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饭花
少时,在县城新华书店看到一本汪曾祺的《晚饭花集》,喜欢,买了。
晚饭花是一种什么花?
晚饭花就是夜饭花。
晚饭花怎么就是夜饭花?
原来,这是方言的区别。他的家在高邮,吾乡在海安。吾乡受吴语影响更重。晚饭总是叫作夜饭的;晚饭花,当然就是夜饭花了。
夜饭花,学名紫茉莉。夏秋两季,都是在乡人吃夜饭的时候开花,因而得名。它是老天派来专门装点夜晚的。花有轻香,晚风中漾着,让人身心舒畅。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都有。一到早上,太阳出了,它就谢了。夜饭花只把香艳留给夜晚,真是如锦衣夜行,有点可惜,可叹,但也可贵。
夜饭花的籽是黑色的,小于豌豆,形如地雷。有的地方,干脆又叫地雷花。“地雷”是个好东西。剥开硬壳,即见白芯,捻粉,十分细腻。据说,当年扬州谢馥春用它生产胭脂粉,美了天下多少佳人。
方言很有趣,也很微妙。夜饭花,可以叫作晚饭花;那么,夜来香,可以叫作晚来香么?似无不可,但一推敲,好像味道总是不太一样。
指甲花
一到夏天,指甲花开了,乡间的女孩就控制不住要美了。
傍晚,摘下花瓣,放入碗中,捣碎,加上一点明矾。晚饭后,洗好澡,睡觉前,将花瓣敷于指甲上,用扁豆叶子包好,用细线系好,要不紧不松。太紧,指胀;太松,易脱。
带着美梦入睡。第二天一早醒来,花瓣的颜色渗进了指甲,指甲变成了花瓣。真美呀!
然,女孩染指甲为美,男孩则不可。否则,会被耻笑。
孩提时代,吾曾经在睡着的时候,被堂姐偷偷地包了指甲。早上醒来,不禁大哭,哪有小伙染指甲的?
洗又洗不掉,剪又不能剪,真不知如何是好?
祖母将恶作剧的堂姐大骂了一顿。
半月以后,染过的指甲才归于平淡。
指甲花,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凤仙花。
栀子花
这是吾幼年最喜欢的花。香,真香,香到骨头里。每年六月,栀子花开,风也醉了。摘几朵养在茶杯里,满室生香,能香好几天。
在这样的花香中安眠,是人生一大乐事。在这样的花香中读书,是人生又一大乐事。在这样的花香中恋爱,更是人生之至乐也。
栀子花好活。梅雨天,从南庄大妈家要了两根老枝,插在自家秧亩的岸子边。岸子即埂子。吾乡水乡,习惯将埂子叫作岸子。栀子花喜水,有水就能生根。不久,栀子即长出新枝,吾用小锹将其移到家门口。
栀子花很娇气,不能随便施肥。祖母说栀子花是美人精变的,爱干净,不能沾粪,沾粪即死。最好用大姑娘的辫子垩。吾到桥北理发店要了一些头发埋在它的根部。果然,栀子越长越好,第二年,就开花了。
离乡以后,所到之处,往往都有栀子花。上海有,南京也有。花季来临,马路上就有叫卖的,吾都会买几朵回家养着。
某年冬,到好莱坞,在一堵围墙边上居然看到了一株盛开的栀子花,让我惊艳,激动得为它赋诗一首:
冬闻栀子淡雅香,
疑似佳人戴玉妆。
故乡此物只宜夏,
何人携过太平洋?
野蔷薇
吾乡叫茉蔷花,多长在水边,春夏之间,香飘三里,摄人心魄。
立夏之后,端午之前,茉蔷花的香味,乱人方寸,从岸上飘到河上,从河上飘到岸上。花香河风,河风花香,合为一体,诱人醉人。花是白色的,细碎如茉莉,看不出香,但越近越感到其香的威力。到河边淘米洗衣的姑娘,闻到花香,身子就会发软。
幼时某年,吾与堂兄一起偷偷撑了一条小船到西大河去打箬子。箬子在吾乡即粽叶,即蒹葭之叶,即芦苇也。我们一边打箬子,一边往前撑,突然看到一簇茉蔷花盛开着,禁不住将船靠上去。那水边的倒影,就像一幅古典的油画,生意盎然。篙子入水,涟漪荡漾,油画瞬间模糊了,变成了印象派的画作了。
茉蔷花实在是太香了,香透肺腑。我们伸手折下几枝,不想却被刺了又刺,手上都挂彩了。
晚上回到家,将箬子交上去,却被父亲骂了一顿,说胆子太大,居然偷偷玩船,掉到河里怎么办?但看到养在茶杯里的茉蔷花,脾气立即小了许多,说下不为例。
香花往往带刺,带刺的未必花香。后来读到鲁迅的杂文,就会想到吾乡河边的野蔷薇。
木槿花
木槿宜作绿篱。幼时吾家与东邻即以木槿相隔。长约三丈,高过大人肩头,疏密不一,只挡鸡鸭,不挡猫狗。
木槿在吾乡叫作“编条”,别处似无此名。这两个字也是吾想当然耳。既以木槿为篱,当如枝条相编,故写作编条,似无不可。
春夏之际,编条开花,美艳如二八村姑。微风袭来,花枝乱颤,动人心弦。《诗经》中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此之谓也。唯朝花夕谢,殊为可惜。世事大抵如此,美在瞬间易,美在永恒难。
祖母说编条花有毒,小孩不能碰。吾幼时坚信不疑,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然蜂蝶纷纷,沾花惹粉,向无所碍,何耶?
编条花其实可以入馔,作粥作羹作蔬皆可,且有清热利湿之功。可惜,吾未尝过。
韩国视其为国花,名之无穷花。马来西亚亦以之为国花,名之大红花。其实皆木槿花也。
而今思之,祖母云其有毒,实善意之谎言,意在保全其花,不为顽童所伤也。
芦柴花
即芦花。吾乡方言,芦苇叫作芦柴;芦花,就称作芦柴花了。芦苇的用处,曾经主要是作为柴火的,故而得名。芦柴火力好。但吾幼时,农家舍不得把芦苇当柴烧,主要用来作篱笆,保护菜园。或者织成苫子,供晾物用。
深秋,河边芦花是乡间一景。一串串,绒绒的,夕阳下发出好看的光。一阵风来,芦花摇曳。明明是寒风,却添了几分暖意。诗经中的蒹葭苍苍,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致。
芦花不仅好看,还有用。可以用来做茅窝。茅窝,不是茅屋,也不是鸡窝,而是鞋。用麻绳和布条编成,将芦花织进去,就是一双保暖鞋了。吾幼时没有穿过茅窝,但是看到祖父祖母穿过,曾好奇地伸脚进去,确实暖和多了。这种茅窝,吾猜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应当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留下来。
有一首歌叫《拔根芦柴花》,是里下河的民歌,也是吾乡的名歌,昔时有线广播里每天都会播几遍,以致于似乎没有人不会唱。过去拔芦花,可能就是为了做茅窝;现在很少有人拔芦花了,但歌曲却一直传唱着。
吾乡的广场舞上就放着这首曲子,那种热烈、欢快,极富感染力,很容易让路人也加入到舞蹈中去。吾幼时曾觉得用方言唱歌太土,现在觉得不用土话唱这首歌,味就不正。可见,美是客观的,美感却是主观的。而主观的,往往会变化不居。
茉莉花
同名民歌,唱遍世界。有人说它是中国的第二国歌,无论在哪里,听到其旋律,外国人就会想到中国,中国人就会想起自己的家乡。
《茉莉花》是江苏民歌,几个地方都说是它的产地。吾乡虽未争其名分,但几乎人人会唱《茉莉花》,也是不争的事实。奇怪的是吾幼时没有种过茉莉花,也不知道茉莉花为何物。一种花,不是长在地里,却是长在人们的歌声里,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第一次看到茉莉花,是在办公室同事的窗台上。她是一个“花痴”,种了各种花,好像没有她不会种的花。黄梅时节,闷热难当,同事从家中带来两盆小花,办公室顿时有暗香浮动。
大家围过去,什么花?这么香?
“花痴”笑道,茉莉花呀。
这就是茉莉花?这就是茉莉花!绿叶白花,细枝嫩萼的,实在不起眼!但真的很香。有人说茉莉之香兼有梅花之馨、玉兰之幽、兰花之雅,清雅宜人,无出其右。诚哉斯言!
看到了茉莉花,吾才真正理解了《茉莉花》的歌词。说“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本无奇,因为茉莉花确实太香了。妙在“要采一朵戴,又怕旁人笑话”这一句。茉莉花,小,是不适合戴在头上的,但为何偏要采一朵戴在头上呢?显然,还是因为它太香了。这种修辞是民歌才有的原汁原味。
哪里有大面积的茉莉花,一望无际的?江苏好像没有。茉莉花适合亚热带生长,据说福建云南都有这样壮观的景象。
那么,江苏为何会产生《茉莉花》这样的民歌呢?或者说,《茉莉花》为何会产生在江苏呢?
杜鹃花
杜鹃花,又叫映山红,这是吾小学时就知道的。
三年级时,来了一位新老师,女的,人长得漂亮,说话像唱歌,据说是大城市的知青,来教我们音乐。学校里有一架风琴,原先没人会弹,落满了灰。老师将它收拾干净了,居然很好听。她一边弹琴,一边教我们唱《映山红》,唱着唱着,眼泪就下来了。那是电影《闪闪的红星》的插曲。当时,城里正在热映此片。
初中时,有一篇课文《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文采斐然。它让我们懂得了作文不仅可用排比句,还可用排比段。还让我们相信杜鹃花是红色的花,革命的花。但那是远方的花,山地的花。直到其时,吾对杜鹃只知其名,不知其实。
此后几十年,杜鹃于我,亦花名耳。
某年五月,吾回乡休假。在一新建小区,看到许多红花美艳无比,相当震撼,但叫不出花名。售楼的姑娘说,这是杜鹃花。
噫,吾乡亦有杜鹃矣。
人之认知,或先得名,或先知实。唯名实相对,方为真知。吾与杜鹃,凡四十余年,方有名实相契之缘,不亦奇乎!
紫云英
在吾乡多叫红花草。紫云英是学名,叫的人反而不多。吾幼时生产队大面积种植,以为绿肥。
秋天,播种出苗,安静地生长,一点也不起眼地越冬,几乎让人忘记了它的存在。春天,突然爆发式地疯长,高及尺,说开花就开花。
紫红色的花朵,一片一片地,几乎盖过了绿色的茎叶,远远望去,恰如片片紫云,落在大地。紫云英,这名字太美了,一定是一个诗人给它起的名字。
紫云英的茎叶是很好的饲料,猪牛羊兔,食之不厌。嫩叶甚至可以作蔬,别有一种清香。
紫云英的根、草、种子,都可以入药,有祛风明目,解毒止痛之效。
紫云英的花,可以酿蜜。每年花开之时,总有养蜂人驮着蜂箱到田里放蜂采蜜。紫云英的蜜是高档的蜜,价格要高过菜花蜜。
紫云英再美,却不是用来观赏的。花期正盛,茬口却不等人。生产队的耕牛拉犁翻地,一片片将它压到地下去了。它不是化作春泥更护花,它是化作绿肥护庄稼了。幼时看到耕牛踩着花草,雪亮的犁尖铲着花草,翻起的泥块压着花草,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美到极致后的归宿往往是残酷的。
现在吾乡很少种紫云英了,都用化肥。好多人已不识其为何物。有人以为是苜蓿。吾说红花草,不是黄花草,焉能是苜蓿?
某年,吾到伊犁喀拉峻草原。主人惋惜吾等来晚了两个月。说,如在六月,草原上漫坡遍野都是花,那才叫美!吾问,什么花?他说,什么花都有,其中这一片都是紫云英。
紫云英!草原上的紫云英,吾仿佛看到远方飘来一片紫色的云霞,落满大地,一望无垠。
桂树
正是桂花吐蕊的时节,空气中弥漫着桂香。有的香得发甜,有的甜得发腻。真正走近桂树,香味反而淡了。荷花香远益清,桂花却香远益浓,总在三五米处为最。
桂花有多种,丹桂、金桂、银桂。丹桂香甜,金桂香浓,银桂香轻。吾乡桂花多在秋天才开,以至很长时间,吾以为只有秋天,才有桂花。吾读王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感到奇怪,为何春山空,桂花落?难道唐代的桂花开在春天?其实不是王维笔误,而是吾太孤陋。桂树还有四季桂,春天也是可以开桂花的。
不过,桂花确是秋的装饰。如果没有桂花,秋天还有什么味道!古来诗人咏桂,多与秋相联。白居易一人就写了多首,最好的还是这句,“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桂树明明是地上的,但古人却偏要说成是天上的。儿时中秋,仰望满月,上面隐隐约约有些痕迹。祖母说那是桂树。月中还有仙女嫦娥,还有兔子,还有癞蛤蟆,还有砍桂树的吴刚。吴刚为何要砍桂树?吴刚是好人还是坏人?祖母却回答不了孙子的问题。
吾乡有桂,外乡亦有桂。走遍国中,似乎无一处无桂。桂者,贵也。富贵人家,自然喜栽桂树;贫寒人家思富贵,更要栽桂树。桂树却不嫌贫富,耐得住瘠薄,耐得住浓荫,一年常绿,花季送香。
每闻桂花,吾常有诗情。去岁中秋得诗一首,“露从夜半寒,蕊向枝头开。冷香溢空庭,迟桂清吾怀”。今年读古人咏桂之诗,比较来比较去,最喜杨万里的这一首,“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其生动天真,如桂可掬。
梅花
吾乡有两种梅花,一是春梅,一是腊梅。
腊梅开在腊月,故名,因为花朵似蜡,有时又写作蜡梅。
有人说腊梅不是梅,或者说与春梅不是同一种梅。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吾对腊梅的喜爱。腊梅之美重在其香。吾家门前有两株腊梅,一株花小,一株花大。据说小花的是本梅,大花的是嫁接过的。小花虽其貌不扬,但浓香丝毫不减。一到腊月,腊梅吐蕊,馨香四溢。遇寒则强,愈寒愈香,雪中尤烈。
中学时读到王维的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吾想到的就是老家门口的两株腊梅。
还有王安石的《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吾以为也一定是腊梅。
春梅显然是要开在春天的。苏州有香雪海,南京有梅花山。年年二月,花动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