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词在江宁知府那儿谋了个差事,日日早出晚归。
一晃几月,没人知道方庭春去了哪里。
方林的案子已盖棺定论,方林,梁老五,汤远伯等人秋后处决。释放方沁文方建宇兄妹二人。
孙沛去牢里接方沁文出来,方沁文坐在地上,目光阴冷地对着孙沛,孙沛一时间不敢认,这个披头散发,灰头土脸的人就是方沁文。
那几只老鼠一点都不怕人,明目张胆地跑来跑去,方沁文看着很烦,她忽然一把抓起一只,死命朝墙上扔去。她故意扔给孙沛看,看她现在一点儿都不怕老鼠了。
“啪”的一声脆响,那小老鼠还来不及哀嚎就已命丧黄泉,墙上留下一道血印。其他那几只老鼠四处逃散。
孙沛睁着双眼,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差点倒了下去。她想和方沁文说什么,可是方沁文根本不理她,径直往外走去。
方思文偷偷为方建宇兄妹二人在南京买了一间宅子,方沁文看着眼前的一切,什么都没有,她坐在那宅子的大堂之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待了很久。
方建宇狂躁地去踢那些家具,方沁文也不想去管。
方夫人在狱中过世,被葬在乱葬岗里,方沁文为她重新选了个墓地,她跪在那里,想着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
过去有多美好,如今就有多凄苦。
方思文托人给方沁文一些钱,日子过得也并没有多惨淡。她本想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可是一切却越来越糟。
日子一天天过去,方林等人处决的日子就要到了,午时三刻,艳阳高照,让人睁不开眼,刑场前围了很多人。
“想你我为了钱财,拼尽一生,最后,却什么都得不到,真不知道为了什么。”汤远伯怅然若失。
“人总是会死,不为这些又为什么。”方林道。
“都怪李文凤那个死鬼,如果当年一刀杀死方庭春,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梁老五愤愤不平。
方沁文站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却还是泣不成声,双眼含泪,看什么都是另一个世界。
铡刀落下,身首异处。
方沁文找不到方建宇,只好花钱雇了一些人把方林与她母亲合葬在一处。她跪在父母墓前,孤独无依,久久不能离去。
梁老五和汤远伯的尸首被扔在乱葬岗,任野狗啃食。
“庭春!”秋风萧瑟,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方庭春手中的铲子顿了下,她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孙词走上前去。
方庭春回来了,白日里她就站在刑场前面的人群中。她曾经多么期盼有此一日,却不料如今自己一点儿也不开心。
幸好,方庆一等人也死了,否则,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庭春!”孙词握住她的手。
她似乎消瘦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头发束在脑后,有些凌乱,目光不似从前的灵动,却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冷。
“他已经死了,你的仇已经报了!”孙词把手覆在方庭春手上,她手上的伤虽已好了,但那疤也是触目惊心,他不知道这些日子她都去了哪里,她都经历了什么。
方庭春把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庭春,回头是岸。”孙词说道。
方庭春抬起头,一缕发丝挡在眼前,挡在她与孙词中间,冷笑着道:“我做错什么了?”
“我如何回头!”方庭春喊了出来。
“庭春,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好不好。”孙词哀求道。
方庭春没有理他,继续去挖方林的墓,她推开那个棺材,颤抖着双手,她不敢了。
可是,那个人是她的杀父仇人,是杀死她全家十七口人命的凶手!方庭春心一狠,把他脑袋拎了出来,拿块布包着,挂在马背上。
孙词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她如何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握住她的胳膊:“庭春,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那些都不是你的错,不要用他们犯的错去委屈你自己。”孙词哀求道。
方庭春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孙词哀叹一声,紧随其后。
孙词却没有想到,她来到了乱葬岗。
有两只野狗在那儿啃着梁老五和汤远伯的尸体,方庭春的心仍是揪了一下。汤远伯的脸被野狗啃了一大块,血肉模糊,连眼珠子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梁老五腰侧的肉被啃得乱七八糟,方庭春看着这两具七零八落的尸体,浑身都是寒针。
方庭春挖了个坑,把他二人的身子埋了进去,又用布把他二人的脑袋包了起来,白色的布,愣是被染成了红色,腥腻恶心,叫人心里翻江倒海。
“方庆一的尸首在哪儿?”方庭春手持长枪,对着孙词说道。
“你在做什么?”孙词已经快崩溃了,他完全不知道方庭春究竟在做什么。
“我在问你,方庆一的尸首在哪儿!”方庭春怒道。她目光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方庭春!”孙词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方庭春冷笑一声,在乱葬岗里四处去寻方庆一。他死了那么久,她不可能再找到他的尸体了,可是,不找到她找到誓不罢休。
“他的墓不在这儿。”孙词喝止道。
孙词带着方庭春来到一处墓地,方庭春看着上面的墓碑,冷笑道:“方庆一?”
“你怎么了?”孙词害怕了,这是方庭春吗?还是个女鬼?
“庭春,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孙词摇晃着方庭春。
方庭春不答,去挖方庆一的墓。
“孙词,为了你好,不要再接近我。”方庭春警告他。
“你在做什么!她是你爹!你这是大逆不道!”孙词制止她。
“他不是我爹!”方庭春怒道。
孙词傻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方庭春推开方庆一的棺木,一阵恶臭,她撇过头去,干呕起来。尸体已经腐烂,只见森森白骨。方庭春坐在旁边,不敢下手。
“你们一生费尽心机,究竟是为了什么!”方庭春忍不住,泪水迷了双眼。
带着方庆一的骨头和其他三人的脑袋,昼夜不停,赶回了箜音谷。
方沁文第二日去一看,发现墓地被人掘坟开棺,父亲的脑袋也不知所踪,方沁文伤心欲绝,几近疯狂,她知道是谁干的,除了方庭春还有谁!
她本打算放下一切,可方庭春为什么就是不放过自己?
孙玉得知方林等人的脑袋失踪了,想来便是方庭春所为,而孙词又不知去向,匆忙令段泽允开始四处搜捕方庭春。
想不到这方庭春这么可怕,众人都不敢想象。
方庭春回到箜音谷。
“一,二,三……”那夜孙玉虽然烧了箜音谷,但因为夜里下了雨,并没有烧成一片焦土,桃花虽被烧死了,但枯木还在,方庭春数了数,正好十七颗。
方庭春从包袱里拿出一些祭拜的东西,将那几颗脑袋当成祭品,去祭那十七棵桃花树。
她拿方林的人头来祭可以理解,可她为什么要拿方庆一的骨头来祭?为什么要拿梁老五汤远伯的人头来祭?
孙词困惑了。
方庭春跪在地上,孙词站在他身后。
“你知不知道,这桃树底下,埋着什么人。”方庭春侧过头。
孙词走了过去,蹲在她身侧,看着她,摇了摇头。
“是我的亲生父母……”方庭春道。
孙词原本紧闭的唇微张,他看着方庭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林本叫王林,方庆一本叫王庆,与汤远伯,梁老五,李文凤,本是罪人,二十年前,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们就被放了出来。
两年后,他们来到箜音谷,当时我和我哥哥刚满月,他们杀了我全家,改名换姓,当官的当官,做贼的做贼……”
这个故事这样简单,也这样可怕。方庭春看着孙词,眼里出现一丝嘲弄又忧伤的神色,这世道,什么样的荒唐事没有。
孙词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他靠了过去,将她抱在怀中。
他不是不想说话,也不是不想安慰她,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孙词将方庭春抱在怀中,过了许久,方庭春蹭了一下脑袋,将头埋得更深些。
孙词知道她在哭,因为胸口已变一片潮湿。
她二人跪在那里,天高地阔,无处安放。
过了很久很久,方庭春祭拜完父母,又将那些脑袋带回苏州,埋了回去,她用匕首去割方林的石碑,她要把“方”字拿回来。
孙词在她身侧,见她双手凹凸不平的疤痕,心如刀绞,从她手里接过匕首,方庭春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将匕首交给了他。
孙词把墓碑上的方字刮掉改成王字,方庭春坐在地上,靠在墓碑一侧,一动不动,连眼都不想眨。
方庭春把方庆一,汤远伯,梁老五三人葬在一处,都是一团骨肉,分不清谁是谁。照样把方庆一的“方”字拿了回来。
方庭春站在他三人墓前,膝盖不停地发抖,她不知道自己跪是不跪。
她走向远处,孙词紧紧地跟着,她翻身上马,孙词勒住了缰绳。
“孙词,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这太难了……”方庭春俯下身来,对孙词说道。
“方庭春,你不要走。我骗了你,你不是要报仇吗,你不是要与我纠缠一生吗?”孙词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她。
方庭春忽然笑了一下,说道:“孙词,叫我忘掉过去的人是你,如今叫我报仇的人也是你,你究竟是要如何。”
孙词喉中咽了一下,两行清泪就流了出来:“庭春,我……我是真的爱你。”
泪纵能干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
望着孙词的眼神,方庭春抑制住自己不要再哭,就是这样的眼神,当初叫自己痴迷不已。
方庭春在马背上坐直了,她狠下心:“可我不要你了……从今往后,勿复相思!”
方庭春纵马飞奔。
孙词木然地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女子总是口是心非,孙词想着方庭春一定也是这样。孙词纵身一跃,飞身上马,朝方庭春追去。
不论方庭春说的是真是假,他都要再试一次,一次不成,就千次万次。
方沁文看着墓碑上的方字变成王字,她疯了,方庭春到底要做什么?她在大街上疯狂地寻找方庭春,她想问问她,你究竟要做什么!
夜幕降临,方沁文回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也找不到方建宇,偌大的房子,只有她一个,冷冷清清,她伏在桌上,泪如决堤。
再也不会有人在她身侧安慰她。
有个人出现了,她推开门走了进来,月色很美,她也很美,可是却令人不寒而栗。
方沁文冷笑一声,顾不上去擦干眼角的泪,她拿起桌上的剪刀快步穿过中庭,朝那人刺去。
方庭春一把就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腕那么细,握在手里很没有存在感,弱不禁风。
孙词站在她二人身后,他很害怕,怕方庭春杀了她。
“方建宇在哪儿?”方庭春冷冷地问道。
方沁文的手被她抓得很疼,她强忍住眼中泪水,狠狠地瞪着她,她看到方庭春手上的伤疤,又冷笑起来。
“方建宇在哪儿!”方庭春声色俱厉。
“庭春!”孙词在她身后,叫道,他不要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方庭春听他叫了一声,似乎抖了一下,手上也轻了些。
方沁文挣脱出来,她用手去整理仪容,她把自己的手放在额间去梳理额前的发丝,那双手还是如玉一般。
方庭春忽然冷笑一声,略过她,四处去翻。
方沁文也不理她,自己坐在天井边上,抬头看头上的满月,月满人团圆,可是人在哪儿?
“方建宇究竟在哪儿!”方庭春歇斯底里地一声嘶吼。
方沁文回过头,对着她冷笑。笑得很是得意。
忽然一群人冲了进来,方沁文匆忙站了起来,她害怕了,往后退去。
“王八蛋,再不还钱就把你房子烧了!”为首一人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待看清里头竟然有三个人,微有诧异。
呦,这方建宇竟然不止一个貌美的妹子!
方庭春见这些人皆是地痞无赖,身子一转,一柄长枪指着那人面前。
“方建宇在哪儿?”方庭春怒道。
那人只觉一阵风划破面前,一柄寒枪指着自己的眼睛,好像鬼门关前走一遭,再往前一步,脑袋就被戳了个洞。其余之人匆忙围在他身侧。
“你把枪放下!”其他人见方庭春目光阴冷,心中也是害怕,不知这人来路。
“方建宇在哪儿!”方庭春的话划破天际,连月亮都抖了一下。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在……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啊,应该是在水合街吧。”
水合街,是南京城最最杂乱的地方,是人,都不太愿意走进去。
方庭春冷笑一声,收起长枪,正要离去,转而又问道:“他不在家,你们来干什么?”方庭春说话很冷酷。
“我……我……”那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方庭春的样子就觉得很吓人:“他欠了我们掌柜的很多钱,我来找他妹子要钱的。”
“谁欠你的钱找谁要去,往后再敢踏入半步,我就杀了你!”
“你老板是做什么的。”孙词开口问道。孙词在江宁知府手下做了一段时间,水合街是什么样的地方,他明白。
那人没想到孙词忽然开口,见他锦衣华服,不知他是何人,有些害怕:“我……我老板是做正经生意的。”
“你老板叫什么名字。”孙词嗖地一声,拔出剑,对着那人。
他们见孙词容貌俊美,仪表非凡,又锦衣华服,知他不是寻常百姓,正要逃走,孙词怎肯让他们离去。
“抓住他们。”孙词对方庭春说道,二人匆匆往前跑去,几招便将他们制服。
孙词将他们几人关进一处空屋子,待他回过神来,方庭春与方沁文二人都不见了。
孙词心中大惊,匆忙往水合街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