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芳变年轻了,打鸡血一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重获自由的滋味,使她整夜处于亢奋状态,不停地打扫,将衣物全部整理一遍,洗被子掸窗帘,至凌晨,不亦乐乎。早起到单位,依然神彩翼翼,做什么事都兴冲冲的,一副乐天安命的热情感染别人。
第一次期中考试,万芮真的成绩不错。这孩子在学习方面,很像钱芳小时候,性格要强,有上进心,各方面力争上流,表现优秀,能从学习中找到自信,这使孩子很快从父母离异的影响中分散开注意力。加上小芮不多言,懂事又稳定,还被选为班长,才上小学两个月已经开朗许多。
万汉辉只喜欢锦上添花,听说小芮考试成绩不错,还被提为班长,就要求同女儿见面。钱芳还没说要拒绝,万汉辉就咄咄迫人,提起他的探视权。这个人特没人情味,连人味都没有,说话做事都让人极不舒服。
万汉辉要请她们去吃麦氏快餐,钱芳说不饿,一会再来接小芮。万汉辉却突然说:“拉拉跑掉了。”
小芮以为爸爸会带小狗来,刚才有点失望,一直在心里盘算如何提到拉拉。钱芳陪她出来见面,小芮本来有点儿小激动,对爸爸不敢随意,也没敢追问,自从父母离婚后,小芮很谨慎,生怕一开口就得罪爸爸。
听到万汉辉的话,母女俩面面相觑,点儿童套餐而得到的小玩具,一只紫色的小毛驴,万芮真攥在手心里,焦急地发颤。
万汉辉不让人痛快,成心留住钱芳,宣布这个打击母女俩的消息。面对钱芳和万芮真惊诧的质问,他竟然还有一丝得逞的得意,絮叨说:“前几天,我早上喂过它就去上班了,拉拉被关在车棚里,中午我回家发现它不在了。链子被挣脱,门旁边被啃松了,我前几天就打算要修的,还没来得及修理。我到处找它,附近的地方几乎都找过好几遍,就是找不到,急得我一头恼火。小区保安说那天看见小狗走出去,就一只狗,没见人带它出去,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头也不回。喂了这么久,它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说走就走了,头也不回,真是气死我了,找了几天没找到,我气得不想找了。”
万汉辉重复着他的气话,像留声机卡了壳,反复播放。母女惊在当场,曾经对家庭的恐怖又一次席卷而来,心都拔凉。小芮看着钱芳,嘴里的食物卡住,噎到,钱芳赶紧将饮料递给她,小芮猛烈咳嗽,将饮料喷撒出来,眼泪也随之而下。“妈,拉拉不见了,怎么办啊?”
钱芳心急如焚,既心痛小芮,又为小狗拉拉着急,恨不能现在出去寻找,眼泪也要迸将而出。安慰小芮说:“我抽空再去找一找!”
万汉辉还火上浇油,“找什么找?根本就没在附近,我找过了,没有!”
小芮哽咽,泪眼朦胧地又看向钱芳。钱芳也想咧嘴哭,十分担心,它去了哪里?就那样孤单,一只狗独自离家出走,万一成为流浪狗,被人欺负,被狗欺负怎么办?寒冷的夜里,拉拉睡在哪里?小芮眼里写满这样的疑问,钱芳何偿不是呢!
万汉辉只顾自己,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情。他懊悔地说:“哎呀!这烦人的臭狗,我也是痛心死了,到处找它,找了两三天,早晚我骑辆车出去找,这都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找到,这么大一条狗,养了好几个月都有感情了,有七个月大,都这么高了,出去可怎么办呀?”自顾自地比划。他还出言责怪钱芳,让她负起连带的罪责,对小芮离间道:“若不是你妈跟我闹,你们搬出去,拉拉也不会离家出走。”这人真卑鄙!从来都不肯做一点善事,丝毫不吝惜下歹手,毫无担当,必须时就将罪过推给别人,他便能心安理得。
小芮更难过,要不是公共场所,她一定会放声大哭。万汉辉叫她们出来,就是特意将这个重磅消息带给母女,还憋着好大一股劲儿就是为了对她们造成猛烈的影响,连小芮的悲伤和钱芳的揪心,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万汉辉不让别人接触小狗,听说小狗不能吃盐,会掉毛,就给拉拉吃不加盐的食物,他一向是矫正过枉的愚蠢人,拉拉好几天不吃食物,无人怜惜!万汉辉依然强迫它去吃他自制的食物,并将它栓在车棚里,像在坐牢。严厉地对待,拉拉一定是感到孤独绝望,终于争脱铁链,逃走了。
连一只狗尚且无法忍受万汉辉,钱芳忍受了七年,还带着孩子一起,坐牢七年,想起来也是恐怖的事情。
那一夜,小芮在失望的哭声中睡着,钱芳一直睡不着,为拉拉感到担心,她当初还不如一只狗勇敢,同命相惜的选择,拉拉活到七个月大,忍受不了就毅然决然逃走,钱芳却白白浪费了七年,走得艰辛而漫长。
拉拉走了,不知后来的命运如何,却是一去不回头,万汉辉毫无人性,只配牲口一般对待。
钱芳内心十分自责,如果她当初坚定地带走拉拉,它就能被更好地抚养,能感受到人类的温情,不至于彻底失望。
若不是感受不到人类的疼爱,小狗怎么会离开唯一的家人?拉布拉多又是一种出了名的忠犬。
钱芳带女儿搬走后,拉拉就替代她们,成为万汉辉的奴隶和出气筒,承受多少精神打击,谩骂与虐待,可想而知,恐怕邻居不会告发小狗扰民,倒要告发万汉辉扰民,他的大嗓门与谩骂声不分昼夜,养狗像是用来辱骂的发泄物,早上和晚上被他吵醒的邻居,可是恨死他了。也许小狗出走了,邻居们反而感到很高兴,报应为什么不落在万汉辉的头上呢!
钱芳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坐起身,猜测到拉拉可能是来找她。钱芳坐卧不安起来,几乎头痛欲裂。
它争脱铁链是为了能出来寻找她,冥冥之中,钱芳对它负有某种责任,是作为母亲的责任。连小芮都念叨说,“小狗拉拉最爱妈妈。”
最坏的想法,如小偷浮现在黑夜的心头:拉拉已经长成20公斤的狗,万一被人拐卖,被人捉去关起来,或者遇到杀狗的人,被狗肉爱好者吃进了肚子。
太可怕!她的拉拉,一只比万汉辉还稍有人性的小东西,全是被她害了。
钱芳伤心,恨自己不争气,为什么没有能力收养一只狗,眼泪哗哗地,摸了还淌,湿了衣袖。对着黑夜,她睁大眼睛,怎么能安心去睡眠呢。甚至激动地,想要连夜出发去找狗,又怕小芮一个人睡在家里会害怕,毕竟才是六岁的小孩。
或许今夜,拉拉正躲在流水的水泥涵洞里,十一月的冷风令它瑟瑟发抖,茫茫人海和城市野外,它找不到视为主人的钱芳。钱芳是它最爱的人,它独自在外流浪,无家可归时一定会想到她。钱芳对拉拉负有重大的责任,某种被爱的人应该负起的责任,饱受良心的谴责,怎么能呆在温暖的房子里,让一只深爱她的小狗,流浪街头,随时会遇到生命危险呢?
钱芳打开窗户,让冷风放进来,探头去看路灯下的阴影,或许拉拉就躲在那里。她下楼在夜里巡查小区,希望小狗真的找来,有可能藏在每一片阴影里,连查夜的保安都要对钱芳生疑了。
钱芳打着喷嚏,推开家门。听说有人想念,就会打喷嚏,或许她正在被狗想念。
钱芳对着窗外的冷风,无月的天空上启明星发出冷光,她唯有暗自祷告,若真能保佑拉拉平安归来,她决定再次信任神的力量,不再责怪神在她屡遭痛苦时见死不救,不敢再去揣度命运的恶意。钱芳愿意对遇到的一切厄运与坎坷,都既往不咎,让她憎恨的人,也全部原谅,祈祷拉拉能平安回来!这一切苦难都是对她的精心安排,全部当作是对她的考验,是别出心裁地教会她坚强面对,钱芳要抱着感恩虔诚的信念,去祈求,只要让拉拉平安归来,然后她等到一个Happy Ending,作为奖赏。
小芮睡梦中发出难受的声音,咿呀梦呓,钱芳忙将她唤醒,又连打了数个喷嚏。
小芮睁开睡眼,哑着嗓子说:“我梦见拉拉,拉拉长得好高,脚上弄得脏兮兮,被别人当作是土狗,不允许踏进干净的房子,到处被人驱赶,撵出去。土狗不都是黄色和花白的毛发吗?他们不知道拉拉是一条拉布拉多名犬,不知道它是家养的,是打过预防针的,很安全的小狗。他们把它捉去,要杀了吃,这时你把我叫醒了。”
多么可怕的梦!钱芳安慰小芮,说:“不会的,不会的,拉拉那么漂亮,一根杂毛也没有,通体纯黄色,一定会有人喜欢它。它又乖,能听懂人话,一看就知道是训练过的,会有好心人去收留它,也许被好人家收养了,会平安无事!”
小芮轻声地问:“我们不是好人家么?”
钱芳觉得打脸,她不过是安慰小芮和她自己,也不敢提起它可能来找她们的设想,不该给小芮太大的希望,抱着虚幻的希望,失望才会更大。小芮再次睡下,闭着眼问妈妈:“这世上有很多好人和好人家吗?”
钱芳回答:“有很多。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好人。拉拉会遇上好人家的!”希望小芮能做一个有许多好人的梦,然后生在一个好人家。钱芳伤心地哭到半夜,想到此生竟然是这样凄惨!
次日清晨,钱芳给陶圆圆打电话,让她再麻烦一下何大志,警察的路子多,可以帮忙找小狗,总会比钱芳有办法。
后来何大志给钱芳回电话,虽然答应帮忙,可是希望渺茫。“警察是不太管狗的事,除非被举报是流浪狗,才会有专门负责城市动物的警员将流浪狗捉走,统一关到城市流浪动物收容所。收狗队的人是定期会去街上巡查,最近也没听说要统一逮捕城市流浪动物。”
钱芳请邱大斌向他的同事们再打听,打听。
何大志认真思考一会,叫钱芳别抱太大希望,实话实说:“已经出走一周还没回家的话,非常有可能是被人捉走了。就算是被警察带走,流浪动物收容所的情况也不容乐观,那里常会关进一些得犬瘟、猫瘟、细小、皮肤病等问题而被遗弃的猫狗,被抓去的动物根本不可能区别对待,关在一起,相互传染非常普遍,就算最后主人找到,往往已经被染上病,单是染上皮肤病已算幸运,有些花了很多钱治不好,还是没能留住。”
钱芳觉得被人掏了五脏六腑一般,顿时泄了气,鼻塞心堵。
钱芳坐立不安,空空的胃,像是感情的蚁洞,吭食一切的白蚁挤满,只剩蚁粪一般无法掩埋的悲伤。她放下一点未动的餐盘,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她一定要到城市流浪动物收容所去亲眼看一看,万一拉拉在那里,她能早一点把它接出来,还抱一线希望。幸运的话,它没被感染上疾病,就算有病她也帮它治好,她不能让它死在孤独与对人类的绝望之中,钱芳欠它一个交代,必须要再见一面。
也许,它在来找钱芳的途中,遇上意外,她将于心何安?
周一中午,钱芳出去打车,打算利用中午的时间,赶去城市流浪动物收容所。黄祺月正好开车回来,问她干嘛去。钱芳神情恍惚,满心悲伤,黄祺月以为她遇上事了:“人怎么啦?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吗?”
钱芳看见黄祺月,一下打起精神,她抱着某种奇迹般的幻想,眼神里跳动着急切的希冀,嘴一开一合,却并不能说出原委。黄祺月看着她在路上焦急地打车,“这个时间路上车少,人都去吃饭了。你去哪里?”
“我要去找狗,拉拉不见了。”钱芳并不看黄祺月,声音沙哑,让人觉得她得了重感冒。
黄祺月听钱芳提起小狗,才想起那一天小黄狗趴在地下咬他鞋子的情景,被钱芳抱在怀里,肉嘟嘟的圆身体,胖乎乎的圆脑袋。
钱芳十分焦急,黄祺月便说他开车送她去。钱芳连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就上黄祺月的车。
虽是中午休息,看门人还是耐不住钱芳的恳求,放他们进去找狗。
冬天的枯败在这里更明显,周围环境死气沉沉,灰暗的仓库里只关着二十来只狗,几只毛色含糊的猫,还有一只像是山羊,可能因为年老体弱,侥幸地活在人世间。
如果有拉拉,它一定会跑过来与钱芳相认,钱芳有十足把握,她激动地这些可怜的动物中打转,期待惊喜在下一秒出现,她一遍一遍辨认那些毛发散乱的狗子,甚至也检查了猫咪和小山羊,怀疑它们遮挡住一只体型较大的狗,有一只小狗崽一直跟着钱芳,咬着钱芳的外套下角,一直不松口,就随着她。而钱芳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狗,她在寻找拉拉,跑过仓库的每个角落,失望像潮水一向涌来,将最后一线希望也冲垮了,钱芳呼唤“拉拉”名字的声音由温柔的低吟,变为冷风中的凄厉。
钱芳始终没有抱起那只咬住她衣角不放的小狗,或许它想让钱芳把它带走,其它的小狗也都喜欢钱芳,围着她,用渴望的眼神看她,而钱芳浑然不知。在这里,没有她要找的狗,她由怀抱希望转为失望。
黄祺月目睹她的难过,有些后悔,要是允许她将狗带进房子,钱芳就不必将狗送还万汉辉。那时她处境困难,既要照顾女儿,微薄的积蓄已经干涸,全靠每月工资还有离婚的压力,再负担一只狗也真是添乱。
黄祺月只是替她做了决定,黄祺月一直是个心硬的人,看见钱芳在流浪狗中寻找,而每一只可怜的小狗都想跟她走,而她没有找到自己的那一只,此情此境还是打动了他的心肠。
钱芳总是死撑,她不会拒绝,善良是她的毛病。若她发现咬她衣角的小狗,和用渴望眼神瞅着她的小狗们,都想被她领走,她该怎么办呢?善良和温柔会让一个人,闪闪发光!
黄祺月旁观,大声地向钱芳喊话:“这里没有,你快出来吧!去别处再找一找。”
黄祺月开车带钱芳又去以前住的小区附近寻找,在万汉辉的房子周边,搜寻一遍,钱芳完全不相信万汉辉。钱芳蹲在关狗的车棚旁边,发愣,里面空空如也。
钱芳的请求下,黄祺月又沿周边街道上巡回。钱芳几次下车,进入临近的小区,每个树篱角落,呼唤“拉拉”的名字,期待它突然从隐身之处出来,与她悲喜交加地相认。遇到牵狗的居民,钱芳便向人打听:“请问,有没有见过一只黄色拉布拉多?六七个月大,不胖,挺高的。”她满脸愁容,又跑去问保安,但是无人见过。
经过几趟折腾,钱芳垂头丧气,回到车上,脸上悲戚,自言自语问:“拉拉不会是被人捉去吃掉了吧?”她看见收容所那几只可怜动物,心里早就恐慌。
小芮的梦话印在钱芳的心里,形成大块乌云,钱芳额头渗出汗珠儿。
黄祺月果断地回答:“应该不会吧。”随后又直言不讳地补充:“至少也要再养大一点,六七个月的狗还未成年,又不是鸡。”
钱芳瞪着他,当了真,脸色愈加难看,刹时眼眸中聚集乌云,几乎掉下的雨来。冷风吹来,阵阵寒意。黄祺月一向心硬,很少会产生多余的感情,突然凭空长出怜悯之心,后悔刚才口不择言。
黄祺月被她的沉重所感染,脸上也变得凝重。“若是一条好狗,别人会收养它的。”
钱芳并不看黄祺月,喃喃自语:“此生恐怕再也见不到它了。”
阴冷的天气,暗沉的天色,铅灰色的岩石状云从上面砸下来,落进人心里。钱芳背转脸,黄祺月从她的背影读到失落,心为之一颤。“也许它会过得更好!”无力地安慰她。
钱芳对一只狗尚且如此,何况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