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安国与孙词带着方庆一的尸首回到南京,孙玉得知曹安国并没有杀方庭春,心中不安。
“总督大人!”孙词走进孙玉书房,见孙玉正在写送到京城的折子,冷笑一声。
“总督大人好谋划,这样一来,又少不了加官进爵。”孙词嘲讽道。
“阿词,你要明白,一个兵只需要做好将交给他的事,知道全盘计划,对他并没什么好处。”孙玉道。
“我知道!”孙词说道。
“你知不知道你在方府拔出尚方宝剑的时候,那气吞山河的样子。我真的很感动,我敬佩你,崇拜你!我想着我的爷爷是这样的大英雄,你想象不到我当时心里有多震撼!”孙词一脸赤忱地说道。
孙玉听他这么说,心中满足,笑了起来。
“可是,你又是那么残忍,那么不守信用!”孙词转而冷声斥道。
“混账!”孙玉拍案而起,他竟然敢这么和自己这么说话,目无尊长。
“我可曾说错半分!你明明答应我不杀方庭春,可却派曹安国去杀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爷爷,你叫我好生失望!”
孙玉盯着孙词,怒上眉梢,他努力克制住自己。
“我早知道曹安国不会杀她,我若不这么做,你会乖乖回来吗?”孙玉道。
“哼~哼~~”孙词冷笑着倒退一步:“总督大人,真是好手段。这一课,大人真是上得好生动!”
孙词冷哼一声,转头便走,他明白方庭春曾经说过的那一句,这世上,谁都会骗你。
孙玉心中恼怒,久久不能平息,他叫来了曹安国。
“妇人之仁,你这是纵虎归山!”孙玉呵斥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曹安国跪在地上:“大人,如果您亲眼见到孙少爷和方庭春的样子,您也会下不去手的。”
“曹安国,你好糊涂啊!”孙玉说道:“我没想到你一把年纪,还像他们一样拎不清,何为公私分明?
方庭春戾气十足,她岂会善罢甘休?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曹安国跪在地上,无话可说。
“事已至此,要严加防范,若方庭春现身,杀无赦!”孙玉道。
“大人,杀方庆一的是方林,我想方庭春未必会找我们报仇。”曹安国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况且现在不能让方林死,你安排下去,严加看护。”孙玉道。
“哥哥!”孙沛见到孙词。
孙沛心里对孙词有些埋怨,怨他迷恋方庭春。可终究,孙词还是选择了孙家,她也无法再说些什么。
“沛儿。”孙词应道。
“回来几日,好些了吧?”孙词问道,想来孙沛从小在孙府中,没见过什么坏人,没遇过什么险恶。此番却遇到了这样吓人的事,心里有些愧疚。
“嗯。”孙沛点头,她小心地问道:“方庭春呢?”
孙词痴望着远处,说道:“她走了。”
孙沛低下头去:“走了也好,哥哥,你忘了她吧,你是孙家唯一的希望,你不能辜负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
孙词笑了,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
孙家的四小姐,名唤孙婉,嫁给了太子少保之子,此番回娘家看望父母姐妹。
“四姐!”许久没见到孙婉,孙词心中也是十分感慨。
孙词与方庭春的事,孙婉也听说了。但孙婉一句话都没有提及,只盼孙词快快忘了方庭春,不要再想起来。
这孙婉二十二岁,育有一子,体态略显丰腴,面颊红润,容貌富贵柔美。
“阿词,你可还记得吏部尚书之女燕贞?”孙婉问道。
她这么一问,孙词便知她意图,说道:“四姐,你的意思我明白,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娶她的。”
“那你要娶谁?”孙婉问道。
“我谁都不娶!”孙词负气地道。
孙词的母亲见状,霎时间便哭了起来:“阿词,你这样,不是成心让家里不得安生吗。”
孙词撇过头去,不答,他成全了所有人,又有谁来成全他和方庭春?
“那妖女给你施了法,你都要六亲不认啦。”孙母哭着说道。孙婉孙沛见状,匆忙去安慰她。
孙婉说道:“阿词,为了一个方庭春,你真要全家上下都不得安宁吗?”
“四姐,除了娶妻生子,我什么都可以做,请让我保留我自己的爱情!”孙词眼都不眨一下。
“孙词,你十九岁了!像你这个年纪的贵族子弟,有几个没有成家?你不要任性了,难道你要孙家绝后吗?”孙婉斥责道。
孙词不说话,他说不过她们,也不会低头。
说回方庭春这里,她策马飞奔,不知跑了多远,也不知跑了多久,身上的伤口裂开,像刀割一般难受,她再也受不住了,趴在马背上,任凭东南西北。
夜里还是冷,方庭春又冷又饿,醒了过来。不知为何,这越是安全的时候,越觉得身上的伤,痛得刺骨,剁掉这双手,或许都会比现在好些。
方庭春又闭上了眼睛,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只要一点点轻微的挪动,都会令她痛不欲生。
幸好苍天没有那么残忍,一夜都没有下雨。
阳光透过树林,洒在方庭春身上,她睁开了眼,被饿醒的。
方庭春艰难地坐了起来,看着这陌生的天地,感觉自己格外的渺小,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听着鸟语风声,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直到肚子咕咕一声,才明白自己还在这人世。
方庭春四处寻找,连个野果都没有,饿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好像要虚脱了。方庭春趴在小河边,喝了点水,缓冲一点饥饿,手不小心在石头上擦了一下,她痛得咧着嘴,将那手放在怀中。
饿得几近晕厥,方庭春也顾不得那树叶子究竟能不能吃,只管往嘴里塞,拼命地嚼。这一片好像被人洗劫过一般,一颗野菜,一粒野果都没有。
方庭春趴在马背上,一直往南走去。夜里她躺在地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只是这被窝真是太冷太冷了。
方庭春躺在地上,看头顶的一弯新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明知回首过去,只有恨,却偏偏要去回味,似意犹未尽般,舔舐撕扯自己的伤口。
方庭春平躺在地上,杏花飘落,似乎要把她埋了起来,将这爱恨情仇,一起埋进土里。眼泪横流,划过耳边,滋润这一方土地。
夜太长,太难熬。梦太苦,不敢眠。
忽然,她听得些许动静,心中一慌,莫不是有什么走兽?方庭春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又不见有什么。
夜里太安静了,有个脚步声越走越近,前方似乎还有一点点光亮,方庭春不知道那是什么,紧张起来,在这无边黑夜,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与那脚步声。
荒郊野外,半夜三更,忽然一盏灯出现,出现一张布满皱纹的沧桑的脸,方庭春吓得毛骨悚然。
那人渐渐走近,她身材矮小,很是佝偻,驼着背,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她举着一盏灯笼,步履蹒跚地走向方庭春,地上的杂草枯叶被她踩得吱吱作响。
方庭春睁大了眼睛,吓得要命,这是人是鬼!
那老婆婆越走越近,那张脸越来越清晰,方庭春大声地喘着气。
咯吱咯吱地脚步声,今夜夜色很黑,缥缈阑珊的灯火,褶皱佝偻的老奶奶,方庭春坐在地上,忍不住想往后挪去,头皮发麻,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那老奶奶走了过来,她提起灯笼,照了照方庭春,她看到她身上的伤,也忍不住抖了一下。
“小姑娘。”嗓音低沉沧桑。她又把灯笼贴近方庭春的脸,方庭春屏住了呼吸。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人走过去?”那老奶奶又开口问道。
原来,她是来找人的。
“没有。”
“哦。”那老奶奶说道,有些怅然若失。叹了口气,就要离去,走得很是艰辛。
“你在找谁?”方庭春忍不住,开口问道。
“一个不听话的人。”那老婆婆说道。
“是你儿子吗?”方庭春问道。
这几日在深山中,方庭春见到一些人,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家没有亲人,没饭吃,没衣服穿,便逃入这大山之中,听天由命。
这世间,什么苦,都有人尝。
白日里,她亲眼见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奶奶,瘦得皮包骨,皮肤上都是褐斑,衣不蔽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她趴在地上挖野菜,指甲里都是泥,那情形,好像要把自己埋了。
当时方庭春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自己所受的那些苦又算得了什么。人活在世上,有谁不苦。
谁在高呼大清盛世,谁在咬着枯木寒枝!
那老婆婆听方庭春这么问,顿了一会,回头看方庭春,见她双眼朦胧,又转了回来。
“是呀,你见到他了?”那老奶奶答。
方庭春摇了摇头,满怀心酸,心里也不再害怕。她明白,这不过又是一个被人遗弃的老人而已。世道艰难,许多人难得温饱,像她这样的老人,被抛弃在荒山野岭,这样的事,不少。
方庭春咬着唇,红着眼,很想哭,这是个什么样的世道。
那老奶奶见她睁着眼睛,簌簌地流泪,又倒回来安慰道:“小姑娘,你怎么哭了。”
方庭春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匆忙用手去擦眼泪。
“哎呦,小姑娘,你手怎么啦?”那老奶奶走了回来。
“没事。”方庭春哭着笑道:“挖野菜挖的。”
老奶奶又转身离去。方庭春站了起来,追了上去,老奶奶走得很艰辛,方庭春站在她身后,无限心酸难受。
她很想告诉她,不用再找了,是你儿子不要你了,可是,怎么说得出口。
那老奶奶见她一直跟着自己,回过头来,有些纳闷:“小姑娘,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方庭春问道:“我帮你一起找。”
“不用了,你找不到的。”老奶奶说道。
方庭春心中潸然,原来,她明知找不到,可是为什么还要去找?
谁的心碎会比谁少。
“老……”方庭春哽咽道:“老婆婆”她追了上去:“已经很晚了,天也这么黑,不如明日再找吧,明日,我陪你一起找。”
那老婆婆回头,仔细盯着方庭春,见她一身衣服破烂不堪,身上许多伤口,一双手更是吓人。
“也好,那就明日再找吧。”那老婆婆回头。
方庭春将那老婆婆扶了过来。拿起身侧一个破布包裹着的一个果子,这是她难得找到的一个水果,她递给那个老婆婆。
“你饿不饿,这个给你吃。”方庭春把那果子递给老婆婆。
老婆婆伸出手来接,那双手只剩一层皮,挂在骨头上,好不骇人。她咬了一口。
“哎呦,好苦呀!”老婆婆还给她。方庭春纳闷,这果子看起来挺好吃的呀。她拿了回来咬了一小口,很甜。
“不苦呀,很甜。”方庭春又递给她。
“不要了,我吃不惯。”老奶奶摆了摆手。方庭春无奈,又把那咬了两口的果子包了起来,留着明日吃。
“小姑娘,你这些伤是?”老婆婆问道。
方庭春抿着嘴唇,拼命的眨眼,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我也不知道,一觉醒来,就变成这样了。”虽然没有哭,可那语气,却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酸。
“哎。”老婆婆叹了口气:“人活一世啊,不容易。”
“婆婆。”方庭春哽咽。
那老婆婆缓缓伸出手来,拉过方庭春的手,仔细瞧着上头的伤,这哪里是手,明明就是一根根模糊的血肉。
老婆婆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洒在那伤口上边,方庭春心中一暖,双手都觉得没那么痛了。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方庭春。”
“原来是方姑娘,凡事看开些,人活在世上,不就这样么。
糊里糊涂走一遭,好也罢,坏也罢,终究会烟消云散。死了,又投入下一世,重新开始。”老婆婆抚摸着方庭春的双手。
“可是,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方庭春痴痴地说道。
“是啊,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这一世又一世,一代又一代,什么都留不住。”老婆婆也不禁模糊了双眼。
“可是放不下,忘不掉又能如何呢?不过徒增烦恼罢了。方姑娘,放下该放下的,忘掉该忘掉的,你才能开心些。”
方庭春迷着双眼,缓缓的摇头:“不要。不管好的坏的,我都要记得。”
哎,又是尘世中,一痴狂之人。
夜越来越深,那一盏烛火,温暖着这尘世边缘的两人。
方庭春又被饿醒了,她醒来却不见了那老婆婆,坐了起来,四下寻找,毫无踪迹,不禁惘然,这茫茫天地,她那么老了,要如何自处。
方庭春弯着腰,趴在自己腿上。
她拿出昨日那个果子,却赫然发现,那果子上只有自己咬过的印子,她记得明明昨夜那个老婆婆也咬了一口!
方庭春呆呆地坐在那儿,昨夜是梦还是什么?是人还是鬼?
难道那个老婆婆已经死了,那个只是个游魂么?方庭春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