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年少时光里最喜爱的女人。原本他不过是皇子，曾许过她生生世世一双人的承诺；后来他登基为帝，渐渐的一切都变了。
他不是不再喜爱她这个人，只是觉得谈心爱这件事，太麻烦太沉重。
莫不如常同那些只为了他帝王之位而来的女人相处，简单省事。
经历了一番厮杀坐在皇位之上，连一个缓和的工夫也没有，就要面临一个接一个地朝堂之争。光是保全住皇位、顾全这天下，就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没心思在想其他。
可如今老了，却愈发怀念起旧情来。
其实年少时之对她说过的话、做过的承诺，他从未忘记。
只是时移事异，再也无法兑现罢了。
“俊儿常说爱出去玩儿，但又舍不得将父皇母妃扔下，便一直在京都城中守着，很少出去。这次得了机会，也不知在外面玩儿得怎样。想来是不错的，把母妃都忘了。”皇贵妃笑道。
几日未见，就已经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了。笑得是那般亲近，可这笑容，却全然是挂在脸上的，到不了心里。
皇上拉着她的手，轻轻揉了两下，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为什么为好。
他就是忽然想见她，就来了。
“你觉得……俊儿和太子，谁更适合担起这天下？”想来心中的疑惑也不过是这个。皇上想要听一听她的看法。虽然她必定心向着之的儿子，但听一听个中利弊，也是好的。
皇贵妃却忽然跪下，稍有惶恐：“朝堂之事，臣妾不敢妄言。”
“且不说朝堂”，皇上道，“只你我二人关起门来的话。”
皇贵妃也是个喜欢清静的人，平时屋子里只有芳菲一人伺候着，如今大发了芳菲，屋里便只剩他们两个，的确是个方便说话的时候。
只是皇贵妃亦没有轻易言语，而是等了一会儿，见皇上的确有意和她谈，而并未见此便玩笑着过去了。断定了这是个机会这，这才道：“私心讲，臣妾自然觉得俊儿合适。”
皇上笑道：“你倒实在，直接就表明了是自己的私心，就算朕想要怪你瞧得错了，也怪不出口了。”
皇贵妃听得皇上这话也是玩笑之意，道：“纵然是私心，臣妾觉着，这话，也未必全然是错的。只是臣妾久在宫中，于朝堂之事不敢过分言语，只若说到私心，倒敢大胆谈个一二。所以便先说是私心罢了。”
皇上道：“既说，以私心之言可大胆，你且说书，私心而言，觉得为何应是俊儿？”
“因为臣妾想让俊儿活着。”皇贵妃垂着首，这话语说得却是坚定。
她已经衡量了皇上此番的来意。皇上到她这里来，进门便是酸楚的话，不是想到了前盟，而是觉得孤独了，想找人说说话。而这时候，如果连她都不能同他大胆畅快地说话，皇上来她这里的意义也就没了。
她的分寸，有时候，就是在他需要见到“大胆”二字时，故意的大胆。
在这后宫中，人人都有自己该当扮演的角色。她的角色，就是偶尔的不与众同。
毕竟，他们在最青涩年少的时候，也曾有过最心贴着心的喜爱。那时候，一切就只有他们两个。
如果她连这份特殊都忘了，在宫中，可还能有她的立锥之地？
听了这句话，皇上惊了一瞬，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何以见得？”长久之后，皇上开口问道。
让他惊讶的是，他从没有想过，瑶儿的心中，竟然藏着这样深重的恐惧。但她从没有同自己提起过。如果不是自己今日的前来太突然也太反常，让她看出了他想听真话，她也绝不会同他说这句真话。
“如今陛下用俊儿牵制蒋家，屡屡让太子在俊儿面前失了为太子的尊贵，太子心中，多少是会有些不悦的。陛下对俊儿越好，太子心中的不满就越多。陛下是君、是父，太子必定不会将这股子不满放到陛下的身上，而只会向着是俊儿的不是。一旦蒋家覆灭，太子心中的惶恐必定以至顶点，到那时，他对俊儿的不满，也会至于顶点。他难免会想，若没有俊儿，他何至于今日这步田地？”
“一旦过了这最难熬的日子，他在这一阵子里所受的苦，多少都会想着要讨回来一些吧？”
皇贵妃略抬眼偷瞧了一眼皇上的脸色，见皇上是在思考而、并没有不耐烦的神色，这才敢继续道：“如今陛下这般抬举俊儿，朝臣们也都瞧着风向，难免会有一些人觉得，皇上更注意于俊儿一些，一些明里暗里的示好，是少不了的。而一旦太子继承大统，这些曾经押过俊儿的人，都是太子的朝臣。太子岂能不担心他们有二心？”
“不怕冒犯地说，在太子心中，俊儿就是被议过储的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太子如何能忍？到那时，为了安邦定国，俊儿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皇贵妃没有明说，但几次说因为皇上故意抬举宁王，才使得宁王被太子嫉恨，这已经是在委婉地告诉皇上，倘若有一天俊儿遭到杀身之祸，都是你害的。
然而……即便皇上听明白了，又能如何呢？
他岂会有一丝一毫地忏悔？
就如当年他为了迷惑蒋家、稳定皇位，而同意把俊儿送去燕国为质时，也没有多少身为父亲的愧疚。在他心中，他的儿女，不过就是江山社稷中的一步，可以随意摆弄的棋罢了。
皇贵妃咬咬牙，道：“说到底都是臣妾的不是，若臣妾不是皇贵妃之尊，皇上便也不会想着用俊儿来牵制太子掣肘蒋家，皇上会选择更有分量的皇子。那样俊儿就可以安稳度日了。可偏得俊儿是臣妾的儿子，臣妾生了他让他来到这世上，却没本事保护他。他从九死一生之地回来，又陷进十死一生的局面里……”
“成，是他的造化；败，是他的命。可到了这样一番境地，有哪一步，是他自己的选择呢？他一步一步地被推到此处，半点挣扎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