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虽没有成片的梅林,但许多人家也有春梅。吾小学语文老师的宿舍窗前就有一株,那梅花总是开在童年的春风里,难以忘怀。其宿舍东侧是一个池塘,池塘的边上就是春梅。春梅绽放的时候,水中的倒影似乎比梅花本身还要好看。虽是早春,中午温度提升,已有阳春布德泽之感,居然有性急的蜜蜂赶来采蜜。
梅花是古代诗人最喜欢的花之一。宋人林逋终身不娶,但种梅花,其《山园小梅》堪为咏梅绝唱,其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写尽了梅花的韵味。
而陆放翁的《咏梅》,更让人一唱三叹。“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首词有一种魔力,令人读之成瘾,每读一遍,都似有新意,余味无穷。
吾幼年最早背诵的是毛主席的《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首词的头两句,过年时,许多人家是写作春联贴在门上的。当时背诵,只觉朗朗上口,并不理解。及长,方知其好。其用语之白,而意象之美、境界之高,独步古今耳。
蔺草
幼时,春秋两季睡的都是蔺草席。新席子,绿茵茵的,带着草香。枕套也是蔺草的。睡在其上,很容易进入黑甜乡。
蔺草席是外地生产的,供销社专卖。每年春天,就会进货。买新席子是一件大事,一家人左挑右拣,力求完美。草色是否匀称,密实是否一致,收边是否妥帖,都很有讲究。蔺草席不可水洗,不可曝晒,只能用湿布擦拭,晾干即可。条件好的人家,夏天换竹篾子做的凉席。条件差的,干脆春夏秋都用它了。冬天换棉花垫子,就将蔺草席卷起来,明年再用。一张草席,可用好几年。
吾乡也有蔺草,多长在河边狭地。春夏疯长,风吹草不低,玩童藏于其间,大人无法发现。秋天割了,晾干,整齐地码在家中。蔺草是用来编制家用器皿的。
祖母手巧,一个冬天,可以编制大大小小,各式不一的草匾、草筐、草罐、草坛。草坛、草罐,都是有盖儿的,做得严丝合缝。左邻右舍看了,赞不绝口。祖母听不得表扬,立马就将她编好的宝贝送了人家。
祖母的床头总有一只蔺草坛子,有时有米花,有时有糖果,有时有脆饼,有时有月饼,有时什么都没有。吾幼时从这草坛子里得到了不少祖母的恩惠。
后来,蔺草及其制品几乎匿迹,对于蔺草的记忆也已淡忘了。某年到日本,吃日料,进客房,访人家,到处可见蔺草席子,茶几上的围棋盒子也是蔺草编的,大为好奇,又倍感亲切,似乎又回到了童年。
去年,朋友来南京开日料店,征求装潢意见,吾建议要用蔺草席子铺地,方为正宗,但不知哪里有卖。他说好办好办,现在有专门配套的日式产品卖。买来一看,居然是化纤的,虽可乱真,但没有蔺草的香味,徒有其表耳。
繁缕
吾乡最常见的野草。春夏秋冬都有,有土就长。麦田、棉花田、湖桑田、菜田、玉米田,不管什么田,没有它不长的。
繁缕,是学名,也很形象,准确地传达了这种野草的状态。长成一片,千丝万缕。有的又写作蘩蒌。蘩蒌藤是吾乡土语。其实它不是藤,是草。因为其茎很长,铺于地上,一抓一把,乡人习惯称其为蘩蒌藤。
凡野草,必有极强的生命力,繁缕即如此,其繁殖力惊人。一年到头开满了白色星形的花朵,四处散播无数的种子。一般的草只有老了才结籽,蘩蒌藤却是很小的时候就开花结籽。即使连根拔起扔在一边,其籽也会再生新芽。一般的草都需要阳光,蘩蒌藤没有阳光也灿烂。即使再茂密的庄稼下边也能生长无碍。
蘩蒌藤的种子是小鸟的粮食,茎叶则是上好的猪草。吾幼时放学以后,常挑猪草。一只竹篮,装满了,有十来斤。从地里背回家,小臂上都会被竹把手勒出印子来。竹篮中一大半都是蘩蒌藤。
蘩蒌藤似乎没有老的时候,用它喂猪,最受欢迎。生草扔到猪槽里,猪吃起来呱呱直响,很愉快。
挑蘩蒌藤却一点也不愉快。冬天大多在湖桑田里挑,太冷,手伸不出去,也要伸。夏天,棉花地里闷热难当,钻在棉花行里挑猪草,汗如雨下。如在雷雨之前,气压低,几乎让人窒息。
母亲说蘩蒌藤救过她的命。过粮关的时候,饿死了很多人。那几年地里不长庄稼,却长草。到处都是蘩蒌藤。像疯了似的,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么多蘩蒌藤!母亲每天挑回家,用水烫熟,一家人吃下去,吃下去,总算熬过了春荒。说起蘩蒌藤,母亲经常感慨,也是命不该绝啊,那是老天派来帮人度命的吧。
所幸的是,吾没有吃过蘩蒌藤。现在有人说蘩蒌藤好吃,味似豌豆尖,甚至比豌豆尖更柔嫩更鲜美。母亲是不信的。她说一想到蘩蒌藤,她的胃里还会泛酸水。
西方也有繁缕,英文名叫chickweed,意为鸡草。还有繁缕花语,意为雄辩或者恩惠。西人居然将繁缕视作大地的恩惠,不知他们有无以之充饥的历史。
笆斗柳
即杞柳。幼时只知其叫笆斗柳,盖此物可以编成笆斗也。笆斗是农家不可或缺的工具,收粮要用它,分粮要用它,运粮有时也要用它。为何叫杞柳?是不是原产杞国?或者与枸杞有关?吾至今仍不得而知。
吾乡渠边长满此物。似杨柳,却是灌木,虽柔软但比杨柳强硬。似夹竹桃,又没有夹竹桃高大。红皮绿叶,蓊蓊郁郁,蓬蓬勃勃。渠有多长,笆斗柳就栽多长。幼时上学放学,总要从渠边走过,笆斗柳成了我们的青纱帐,拐个弯,就可以躲猫猫,找不到人影了。
不过,笆斗柳上多生一种叫洋辣子的毛毛虫,一旦碰到,要疼好几天。
盛夏或者初秋,队里就要割下笆斗柳去卖。笆斗柳一割下来就要抽剥其皮,干了就不好剥了。剥皮非剥,一手用弧形钳子夹住枝条的一头,由粗到细,一手抽出。如此重复两次,即可去其皮也。不要小看此活,其实是有手艺的,钳子要拿捏得不紧不松,太紧,易伤木质;太松,难净其皮。去皮的柳条雪白雪白的。晾干以后,按粗细长短分类,卖到街上柳器厂。
笆斗柳其实不仅可以做笆斗,还可编成柳条筐、簸箕、畚箕等。这些古老的农具,廉价而实用,在中国可能使用了二千年以上。《诗经》有云“将仲子兮,无折我树杞”。树杞,即杞柳也。
有时还可编成排子,充当床板,只是翻身就听到吱吱作响。吾幼年就睡过这样的床板,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吾已多年不见笆斗柳矣。现在吾乡还有笆斗柳吗?
皂荚
乡人称为皂角树。幼时老屋的后边有一棵,也不知长了多少年了。每年春天开花,白色的,有点发黄,然后结成豆荚一样的果子。那果子就是皂荚。渐渐长大,长至半尺。起初是绿的,后渐渐变深,等到秋风起,已枯黄干燥,等人摘取了。
树长在河边。临河的枝头,够不着,那些皂荚就一直挂着。冬天,叶子掉光了,皂荚还在。直到春天新叶吐绿时,才发现皂荚没了,不知什么时候落在水里,喂了鱼儿了。
皂角树的刺长且硬,约二三寸,可以用来挑螺蛳肉。摘皂荚的时候,千万要当心,伤了皮肉不要紧,还能再长好。弄破了衣裳,就糟了。
皂荚是洗头发的上选之物。用斧子将其捶碎,以开水泡之,稍凉,再以纱布滤之,一盆纯天然的洗发液就成了。用皂荚水洗发,柔顺爽滑,比石碱强多了。
庄上皂荚树似乎不多,左邻右舍时有来讨皂荚洗头的,祖母总是大方地让她们自取。皂荚就放在草屋的檐下。她们总是一边挠着头发一边说,痒死了,痒死了,不洗不行了,然后拿了皂荚,千恩万谢而去。
现在想想,真是奇妙。天生万物,皆为人备,连洗发的皂荚都为人备好了。如果不是欲望的疯长,人类本来是可以在自然状态下休养生息的,何需搞出那些化学的劳什子来?
香橼
似桔非桔,似橙非橙,似柚非柚,香橼也。
橼香如柏。一室之中,一枚可香半月,由绿转黄,香味不减,沁人心脾。
盛夏之间,摘得香橼一二,置于房中,顿觉清凉,是以消夏也。
幼时家中种有两棵香橼树,春放白花,夏挂青果。大者如拳,小者盈握。
吾常携之上学,以为玩具。课间抛接,一如皮球。谁若无能使之坠地,即开除其球籍也。
一周之后,香橼渐黄渐软。有同学以铅笔刀剖之,尝其一片,酸涩异常,吐舌不已。
草屋改成瓦房,香橼被伐,吾伤心不已。母亲劝慰说香橼无用,不长也罢。
噫,谁说香橼无用?其香益人,其果好玩,其树四季常绿,可添冬日生机;其实尚能入药,功在理气舒郁。
天生一物,必有一用。非物无用,是人不知其用也。且有用无用,岂可以人为私?物之用,人之用,岂可一概而论耶?
香蒲
吾乡河边渠边水边往往长有此物。没有人种它,天生就长在那里,年年春天从地下窜出来,根部发白,越长越绿,直至半人高,叶如翡翠,光滑玉润。靠近它,有一股清香,因而得名。
入夏,香蒲花发,形似短棒,长约半尺,褐色,乡人谓之蒲棒。蒲棒,可入药,有止血之功,但吾乡却以之为蚊香。夏夜纳凉,点上几根蒲棒,可以驱蚊。
蒲棒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名字,贵州人称其为水蜡烛,亦很形象。现在城里的孩子可能会叫它水热狗,因为太像热狗了。
嫩蒲茎可食,且是一道名菜。相传,梁红玉守淮安,与金兵长期对峙,城中缺粮。正焦虑时,发现马食蒲茎,于是让士卒采食,军民以此度过了危机,打败了金兵。从此,蒲菜成了抗金菜,淮安人无蒲不成席。到淮安不食蒲菜,等于没到淮安。
其实,蒲菜入馔已有二千多年。《周礼》中有“蒲菹”的记载,应当是蒲菜的腌制品。
蒲菹也好,蒲菜也罢,可惜吾乡均不食之,因为有更重要的用途。
香蒲长成以后,割下来,就成了蒲草。蒲草可以加工成许多日用品:蒲团、蒲包、蒲垫、蒲枕……在漫长的农业社会,蒲草是能够让人类过上自给自足的自然生活的重要原料。吾乡不食蒲菜,相信是一种更经济的理性行为。
现在我住的小区也长了不少香蒲,每次经过它的时候,都会驻足留意,发一点思古幽情。
杨柳
吾乡水乡,多杨柳。小学边上有个池塘,池塘边上有几棵杨柳。上学的路上有一条河,河的两边也有许多杨柳。串场河、通榆河、通扬河的边上,最多的也是杨柳。杨柳是吾乡的风景之一。
早春二月是从杨柳开始的,深秋入冬,则是从杨柳结束的。杨柳是落叶林中绿色时间最长的。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吾以为,其松柏应该改成杨柳。松柏是不凋的,真正后凋的是杨柳。
春夏秋三季,杨柳风姿绰约,竭尽所能地奉献它的美。风止时,如玉人临镜;风过处,如美人起舞。风来婆娑,风情万千;风去婆娑,万千风情。杨柳的美,美在一个柔字,妙在一个韵字。
杨柳也添烦恼。春天,杨花似雪,满天飘絮,有人过敏。夏天,多生毛毛虫。毛毛虫,俗称“杨辣子”,人一碰到,又疼又痒,十天半月也好不了。吾幼时曾经吃过不少苦头。
幼时民兵训练,必折柳作圈,套于头上,以为伪装也。吾等效之,亦折柳枝于头上,手持红缨枪,嬉戏打闹,以为英武也。
杨柳是吾乡的风景,《杨柳青》是吾乡人爱唱的民歌。吾幼时对它的歌词不甚理解,只觉得曲子好听。
古人写杨柳,则意蕴丰富。有思乡的,有念友的,有怀春的。佳句叠出,美不胜收。
杨柳,杨柳,只是杨柳,并不是杨和柳。有人说隋炀帝开运河,栽柳树,赐杨姓于柳,故曰杨柳。其实是古人附会之言,想当然耳。君不见《诗》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南朝诗中亦有“水逐桃花去,春随杨柳归”,这说明杨柳一词,古已有之。
《尔雅》释杨为蒲柳。古代杨柳同义,可以互文。《战国策》中楚人养由基善射,可百步穿杨,射的却是柳叶。《唐诗纪事》中杨国忠向玄宗告状,说李泌赋柳骂他,玄宗曰:“赋柳为讥卿,则赋李为讥朕,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