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闻莺到车间来的那天,穿一身浅蓝色裙子,头发松松的扎起,绑一条白手绢。凉鞋式样很简洁,只是两根纤细的带子,往后一串,再一系,便包住了脚踝。叶闻莺笔直站着。眼观鼻,鼻观心,恬静得很。加上五官生得精致,整张脸便给人很舒服的感觉。问题出在眼神上——她的眼神是往里收的,是松的,看人的时候搭不牢,轻轻一碰就落下来。周围有好几个人,都在看她。可她谁也不看,即便看了,也是不大上心,草草了事。这就让人觉得她很骄傲。有人心里嘀咕了:傲什么傲,你还以为是过去啊?渐渐的,大家看她的眼神倒是变得越来越实在,是实实在在的不满,实实在在的气不过。到后来还有点幸灾乐祸,肆无忌惮了。叶闻莺依然静静站着,挺胸、收腹、肩膀微微朝后。她的站姿像松柏,站得久了,便有种气势出来。像练武人的金钟罩,刀枪不入。这层东西护着她,外面坚不可摧,里面却是柔暖无比,像保温瓶的内胆,又似棉衣的那层夹里。叶闻莺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沉闷又坚实。她知道从此刻起,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开始了。前面的路又黑又长,要一点点去摸索。
关伟是叶闻莺的师傅。十九岁进厂,干了快十年了。他技术好,耐性也好,因此每次有新人进来,都会跟着他学一阵子。算起来,关伟已经带过七八个徒弟了。叶闻莺的哥哥——叶知秋也曾是关伟的徒弟。那时,叶县长还在任上。叶知秋被车间主任小心翼翼地带进来,宝贝似的交到关伟手上。叶知秋长得蛮俊秀,可惜小时候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有点弱智,讲话还大舌头。关伟挺喜欢“叶知秋”这个名字,用在他身上,可惜了。不到两个月,叶知秋就调到机关去了。关伟早晓得是这个结果,心里冷笑,脸上不动声色。这十年里,车间里有人进来,也有人出去,关伟像海边的大石头,看着潮来潮往,屹然不动。日子久了,大石头上渐渐长出青苔,越来越多,越积越厚。关伟知道,这块大石头就在他心里,硌的他很是难受。空闲的时候,关伟会拿本英语书背单词。背着背着,又想,就算把整本书都背下来又怎么样呢?便觉得气闷。憋在心里,又不能说给别人听。关伟连自己爸妈都不说。实在气闷不过,就拼命地干活。大家都说关伟聪明、能干,知道的人还会叹口气,说关伟就是可惜了。关伟听了不吭声,心里的委屈一阵阵袭来,几近酸楚了。惋惜的人多了,让关伟生出些怀才不遇的感伤,到后来,反倒是另一种安慰了。
关伟起初以为叶闻莺的名字是“叶文英”,及至看到她的工号牌,才晓得是“闻莺”。关伟想,这对兄妹的名字倒是都不坏。叶闻莺在厂里挺有名气,不全是因为她爸爸。她人漂亮,又会拉小提琴,每次厂里搞联欢,都是她主持。她喜欢在台上穿旗袍。县里偶尔也有女人穿旗袍,但完全是两码事。叶闻莺的旗袍是长在身上的,连着肉的,每一寸都服服帖帖,味道从里面慢慢透出来——别的人穿不出这种味道,跟她一比,就是笑话了。叶闻莺的美,是有些突出的。加上她爸爸那层关系,便完完全全是个仙女了。叶县长倒台后,叶闻莺从宣传科调到动力车间。车间主任分配完毕,叶闻莺朝关伟微微侧身,点了点头,算是对师傅的谒见。相比其他人,已是格外不同了。关伟也点点头。脸上淡淡的,既不格外热情,也不显得夹生。做师傅就该这个样子。关伟对这个女徒弟其实并无太多好感,纨绔子弟罢了——就像她哥哥一样。关伟把轻蔑藏在心里,包起来,只留条缝,透些气。要让她有所察觉,但又不能太露痕迹,否则就是小儿科了。
关伟对叶闻莺说,车间里的活儿不太难,仔细些,老老实实按步骤做,就不会出错了。叶闻莺说,嗯。关伟说,这两个月你跟着我翻班,今天我是早班,明天休息,后天做晚班。叶闻莺说,嗯。关伟说,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叶闻莺说,嗯。关伟拿了一套工作服过来,说,换上吧。
叶闻莺把长发盘到头顶,戴上帽子,工作服有些偏大,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叶闻莺看到镜子里的她,愣了愣——都不像自己了。她一声不吭的从更衣室出来。车间里弥漫着塑料和橡胶的味道,起初没什么,时间一长就觉得头晕,还是那种令人烦躁的头晕,恨不得立刻出去吸几口新鲜空气。叶闻莺抬头看,天花板很低,直愣愣地压下来,没有窗户,阳光透不进,常年阴冷潮湿。这里像是监狱——爸爸进了监狱,现在,她也到监狱来了。爸爸判了十年,她是无期徒刑,连个盼头也没有。叶闻莺在心里叹了口气。午饭时,她到哥哥那里去了一趟。那些人正撺掇叶知秋打电话问天气预报。他们把办公室另一个电话号码告诉叶知秋,说是天气问讯电话。叶知秋便打过去,那边,一个调皮的青年接起来,怪声怪气地说:今天傍晚局部地区将有八到十级地震。叶闻莺沉着脸站在一旁。叶知秋挂了电话,心急火燎地告诉叶闻莺:妹妹,妹妹,要地震了,怎么办?叶闻莺不说话,朝那些人看。他们憋着笑,被叶闻莺这一看,都讪讪的。叶闻莺淡淡地道,地震就地震,怕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放在过去,这些人是决不敢这样对叶知秋的。叶闻莺死死地把一口气忍着,好不容易散开来,却像飓风过后的村庄,狼藉一片,更加难堪了。
叶闻莺在走廊里遇见江厂长。江厂长笑吟吟的,问她,怎么样,还习惯吧?叶闻莺嗯了一声。江厂长说,凡事开头难,慢慢就好了。叶闻莺朝他看。他也看她,意味深长的。叶闻莺忽然笑笑,道:我要是一直不习惯呢?她嘴角一撇,拿眼瞟他,很妩媚了。江厂长心里一荡,刚想说话,叶闻莺截住了他,脸上满是冰霜。她冷冷道:咦,你眼屎没擦干净。说完快步走了,再也不看他一眼。叶闻莺觉得畅快了些。回家时,门前那条林荫小道,再也不是盛夏时缤纷的感觉,吸一口气,鼻尖触到的也是微凉的空气,地上一片片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听着便晓得是深秋了。一眼望去,干净倒是干净,只是过了头,有些清冷惨淡了。
叶闻莺知道那些人背后会怎么说她。过去就常有人说她骄傲。其实叶闻莺自己清楚,那时的骄傲和现在是不同的。那时的骄傲,是实打实的,现在的骄傲,只不过是陷阱上铺的一层稻草,是虚的,走过去就会扑个空。叶闻莺的心里也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只靠上面一点东西撑着。都有些筋疲力尽了。叶闻莺弯腰把床底下一个盒子拿出来。盒子外面上了锁。她并不打开,拿布擦拭上面的灰尘。盒子是老货了,斑斑驳驳褪了漆,现出木头的原色。叶闻莺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的,就像它是一件稀世珍宝。叶闻莺静静的看着盒子,露出微笑——这是她的底线,最后那层骄傲,就靠它苦苦撑着。只有看到它,心里才踏实些。
关伟除了教叶闻莺手艺,并不多与她说话。叶闻莺也只是默默听着。两人一教一习,都在安静中进行。遇到难的地方,关伟就停一停,等着叶闻莺问他。谁晓得叶闻莺并不问,眼睛微抬,等他讲下去。关伟径直讲了下去。末了再问她,叶闻莺稍一思索,居然都答了出来。关伟这才知道她与她哥哥是不同的。叶闻莺不说话,垂手站在一旁。她看上去恭恭敬敬,比车间里每个人都温婉得多。关伟却看出她这恭敬中透着不恭敬,她是有些不屑的,她愈是不说话,心里的话就愈多,一条一条都在脸上写着呢。这样才难办,你还不能说她,说了就是落了下风了。关伟不喜欢她这种气势。气势这东西谁也看不见,可就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叶县长倒台时,从他家里搜出几十条中华烟,还有成箱的茅台和五粮液。电视机是液晶的,冰箱是带电脑智能的。卫生间的水龙头居然是镀金的,解完大手不用擦纸,马桶里会自动出水帮你洗屁股。惊世骇俗了。叶县长平常走路总是神定气闲,夏天穿件丝绸衬衫,手里拿把羽毛扇,潇洒得很。没事还爱临摹几手古人的字。关伟看过叶县长的字,颜体,写得确实好。关伟小时候也爱书法,得过全班第一,后来渐渐就搁下了,家里连大学都供不起,哪有闲钱给他练字?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说到底,都是一张张的钞票,家里的钞票只够买柴米油盐,其余便是奢侈了。叶闻莺从小就拉小提琴,师傅是从省里请来的音乐学院老师。小提琴不是口琴,也不是手风琴,县里好多人连小提琴什么样都没见过。联欢会上,拉小提琴的叶闻莺,头顶是有一圈光环的。每到这个时候,关伟心里就会生出些不平来。五脏六腑像有好多虫子在爬,痒痒的,爬了一圈又一圈。关伟的不平是混着些伤心的。他晓得不管怎样,他和那些人比起来,气势上始终是差了一截。气势不是随随便便有的。气势看不见摸不着,可它背后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实实在在把关伟压了下去。关伟心里清楚,压他的是什么东西。别的地方他不输人,可唯独这个,他输得一塌糊涂。
关伟讲到最难的环节时,停下来看叶闻莺。叶闻莺依然是不吭声,眼珠微微动着,应该是在琢磨。关伟想,要是你连这个都懂,我才服了你。这时,车间主任过来了。关伟让叶闻莺去机器上操作。叶闻莺慢慢地做,做得都不差。关伟故意拿刚才的内容考她,这回叶闻莺难住了,愣在那里。车间主任皱皱眉头,说,还是要加强学习啊。车间主任走后,叶闻莺轻声问关伟刚才的难题。关伟讲了一遍。叶闻莺说,能不能再讲一遍?关伟又讲了一遍。叶闻莺沉吟着。关伟知道她没有全懂,便让她演习一遍。叶闻莺果然还是做不来。关伟也不责备,一遍一遍地教。叶闻莺脸有些微红了,睫毛不停闪动,动作更不协调了。关伟晓得她是有些难为情了。做到第六遍时,她才彻底学会。关伟看看表,说,该下班了,去换衣服吧。叶闻莺换好衣服出来,说句“师傅,我走了”,默默走了出去。关伟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似是被熨斗熨过,本来坑坑洼洼,一下子平坦了,顺了许多。旁边一个同事夸他好耐性,说,也只有你啊,换了我老早不耐烦了。关伟笑笑。
叶闻莺在工厂门口遇见卢子明。她本想避开的,偏偏卢子明还上来跟她打招呼,笑着说,你好。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怎么变。叶闻莺便也笑一笑,说,你好。卢子明是她的高中同学,母亲是县里的纪委书记。读书时,卢子明曾向叶闻莺表示过好感,被拒绝了。高中毕业,卢子明考上省里的大学,叶闻莺由于生病,错过了高考,便不读书了,进了工厂上班。四年后,卢子明又回到县里,也进了这家工厂,当厂长助理。叶闻莺倒不是讨厌他,只是每次见到他,就会想到一根藤上结的两个葫芦,一个长得好好的,另一个被雷劈到,掉在地上枯死了。有了对比,便更现出此刻的落魄来。叶闻莺匆匆走了。卢子明站在那里,看到她背上两片突出的肩胛骨。她比以前又瘦了些。卢子明轻轻叹了口气,想上前安慰她几句,又不晓得该怎么说。他是有些了解她的。如果说得不好,比不说更糟糕。
次日上班,叶闻莺在更衣箱里发现一支玫瑰,旁边还有一张纸条。她拿起来瞟了一眼,便揉成一团,扔了。花也扔了。
江厂长让叶闻莺吃完午饭到她办公室去。叶闻莺过去时,江厂长正在躺椅上休息,衬衫扣子松了两颗,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他起来给叶闻莺倒了杯茶,反手把门反锁上。叶闻莺问,你锁门干吗?江厂长不答,看她一眼,问,我送的花还喜欢吧?叶闻莺不说话。江厂长又问,车间里上班很累吧,我看你最近脸色不大好,要不要买点补品给你?叶闻莺依然不说话。江厂长笑笑,扯开话题,说叶知秋的事。他说,厂里对你哥哥都很有意见啊,你也晓得你哥哥那个人,你爸爸在位的时候,他们还不敢怎么样,现在情况不同了,天天都有人缠着我说这件事。江厂长叹了口气。我和你爸爸也是老交情了,他走的时候,拜托我一定要照顾你哥哥,说你还不要紧,你哥哥就不一样了,我答应下来,说一定保住你哥哥。可是,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厂里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也得听听大家的意见,你说是不是?江厂长说到这里,朝叶闻莺看了看,伸手想碰她的肩。叶闻莺眉头一皱,避开了。江厂长叹道,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就凉,中国人就这个德性,没办法呀。他说完摇了摇头,端起桌上的茶给叶闻莺。叶闻莺去接,他的手指触到她的手,轻轻搔着。一遍又一遍。他瞟她,目光直直地划过她的胸部。叶闻莺见了,手一松,茶杯掉在地上。咣啷,摔个粉碎。江厂长一愣,叶闻莺趁机离开了。临走时,把门重重地一关。
晚上,隔壁张大婶气呼呼地拉着叶知秋来告状。她对叶闻莺说,你管管你哥哥吧,他竟然吃我我们家阿秀豆腐。叶闻莺一怔,道,不会吧?张大婶说,怎么不会,我亲眼瞧见的还会有错——他摸我们家阿秀的脸蛋。叶闻莺朝叶知秋看。叶知秋一个劲摇手,说,我没有,阿秀脸上有个虫子,我、我帮她拿掉,呶,我把虫子捏死了。他给叶闻莺看手指上的血迹。叶闻莺对张大婶说,你听见了吧?张大婶凶霸霸的扔下一句“还没到春天呢,就发花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