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庭春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原来死人也会如此激动。
只见那人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那儿坐了下来,方庭春回过神来,继续唱着。
待人群散去,那人仍坐在那儿,方庭春没有卸妆,走了过去。
那人笑了起来,他长得比孙词沧桑一些,年纪似乎也大了一些,可他坐在那儿,依旧让日月不敢与之争华。
方庭春笑了笑,原来孙词将来,是这个模样。
“小姐这模样,倒真叫我以为是杜丽娘转世了。”
方庭春一下子双眼垂泪,那人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你认识我?”那人说道。
方庭春猛然点头。
“可我却不认识你。”
可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好像有些心痛。他看着她的脸,总觉得似曾相识。
他在上海滩是有名的政客,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认识他的人很多,爱慕他的女子也很多,可他却从不娶妻。
“你叫什么名字?”方庭春终于开口,那人有一丝诧异,他不是说认识自己?怎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孙默,本是浙江人。因工作才到的南京,你呢?”孙默道。
“方庭春,苏州人。”方庭春道。
“昨日听我几个朋友说,南京有座庭春台,里面有位妙龄花旦,没有伴奏,没有对手。一个人将牡丹亭唱得哀愁百转,今日得偿所愿,果然是名不虚传。”
方庭春笑了起来,仿佛一瞬之间,自己并没有死:“你要想听,我每夜都可以唱给你听。”
“你想当我的情人?”
“我想做你夫人。”
孙默愣了一下,他的手指敲打着桌子,发生一点点有节奏的声音。
孙默一笑,贴上来的女子很多,他从来都是嗤之以鼻,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个,却让他有些心动。
“那你收拾一下,我们去吃点东西。”
方庭春抿唇一笑:“那你等我,我去换身衣服。”
孙默走到外头,点了一根烟。孙默的烟徐徐上升,围绕着上头的灯笼,他忽然一恍惚,这个地方,似乎在梦中见过。
过了一阵,方庭春走了出来,孙默直接过去牵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去。门口停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孙默为她开了车门,示意她上去。
夜里还是有很多人,路上依旧熙熙冉冉。
方庭春却只盯着孙默看,孙默看到她卸了妆,原来长得挺美。
孙只当她是未曾见识过世面的小姑娘,不禁笑了下。
忽然,汽车紧急刹车,她二人向前扑去,只听得几声枪声响起,那子弹打在车子的铁皮上,铮铮作响,孙默将方庭春护在怀里,埋下头去。
方庭春忽然想起一百多年前苏州城郊的那场漫天大火。
前行不了多远,司机的脑袋已被子弹贯穿,车子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孙默拉着方庭春跳下车去。
孙默的手肘被磨得鲜血直流,只见几个人戴着黑色的帽子,拿着枪朝这儿跑过来,孙默赶紧拉着方庭春的手要跑。
幸而夜里黑,他们的枪法并不太准,打到孙默的胳膊,孙默掏出腰间的枪,朝他们开了一枪,一人应声倒地。
孙默与方庭春藏在小弄堂里,方庭春见孙默手肘处皮开肉绽,左臂上鲜血直流,方庭春利索地撕下一块布条,为他止血。
孙默见她沉着冷静的样子,心中有些狐疑,她究竟是谁?爱慕他的人很多,要杀他的人,也很多。
那群人扔在四处搜寻,孙默懊恼此次大意,未警卫陪同。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引开他们。”方庭春道。
“算了,你……”孙默制止道。
“你放心,他们伤不了我。明日还在这儿相见。”方庭春道。
孙默心知此刻出去,必死无疑,这丫头也不知是何来路,且让她出去看看情况。她若死了,多给她家人些钱财便是。
她若侥幸逃脱,他便娶她为妻,在这南京城,他孙默的命很值钱。
不知为何,他看方庭春离去的背影觉得似曾相识,他突然觉得有点感动,他很想叫住她,可一沉思,还是罢了。
第二日,警察将这一带重重封锁,孙默大怒,在南京城居然有人名目张胆地杀他。
自七七事变之后,全国都乱成一锅粥了,到处都在打仗,反政府的风潮也越来越重。
日本人一路打了过来,南京政府也是岌岌可危。孙默在办公室里不停地抽烟,忽然想起昨夜方庭春的身影,有点怅然若失。
他回到庭春台,没人开门。他想着自己居然要为了一个小丫头在这儿等,他想离去,但又怕自己前脚走,方庭春后脚便到了。
等方庭春出现的时候,只见一地的烟头,孙默斜靠在电线杆那儿,方庭春仿佛见到了孙词。
孙默回过头来,才发现方庭春长得这么美,昨日见她还不过是个俊俏的丫头而已,今日再见却颇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感。
“你没事?”孙默道。他以为她已经死了。
方庭春摇摇头。
“没事……那就走吧。”
孙默走过来拉着方庭春的手,带她上了车,他说,他要带她去看戏。
方庭春透过车窗,忽然她见着一群学生在包围了一家舞厅,贴上了大字报。
方庭春想起来自己这一百年来夜夜唱曲,似心中有愧,她似乎有点忘了自己只是个孤魂野鬼,不能沾染尘世。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方庭春嘀咕着大字报上的字。
“这些学生,好好的学不上,一天到晚搞事。”孙默淡淡地说道。
“话不能这么说,年轻人懂得民族大义,是件好事。我倒觉得他们还蛮令人敬佩的。”方庭春道。
“你说你是苏州人?你家还有什么人没有?”孙默问道。
“没,我是个孤儿。”
“孤儿?”孙默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
孙默调查过方庭春,除了一百多年前有个女土匪叫方庭春之外,查不到任何这个人的背景,庭春台上的那个小花旦似乎真的是孤身一人,以唱曲为生。
孙默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问道:“你识字?”
他本以为她只是个低贱的戏子,该是不识诗书的。
“嗯,认得一些,但没什么学问。”方庭春道。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老一套的说法了,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在学堂念书,你放心,我也送你去。”
孙默说道。方庭春只觉心中一颤,这些话,似曾相识。
孙默带方庭春去看戏,西方的戏,戏台上的对白说得露骨又动人。
孙默看方庭春看得着迷,双眼噙泪,他牵动下嘴角,忍不住笑了起来。
即便对她还有戒备,但他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心。
“这是莎士比亚的戏,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两家人有着仇恨,然而他二人却相爱了。
但是却饱受阻挠,朱丽叶服毒假死,本以为能与罗密欧私奔,然而罗密欧却信以为真,殉情而死。”孙默说道。
“原来,洋人也能写出这么感人的故事。”方庭春说道。
“人都是一样的,不管洋人还是我们中国人。你知道汤显祖么,就是你唱的牡丹亭的作者,这汤显祖和莎士比亚是同一个年代的人,二人写的故事也是遥相呼应。所以啊,文化是不分国界的。”
戏演完了,演朱丽叶的那位演员走了过来,是个明艳的美女,她快步走过来。
一过来便勾着孙默脖子,贴了一下他的面颊,方庭春站了起来,微有怒色。
她方才见到原来这里还有一个人,十几岁的模样。朱丽叶微有诧异,道:“原来你今日有人作陪呀。”
“她叫丽娜。”孙默对方庭春介绍道。
“方庭春,我请过来的昆曲名家,专唱牡丹亭,改天你二人倒是可以试试同台献艺。”
丽娜身材高挑,笑着摆了摆手道:
“别,我这只是闹着玩玩,和戏子还是有区别的,哪敢班门弄斧。”
丽娜的父亲是南京城首富,她在英国留学了几年,前两年才回来的。
“原来你喜欢这一款的。”丽娜打趣道。
“江小姐今天演得很不错,我和庭春先走了,改日我们再约。”孙默去牵方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