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忘川河。奈何桥上青石板，青石板上青色苔。
方庭春在黄泉路上寻寻觅觅，有很多鬼，哭泣的，冷笑的，有断头的，有留血的。来到忘川河边，她只见身边似梦似幻的场景，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那孙词在哪儿？
方庭春走过奈何桥，青色的石板长满了青苔，很滑，她用手撩起裙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听说人冤孽太多，会被水鬼拉下忘川河，遭受腐心蚀骨。方庭春走过奈何桥，她放下提起的裙脚，笑了一下，原来自己并不止于罪孽深重。
她来到三生石边，看着自己过往的点点滴滴，她用手去触摸，才发现冷冰冰的，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她死死地贴在三生石上不肯走，在那儿掩面痛哭。
一个小鬼过来扯她，但怎么也扯不动，拗不过她，不知如何是好，一位老婆婆走下望乡台，她手里端着一碗汤，问道：“姑娘，你为何不肯走了呢？”
方庭春回过头，见到老婆婆，她愣了片刻，这不是多年前自己被王林囚禁之后，逃到森林中遇到的那个老婆婆吗？
方庭春回想起当日的场景，原来她真的是鬼，还是孟婆。
“你就是孟婆？”
“原来是你呀……”
孟婆见这女子是方庭春之后，就一点儿都不奇怪了，似乎她早就知道，等到这个女人死的那一天，一定是这样的场景。
原来，那夜一个亡魂不肯喝孟婆汤，不肯转世轮回，孟婆出去寻他，才在林子里遇到了方庭春。
“姑娘，既然都死了，那就喝了这碗汤，再寻下一世去吧。”
“我不要……”
方庭春哭着摇头。
旁边的小鬼似乎见怪不怪，端过孟婆手里的汤，就要往她嘴里灌。
“我不要！”方庭春怒吼道，一下子打翻了他手里的汤。
那小鬼正欲发作，孟婆把他拦了下去。
“哎……”那老婆婆叹道。
“像你这样的，我见的多了。”
老婆婆步履蹒跚地去捡地上的碗，似乎对这场景见怪不怪了。贪嗔痴念，死都阻隔不了。
“小姑娘，人生不过一个故事，是故事，就会有结尾。
一个故事结束又会有另一个故事开场，走过了这桥，喝了这碗汤，你再去投胎为人，找你另一个故事，岂不是更好，你又何必这样念念不忘呢？”
“不要……对你来说是故事，对我来说，就是人生……”方庭春痴痴地望着奈何桥。
“你知不知道这忘川河是怎么来的？”孟婆顺着方庭春的眼神问道。
“每个人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就把这一世的苦水统统倒出来，便成了这川流不息的忘川河。你看，谁的苦会比谁少呢？”
孟婆接着说道。 “姑娘，别再为难自己，喝过这碗汤吧。”孟婆苦口婆心地劝道。
“不！”方庭春猛然回头，孟婆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样痴狂的眼神。
方庭春往前走去，抚摸着三生石上的前世今生，人来人往，试图寻找他的身影。
“我知道，所有人对你来说都只是一个故事，你看惯生死，贪嗔痴念对你不过是过眼云烟。
可是对我来说却不是，这一生我有一段情，我不想忘也不能忘。”
方庭春哭了，她的眼泪滴到三生石上，长出寸寸青草，她的眼泪流到忘川河，溅起千层浪花。
“小姑娘，你现在这样想，可是等你喝了这忘川河水煮的汤，这一切就与你无关了……过去的东西终会过去，只要你不再是你，你就不会痛苦了。”
老婆婆安慰道，每天都要安慰这么多人，老婆婆有点疲惫了，可她看方庭春哭得这样伤心，她不忍心责备她，或许毕竟曾吃过她半口果子。
“我宁愿痛苦煎熬，也不要忘记阿词哥，如果连我也忘了，那方庭春与孙词就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忘了孙词，我不再是我，也不再是方庭春……”
人一生的故事，留下的不过是回忆，如果没有回忆，剩下的便什么都不是了，方庭春死死地扣着三生石，她不能让方庭春与孙词之间的故事化为虚无。
“可是，你不喝我这汤，是不能去投胎转世的。”那老婆婆有点急了。
“那我就不要投胎转世，我要一直等阿词哥，等到他回来找我。”方庭春道。
“你这是何必呢？你未必等得到他，即便你真的等到他了，他也不记得你了，他有他新的故事，里面没有你……”老婆婆道。
“不……”方庭春喃喃自语道。
“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只要我记着他，我念着他，只要我没有忘记，他就一定会想起我，他一定会再爱上我。”
老婆婆看着方庭春痴痴的样子，长叹了一声，有新的鬼走了过来，孟婆也就无暇顾及方庭春了。
方庭春就在那儿坐了几日，孟婆终于熬不住了。
“小姑娘，你不喝这汤，是去不了人间的……”
方庭春仍在望着飘来飘去的游魂，试图寻找孙词。
“哎……其实，或许你等的人早就投胎去了……
前段日子呀，有个男子，他对我说，让我将来遇到一个头上戴桃纹红玉钗的姑娘的时候告诉她，来生，他一定会找到她，一定不会辜负她……我想他说的，应该就是你了吧……”
方庭春侧过头，泪如雨下。
“喝过那碗汤吧，不然你是不能再去投胎的……”
“可我不能忘了孙词……明明说了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柳梦梅救得回杜丽娘，为什么我救不了孙词……”
方庭春哭得像个孩子，孟婆忽然觉得竟然莫名其妙有些心痛。
孟婆长叹一声，摸了摸方庭春的额头。
“罢了罢了，谁让我吃了你的果子呢……你回去吧，如果你能让孙词重新想起你，重新爱上你。我就让你死而复生……”
方庭春回到城里飘飘荡荡，不肯离去。
她偷偷跑到戏园子里去学曲，她唱牡丹亭，她想着如果孙词听到了，一定会来找她。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登台唱曲，唱了一夜，唱累了，她便蹲在地上哭泣。
她说她死后变得格外任性脆弱，因为活着的时候有太多的责任，而等死了，才是真正的方庭春。
三年之后的一天，方庭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地又回到孙府。
她鬼使神差般来到王沁文的屋子，她见到王沁文躺在床上，床上摆了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根烟斗。
王沁文已经没了力气，她的手脚瘦得只剩皱巴巴的皮，明明才二十来岁，整个人却暗淡无光。她形容槁枯，扭曲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嘴巴使劲地嘬着那细细的烟嘴。
她的眼睛像蒙了一层布，却依然泪光闪烁。
她拼命地一口一口地嘬着。
方庭春忽然想起多年前，王沁文一袭浅绿色衣衫，清新高雅的身姿面容。那个如诗如画的女子，成了现在的样子。
方庭春抽了下鼻子，哭了出来。
王沁文见方庭春出现，她有些害怕，想挣扎一二，却没有力气。
方庭春走过去，见到她床上的一滩血。
她走过来之后，王沁文却反而渐渐不怕了。
她由退缩，变成了冷笑。她想，这一切，或许只是她幻想出来的。
“哼……哼……”王沁文摇晃着脑袋，痴笑不止。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方庭春开口问道。
“为什么？”王沁文又哭又笑。
“我也不知道，你来告诉我为什么好了……”
“我爱的人死了，我恨的人也死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每天坐在那儿，对着那扇门，等啊等啊……却什么都等不到……”
王沁文指着正对着门的那个位子，她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手也快撑不住了。
方庭春坐到床边，她拨开王沁文面颊前的发丝，轻声说道：
“王沁文，我曾经很羡慕你，你的样子，你的谈吐，你的才华，都曾经是我仰慕的样子。
那时候我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而你，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耀眼。是你自己，舍掉了你身上的光辉……”
“哼……”王沁文躲开她的手，她又俯下身，使劲的吸食大烟，一口两口。
她咳了起来，开始抽搐。
她抓住方庭春的手，才意识到她把手套给取了。
“如果……如果有来生……我不要……我不要遇见我爹……也不要……不要遇见你……”
伴随着一阵抽搐，王沁文再也醒不过来了。
方庭春抹掉泪，离开了孙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