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曾广英才知道二堂哥曾广国已回到成都。曾广英到成都出差，约了自家大哥曾广云去看他。三兄妹久别重逢，热泪盈眶。广国说他父亲曾吉朋和巧云住在香港，开了一家糖食店，生意兴隆，日子也还过得去。唯有大哥曾广方父子踪迹全无，不知道在干什么。广云说他儿子曾昭良是军统上校，如果花岗岩脑袋顽固不化，把老子也牵进去，那就是冤孽了。两个哥哥都是军中将官，仗一打完，马放南山，几多清闲。都夸广英，还是“科学救国”好，曾家祖宗在内江兴发的糖业，现在只有靠你去努力发扬光大啦，夸得广英羞红了脸。
内江糖厂的产糖量进入了快车道。规模抵得上一百五十个大土糖坊，是当时中国最大的机制糖厂，顶峰时日榨甘蔗达两千吨。
第二年，内江蔗糖产量占全省百分之六十三，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糖业大市。甜城美名饮誉海内，名扬中外。
每到榨糖季节，谢二爷总在最忙的压榨车间，白天夜晚都守住压榨机，“哐啷哐啷”地榨个不停。李觉更忙，指挥内江三百二十多个甘蔗码头运送甘蔗。小码头不说，大码头就有白马镇、史家乡、郭北镇、一泗滩等几十个。沱江河千帆竞发，每船都装满了甘蔗。汽车从码头装甘蔗运到厂里，有十二里远。甘蔗太多，厂里车辆不够用，李觉联系驻地部队，常常派出两个连的车队，帮助厂里拉甘蔗。五六公里长的公路上，五十多辆墨绿色军车，满载着一车又一车的甘蔗飞奔而来，好一派气壮山河、气势磅礴的沱江景象！
4
刑满释放后，李亭到了内江园艺场。
在园艺场，爱动脑筋的李亭对堆放在田间、地头，烂在乡村竹林、农家院坝的红苕琢磨开了。烂红苕都是由糖分坏起，再坏淀粉。没坏的淀粉还可以转化为糖，糖可以再转化为“酒”。对了，就用烂红苕烤酒，变废为宝！他把想法告诉了李觉和谢二爷，二爷说：“你是化学专家，当年我是用漏水中的糖分酿酒，只要烂红苕里有淀粉能转成糖分，应该有把握。”
李觉面对运交华盖的弟弟，遭厄难血气不馁，心中感佩，说道：“二弟，委屈你了。有什么难处，打一声招呼。烂红苕酿酒，按你这个化学脑袋，应该没问题。变废为宝，又是你人生一大业绩！”
李亭苦笑着说：“河清海晏，小民无处吃饭。无绝对把握，看能不能找个饭碗，试试看？”
他跟谢二爷到龙门镇谢家湾，用大铁锅将烂红苕煮成糊状，加糖化酶，转化成糖。然后加入酵母，发酵变成酒，再用土“蒸馏法”将酒与红苕渣分离。果然造出了能饮用的红苕酒。谢二爷眼噙热泪，拍拍李亭的肩，说不出话来。
这个红苕酒同谢二爷酒厂当年酿出的红茅烧，有异曲同工之妙，大得老百姓欢迎。内江文英街是出了名的好吃街，那里的卤猪肉“烧腊”摊全市有名，生意出奇地好。“烧腊”用糖上了色好看，同时出售一种价格低廉的白酒，叫红茅烧。是谢二爷当年用榨甘蔗剩下的糖蜜搞的土特产品。红茅烧，红是颜色，茅烧，是说烤酒时用甘蔗叶和芭茅草烧锅，故名红茅烧。那个年头，烧腊下红茅烧，下劳力的人喜欢，坐办公室动笔杆的人也喜欢。红茅烧最早出现在谢家糖坊，榨蔗季节，农民从地头砍下甘蔗，当晚送去糖坊。糖坊榨蔗后，谢二爷叫酒厂取剩下的漏蜜水酿成红茅烧，犒劳辛苦了一天的蔗农。李亭落难之时，还动脑筋，从谢二爷的红茅烧想到用烂红苕烤出了酒，谢二爷真是感慨系之！他找到内江二酒厂厂长肖吉三，原来是谢家糖坊酒厂酿酒幺师，将李亭推荐给了他。肖吉三大喜，酒厂正因缺原料开不了工呢！他十分恭敬地把李亭请来，请他手把手地教“地甑天锅”法，然后依样画葫芦操作，一操作就成了！二酒厂陆续产出大批量的红苕酒，既解决了四处乱扔的烂红苕，又救活了因原料短缺而陷于困境的工厂。
工厂倒是救活了，工人们又能领到工资了，李亭却该走了。尽管全厂的人不忍心要他走，但因为他是个“劳改释放犯”，上级不准留下不准发工资，肖吉三去力争被撤了职。“犯人”李亭要走了。这个为抗战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让两个厂子起死回生的奇人，英年正好一展身手，却要走向江湖，讨要生活。
走到厂门口，李亭停下步子，对肖吉三和送他出来的工友们说：“回去吧，别误了你们干活。”
肖吉三眼含热泪，和工友们眼巴巴地看着他，并不走。
“快回去了，别因为我影响了你们。”
“李厂长……”肖吉三和工友们声音哽咽，话不成句。
“不要这样叫，我可是个‘犯人’。”李亭赶紧制止，“这对你们可不好。”
“我们不管！”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在我们心头你还是厂长，永远都是。”
“好好好。我李亭谢谢大家了，谢谢！”
他噙着眼泪，向他们鞠了一躬。就在众人愣怔的当儿，他转身迅疾出了厂门，走到了寒水茫茫的沱江河边。
沱江，古名外江，千百年来，甘美的河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沱江儿女。在内江一百五十公里水域内，被河水冲刷到岸边的河沙、鹅卵石同沱江河水一样，默默地为城乡底层的劳苦百姓奉献着自己。长年累月靠着捶鹅卵石、挑河沙求生活的下力人，无论寒冬河风刺骨，酷暑烈日暴晒，他们肩挑背扛，汗滴沙滩，换来一家人的温饱。是一群在荒凉河滩与命运抗争的穷苦人。
李亭在人生低谷徘徊，走投无路，成了这一群底层劳苦下力人中一员。人们看见，在青苔藓草杂生的沙滩上，一个五十出头却精神矍铄的老头，同大家一起捶鹅卵石，挑沙石。老头笨拙地一下一下捶鹅卵石，手砸破流血了，肩膀压红肿了，都咬牙坚持。李觉和谢二爷听说了，下到河滩来看他。见此状况，不禁泪流满面。两人晓得他窘困，拿出钱来要资助他，哪晓得李亭一见两人拿钱，立刻变了脸。这个酸而不腐的留学生，浑身是中国读书人传统的风骨，最反感的就是亲友的怜悯和同情。李觉和二爷红了脸，收回钱连连道歉，脸色才阴转晴。人们帮不了他，可他却总能帮人。河滩上干了一阵，他对大小鹅卵石堆放在一起用人工捡择，费时又费力，说了自己的看法。二街沙石队队长傅超是个厚道人，却爱开玩笑：“洋鬼子，那你说咋个办？”
李亭也不理会，笑着回敬道：“说你是内傻儿，动脑壳就好办呀。用网筛，分三层过筛，第一层筛出河沙，第二层筛出小鹅卵石，上面一层就只剩下大鹅卵石了。你说要不要得？”
傅超听了大喜，第二天就找人做了网筛，果然又快又好又省力。他又出主意改过秤为收方，过去排队过秤，浪费时间人力。现只需挑过来堆在一起就行了，计量误差很小。挑沙石是搞计件，大家省时省力又多挣了钱，对李亭感激不尽。满河滩的人都喜欢上这老头了，见面都亲切称他李老师。
从此，他的网筛过筛法和收方计量法，在沱江流域沙石行业流传开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生产酒精为抗日做出了杰出贡献的李亭，全然忘记了自己过去的光彩，与沱江边上的下力人泡在一起，由春至夏，由秋至冬，肩挑沙石，头顶烈日，不知不觉间，又连续抗“日”了八年！
谢守智的同学廖兴华，当年接替他当过杂牌军排长。也是他运气欠佳，守雄起义时，他刚辞职回了家。这个人脾气刚烈，却思想新潮，才气横溢。新中国成立后表现突出，进入人民政府，当上了椑木镇镇长，俨然已是权倾一方的领导。哪晓得他家住内江城内半节阴家巷，挨他打过屁股的张立德，就住在他家斜对面大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趁镇反运动揭发他，在国民党军队中当过伪军官，立马被揪出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幸好有人证明他新中国成立前，积极组织参加过蔗农请愿运动，他自己也力辩加入过地下党，只是与他单线联系的人牺牲了，才脱离了党组织。经过查证，地下党组织名单上，确实有他说的自己别名代号，但联系人死了，谁也不能证明就是他。可活着的人却能指证他，货真价实当过伪排长。两害相权取其轻，讲政策没有枪毙他。脑壳虽然保住了，脑壳上那顶历史反革命帽子却戴了几十年，儿女受到牵连，打临时工都很艰难。
一九五七年五月一日，报上号召整风。大鸣大放提意见提建议，保证“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不扣帽子，不秋后算账”。已是工商联理事的肖尊尧想，发展内江糖业，要维护蔗农利益，促进他们种植甘蔗的积极性。提了意见，第一批被划成右派分子。挨斗争批判时，有人骂他，你这个留学日本的二鬼子，还想要日本人来奴役中国人吗？这个留洋知识分子想：糖业要发展，要提高蔗农积极性，是经济上讲科学管理的事，咋个扯到反党上去了呢？连说一句老实话的权利都没有，中国人不能被外国人奴役，就该被自己人奴役吗？想起二爷告诫他那句话，走路不稳要栽跟头，栽了不痛爬起来痛，现在才体会良深。从此，他沉默寡言，两眉连在一起，脸皱得布满了道道。面对人们的呵斥辱骂，他细眯双眼，闪烁出一种悲哀的目光。
反右到了后期，郭三甫出事了。他是做生意的，归工商联管。这个老江湖，深谙祸从口出的厉害。对公私合营心中虽有牢骚，在大鸣大放中却一句话没说。工商联最后一期集中学习时，人软禁在里面。天气凉了，他老婆郑月华去送衣物，有人问她男人在家里说过些啥子话？她说男人回家啥子话也不说，只在本本上写日记。那人就叫她把男人的日记本都拿去看看。郑月华不识字，谢二爷住在龙门镇谢家湾，离城太远。她拿着几本日记找到肖尊尧城里家，要他帮忙看看能不能送去。肖尊尧过去做生意时，全仗郭三甫贷钱撑腰，私交很好。他翻开日记看了，里面尽是对公私合营不满的牢骚话，这个留洋生早被运动吓破了胆。顿时脸色惨白。说可以送吧，会给老郭惹祸。说不可以送吧，今后追查起来，这傻婆娘嘴巴不稳，会给自己惹祸。想了半天，明哲保身要紧，含糊其辞地说你自家拿主意吧。郑月华见他没阻拦，以为莫啥关系，就将日记本全部交了上去。结果，郭三甫被打成右派和现行反革命判刑，最后死在劳改农场。肖尊尧知道后，放声大哭，深感内疚。郭三甫也是天命该绝，虽然把嘴巴管稳了，没把牢骚话说出来，却手爪爪发痒，一五一十全写在日记本上，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罪证确凿。他死后不久，二夫人邓秀日夜悲痛流泪，忧郁成疾，丢下女儿郭静，跟他做伴去了。谢二爷晓得后，带着守智赶到劳改农场，为郭三甫收殓遗骸。面对形影春秋三十多年的义弟，不禁怆然泪下。他把郑月华和郭静接到谢家湾，让孤女寡母在乡下安居下来，同家人一起生活。肖尊尧满怀歉疚，从柳家湾赶来，给母女俩送来一些钱和物，被郑月华扔出屋外。谢二爷劝阻道：“兄弟嫂，笺笺明灯，生死有命。雁来雁去，人生在世，总有迷惑之时。人不能不讲宽容，孔子说六十而耳顺，即有逆耳之言，也要顺之，就是要宽容的意思。他既已知愧疚，都是布衣蔬食老百姓，何必绝情人间事呢！”
母女俩这才掩面而泣，迎客进屋。
曾广英研究“晶核起晶”成功，长期以来最感困难并严重影响糖膏质量的晶种问题，用科学仪器来解决了，厂里选她为省级先进工作者。刚从成都开会回来，内江市公安局电话通知她去一趟。有什么事呢？赶到市局，侄儿谢自杰正站在门口等她。一问才知道，特务组织划定的轰炸目标，就有她工作的那幢技术大楼。这个特务头目竟然是她大堂哥曾广方。听了这消息，曾广英双脚发软，怒火中烧。到了审讯室，堂兄妹俩见了面。曾广方弄明白幺妹在糖厂任工程师，自己安排的暗杀计划差点杀了她，恨得双拳挥舞，发了疯似的吼道：“广英妹子，我们曾家糖业被害得这么惨，家产没收，人亡天涯，你为什么还要为他们的糖业卖命！”
曾广英端庄清秀的脸上，腾起两团火焰。她肃然说道：“大哥，我最后叫你一声大哥。你完全错了！我和黄思振都是共产党员。我们曾家祖宗把甘蔗引种到内江，他们不朽的功绩和光荣，正是两捆甘蔗兴旺发展了一方糖业，造富了一方百姓。看到我们共产党人把内江糖业兴发到全现代化，全机械化，更为内江人民谋幸福，他们一定会为糖业后继有人，含笑九泉。你这样处心积虑要破坏毁灭内江糖业，他们也一定会为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切齿愤恨！不错，你和我都是曾家后人，曾家人的前途命运要顺应历史潮流而动，要以国家人民的利益为重。广国哥和广云哥都是民国将军，他们选择的路就是光明大道。想不到你的眼光这么短浅，心胸如此狭隘。你这个龌龊的上将，给蒋家王朝陪葬去吧！”
说完，愤愤地转身大步走了。自杰陪着刚走出大门，她忽地一下蹲在地上，双手捧脸痛哭失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