一旁的同村人发出的。那佩戴最新首饰的抬起头来,王传达才看到,那一张比传本女儿还细嫩漂亮的脸啊,艳福哪,真是艳福吗?他想。

传本的几个女人同时围过来。

“在我们房里,月钱少得可怜,在那见不得人的淫窝,哼,一掷千金!”

“有本事送我们当家的到那地方去,你就有本事给我们每房月钱哪!哼,少一元也不行!”

“不把当家的交回来,扒了你家的水缸锅灶。”

“伤阴德,天打雷劈的!”

“断子绝孙的,不得好死的!喝水呛死,走路倒田缺死,拉屙倒屙缸死!”

传本家的几个女人,把山海县所能骂人的话全用上了。

王传达在马上叹了一口气,心里说,别分辩了,有些事是分辩不清的,就像天下的雾,任你扯也扯不开,等太阳出来自然就散了,就让她们骂吧,骂累了,自然会回家去的。

打开阊门,把马牵进去。关了阊门,把骂声也关在门外。

14

群芳楼上胭脂和香水的气息浓得令人窒息。可是,从相隔几百步外火场废墟飘过来的烟气,蛇一般缠住王传本,让他安生不得。

有时候睡在琳琳的房,有时候睡在琴琴的房。琳琳和琴琴也尽心服侍着,那些温柔,那些白嫩嫩的肉体都挡不住早已熄灭的火场烟气。

这是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下了几天的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琳琳给他抹去眼中的泪水,王传本往她的怀里钻了钻,抬起头来,眼里满是雏婴的稚嫩,让琳琳也心生母爱的怜悯。哦,她在心里问自己,这,到底是什么人哪?

王传本说:“我不哭了,我要起来,我去看看我的商铺。”

琳琳的眼中涌出泪水来,说:“乖,好好睡着,你的商铺好着呢。”

王传本突然坐起来,眼中露出凶光,说:“我的商铺让火烧了,什么都没有了,你这个婊子!”

连王传本自己也觉得诧异,他在骂琳琳和琴琴的时候,琳琳和琴琴不是她们自己,而是王传达和他一切的人生对手。鄙视和仇恨这条毒蛇啊。

“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的臭嘴,说了什么啦?我怎么骂我的宝贝亲亲呢。”王传本很快道歉,他的道歉也和骂人一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琳琳含泪帮着穿起衣裳,打起雨伞。掀起门帘的时候,斜风将雨洒过来,扑在王传本身上,让他打了一个喷嚏。琳琳骂风骂雨,声音很轻,还是让一旁候着的人听到了。

“这位小姐姐,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怎么能骂呢?”那人说完,笑起来。

惊慌起来的不是琳琳,而是王传本。王传本听得这声音耳熟,抬头看,是他多年的生意伙伴,他的干果供货商。

那人穿着长衫马褂,虽然打了雨伞,长衫的下摆仍然让雨打湿了,显然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那人打着伞,仍然不忘给王传本抱拳作揖。由于抱拳作揖时手不能持伞,只能让伞柄夹在头与肩膀之间,头就显得有些斜。

斜着头也让王传本打了一个寒战。

那人说:“王老板,贵号遭受火灾,大家都心急如焚,特赶来问候,我们在此久候了,都几天了,这地方,我们都是正人君子,不敢贸然而入。”

王传本从那人撑着的伞后,果然看见一大群与他一样身份的供货商,他们不管风雨,列队在那里。

“正人君子?”王传本忍不住心里暗暗发笑,直到看到他们身后立着的女眷,才了然于心。

“多保重啊,王老板。”列成一队的供货商笑着迎上来,包围了王传本。王传本不住地作揖,琳琳的雨伞也撑不到了,就让雨直直地淋在头上身上。

王传本发现这些供货商看似和善的面容中,隐藏了尖牙利嘴——恨不得立刻扒了他的皮、喝了他的血的那种利器。

眼看他们就要说什么话,王传本却抢在头前说:“各位老板,不必担心,我王传本还没有死,生意场上讲的就是一个‘诚’字,我在乡下,有田产,有房产,就是卖了田产房产,我也一定奉还大家的货款。”

说到这里,王传本抬了一次头。他抬头的时候,似乎太阳撕开厚厚的雨幕和云层,把一束光照在地上。或者,他就是阳光。

在时隔很多年后,他才晓得自己“稚嫩”了一次,他“稚嫩”得居然连别人的笑脸都信了。

笑脸,是比尖嘴利牙更厉害十倍的武器,轻易逼得王传本以自残形式解决商业上的纠纷了。在他富有传奇的人生经历中,只有这一次,才让他的人性弱点暴露无遗了。

“呵呵。”一旁的人拍起手来。在民国二十几年那时候,这是最时尚的举动。以往,中国人表达赞许,一般在桌面上叩指或竖起大拇指。

掌声,让他身上的血流得更欢了一些。

所以,当他冒雨坚决地回到王庄,敲开师兄的阊门时,他的话都带着血气。他对王传达说:“师兄,经商全凭一个‘诚’字,我要卖田地房产,还了供货商的货款。”

听这话时,王传达都看到师弟身上的华光,他坚信师弟此刻是真诚的,就像确信世上真理存在一般。

方氏一边为男人磨墨,一边评论他的书法:“先生,你这个‘善’字,用墨太重。”这些天,王传达老是在写四个字:

上善若水

先生说:“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夫人啊,我不妨说,水若上善,水即墨,墨即水,水不会自嫌轻重,善也不会有轻重之分哪。”

方氏说:“我说的话,先生没听见吗?却故意与我兜圈子,明白人说糊涂话。”

德青刚好驮着孩子从书房门前经过,看见传本的样子,放声笑起来。传达没有责备,德青就说:“族长公,天落雨,你没落雨吧?”

方氏发现自己阻止不了男人,就出门找玲娣姑去,没想到,玲娣姑正好往她家来,而且已经朝书房走近了。

待玲娣姑走进书房,想说阻止的话时,传达的话先说出口了。王传达看到师弟那变得亮堂的双眼,禁不住就说:“我支持你,师弟,你那房产、田地,先寄在我的名下,你拿钱去还了供货商的货款吧,是男人,赢得起,也输得起。”

王传达的话,像是铁钉,一颗颗地已经钉在板子上。

王传本拍了拍手,说:“爽快!”

王传达想起了什么,看到师弟递过来的房契、地契,就不再想,爽快地按高过市价的价格,给了他银票。

在方氏、玲娣姑、德青各种不同的表情、目光中,王传本接过银票,放进一个十分精致、时尚的包里。在把皮包的扣子一个个扣住时,传本希望的目光仍然缠住师兄不放。

王传达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歉意,说:“我怎么就忘了呢,师弟把房产都过户给了我,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那还有弟妹子孙一大家,我还想起,师弟在我家落难之时伸出了援助之手,我,王传达,也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师弟尽管放心,房契在我这里,住,你们一家不用搬,住。”

王传本拍了拍手,说:“爽快!”

王传本拿了银票想回城,却被候在那里的家里人接回家了。玲娣姑说:“贤侄,你家的财产你做主,没错,手中有余粮,得喂人,莫喂狗,更不能喂了狼。”

方氏看了看玲娣姑和德青,话到嘴角又咽了下去,只是说了一句:“菩萨啊菩萨,普度众生。”

德青笑着问母亲:“姆妈,是骂,还是夸?”

马上到了立夏。王庄家家户户都在煮茶叶蛋,吃蚕豆。德青的几个儿子拿了奶奶头天晚上连夜煮的茶叶蛋,让姆妈用漂亮的小网兜装了挂在脖子上(有些孩子把蚕豆穿起来挂着),上学堂去。先去了校长室,叫了一声姑婆,再把几个煮熟的蛋交给校长。出得校长办公室,学堂里到处闻得鸡蛋香,几个同学嚷嚷着,要与别人斗蛋。蛋与蛋对着敲,蛋壳软的,让蛋壳硬的敲破了。可是,输了赢了都高兴,因为大家都吃掉这颗“立夏蛋”。立夏日,吃鸡蛋和春笋,叫作“拄脚骨”,拄了脚骨,身子就硬朗了。

快要吃中饭的时候,王传达走进师弟的道地。实际上,是自己家的道地,它的产权早归了自己。

师弟的几个孙子孙女在称体重,这也是立夏日的风俗。他想,人的灵魂也有重量吗?该用什么秤来称它?

看到他的到来,道地里的人全乱成一堆。称体重的大人忘了抬秤,秤钩下竹箩翻了,竹箩里的孩子就跌在地上,跌疼了哇哇地哭。

传本的大内客尤氏扶起地上的孙子,迎着王传达走过来。尤氏是海边的船主的女儿,嫁到这里几十年了,除了一口海边方言没改,身上还总是有一股鱼腥味。

尤氏掩不住心头的惊慌,说:“保、保长,你大人大量,该不是赶我们走吧?”

王传达摇头说:“弟妹,我看师弟来了呢。”说着亮了亮手里的东西,那是果包点心,村里过年拜岁时才用的礼品。

王传达看尤氏没应答,就扯开嗓门喊:“师弟,你在哪房?师兄我,看你来了!”

尤氏轻轻地嘟囔了一句:“小狐狸精房里,老四,你叫得再重怕也是听不见,人早没了骨血,你来迟半步,怕就见不着了。”

王传达不由得心里有些沉重,随着尤氏的所指走进了一间房里。门是关着的,走到门前时,门却开了。门里的传本,满脸的红光。

从传本的腋下看过去,有一个年轻女人,翘着屁股在房前桌前,呼呼有声的。听见有人进房来,女人转过身来,低低的胸襟,让胸前的两坨白肉露了出来,虽是立夏,却穿得比别的人要单薄些。

“是保长啊。”女人说,算是打了招呼,转过身去,继续呼呼有声的,没等传达坐定,女人就端着那碗她吹了好久的不知什么汤,眼光紧紧地抓住传本不放,用一般男人听了酥到骨子里的声音说:“阿哥,喝了,喝了。”

“苏儿,”传本说,“你没见到我师兄来了吗?你先出去,我与师兄有话说。”

“不嘛,不嘛。”被叫作苏儿的女人撒着娇,到门口,还回过头说,“阿哥,你说了可不许赖,晚上你得睡我房。”传本不住地摆手,她才极不情愿地扭着屁股,三步一回首地出去了。

屋里全是那女人的气味。

王传本幸福地吸吸鼻子,王传达却打喷嚏。

王传本端过那碗,说:“参汤。”

“怪不得,师弟脸上全是红光。”

“妒忌了吧,我的师兄?”

“我不会黄鼠狼学蒲荡——我没那福分啊。”

“师兄,这下你承认我的福分了吧?在外,眠花宿柳,不厌烦;在家,大小内客,轮流眠。”

“你做了,也说了,师弟真是艳福不浅哪。”

“啊,”王传本接着说,“食色,性也,这是圣人之言吧。不过,眼下的圣人比之古代的更为圣人啊。”

“此话怎讲?”王传达问。

“我问,你不用答,我代你答。我问你,喜欢女人吗?你答喜欢,尽管你没有开口,因为不喜欢女人,就不是男人。喜欢女人,却不敢去喜欢。你,不如你父亲,你空长了你父亲一样的东西,那是王庄,不,山海县,不,天底下女人都喜欢的家什啊。你活着,有意思吗?你还需要我再问下去吗?”

王传本一口气说下来,额头上竟然渗出汗丝,汗丝凝成汗珠,噗噗地往地上掉。

“师弟,师弟,你这是虚症,你的身体?”

“我没病,我在家里,有四房内客服侍着,哪有病?”王传本说着捧起参汤碗就喝,被师兄夺了下来。

“师弟,”王传达说,“参不能补大虚,那是要命的啊。”

“就是我今天死了,也比你这样活一辈子要强……”王传本的话未说完,口里又吐出一口鲜血来。

传本的女人们进房来,看见男人嘴里的血,先骂传达不是人。传达哭笑不得,取出钱来,让她们赶紧找郎中看病。看在钱的分上,几个女人开始骂小四小狐狸精耗了当家的身子,小四毫不客气,以唇相讥。

看着奄奄一息的师弟,传达取回钱来,反身走出道地来。不到一支香的工夫,骑马去了县城,请了一个郎中回来。

不出一个月,传本的身子便有了起色。那天传达去看他,他侧卧在堂前的春凳上看书。书是《水浒传》。看得太入迷,以至于传达走近了都不知晓。传达笑着问:“啊,师弟,好汉书,莫不是要上梁山?做寨主?”

让传达没有想到的是,凳上的传本闻声大惊,竟然跌下凳子去,摔在堂前的泥地上。

尤氏听见声音走出房来,一边道谢,一边扶起地上的传本。老四苏儿端着一杯茶出来,满脸含笑叫着“保长伯”,敬茶端凳子,忙个不停。

尤氏叹息着说:“家里这些年来,晦气不断,晚上,请了都总庙的僧人来我家道地施蒙山,他大伯如有空,请来瞧瞧我当家的忏拜。”王传达当即应允了。

吃过晚饭,王传达放心不下师弟,就来传本道地。离得很远,就听见钟和钵叮叮地响。

进入阊门,就看到道地的中间用四张八仙桌搭了一个法坛,法坛上供了一尊佛像。佛像前供了香花果盘,白米和清水各一杯。香炉上的香和烛台上的烛点燃了,在夜色中幽幽地亮着,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照过来似的。

都总庙请来的大僧正在坛上说法。王传达只看见大僧的嘴在不断地一开一合。开合之间就是阴阳、天地、生死、光明黑暗,人生的繁杂让僧人如此简单地表述着啊。

围在大僧旁边的是四个小僧,小僧嘴里也念念有词。四小僧外是村里的善男信女,以念佛吃素的老妇人为主,一个个跪在蒲团上,嘴里也是不断地诵偈。

这些女人不通文墨,却不影响她们对佛的虔诚。

法坛的对面设了一个孤魂台,供了十方法界六道群灵之位。谁是孤魂?我吗?王传达心里想着,却看见师弟居中跪在那里。他走到师弟身旁,面朝佛像的师弟突然转过身来,说:“师兄,你陪我一起忏拜吗?”

王传达没有回答,回头看时,孤魂台上起香了,一个人用黄布将它与法坛围在一起,把法坛前忏拜的僧众,包括他和师弟全部包围在里边。

他很想跳出三界,可是,谁也甭想。

师弟跪在那里,嘴里也念念有词的。偶尔,他停下嘴里含混的说辞,与师兄说:“师兄,我在忏悔小时候牛轭潭的事,我那时真是混蛋。”

王传达说:“逝者如斯夫,向前看吧。”

过一会儿,师弟又说:“施蒙山,说是施舍给鬼神,我觉得我轻松呢,是佛拂去我心灵的尘土了吗?”

王传达觉得师弟说这话时,眼睛里有圣洁的光。

这一晚,王传达待到施蒙山结束。王传本却说上屙缸间撒尿去了。王传达亲自送走了都总庙来的大僧,才往家走。

梦里看见王传本成了一个正人君子,他高兴得都跳起来。跳起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发亮。听得道地阊门被敲响,越来越响。床边没了方氏,方氏早起来下厨房烧饭了,娶了儿媳妇,却天天都这样。

方氏闻声去开了阊门。“先生,快来!”方氏回头朝房里喊。

等传达穿了衣裳赶到阊门口时,德青也赶到了。

阊门外,齐齐跪了王传本一家,里边缺的就是他本人。

尤氏抬起头来,眼中布满了血丝,没有泪水,说:“当家的不见了,被人绑架了。”

由于着急,苏儿的胸波涛汹涌着,哭着说:“连我……连我他都不要了。”

尤氏盯准王传达说:“昨晚忏拜,看他与你说了一晚上的话,他肯定与你说了什么吧?”

“听都总庙的僧人说,昨晚他们回庙的时候,看见九龙山上有人在放炮仗,响了三下。后来,又响了一声枪。”苏儿接着说。

“我阿爸让……绿壳绑架了,这……是通牒,三天时限,索赎款一万大洋,哈哈,我阿爸的肉贵过猪,贵过羊,贵过狗哪。”说话的是传本的儿子德行,平日里诺诺的很少有话说,却时常口出奇语,此刻,手里举着一封插着匕首的信。那匕首发着寒光。

德青说:“婶,快去报官哪,你把这里当成绿壳窠啊?”

跪在地上的人不知受了谁的指挥,竟异口同声说:

“只有保长能救,救救吧!救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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