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国庆
写下题目，不禁先感叹下。世事无如吃饭难，有饭吃，且能吃饱，自开天辟地以来，一直是我们老百姓最大的愿望与要求。所谓天地君亲师，本是至高无上的信仰，而老话“民以食为天”，又从实际出发轻轻巧巧地釜底抽了薪。顾城曾感慨，说中国人见面就知道说你吃了吗，却不问你伤心吗，这真是诗人才能想出来的可爱的呆话。
都教吃饱了，语出《水浒传》。第四回里，鲁智深为刘太公出头，与李忠在火把下相认，说及周通抢亲：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他只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太公见说了，大喜，安排酒食出来，管待二位。小喽啰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饱了。
且不说鲁智深霸气的“休提”委婉的“不争”，这句“都教吃饱了”，真是教人叹服，语气上的这个酣畅饱满，情理上的这个体切逢迎，都在了。恕我不客气地讲，这段描述，三流作者很可能不会写小喽啰，只写到“管待二位”，二流作者写到“一大碗酒”，大约也就停住了吧？究其原因，怕不单是笔力的问题，而是那几百人在这些作者的笔下不过是个场面上一带而过的陪衬。施耐庵到底是施耐庵，在施耐庵的眼里，他们都是你来我往活生生的人。一句都教吃饱了，提醒了我们，小喽啰们也有胃，小喽啰们，一个也不能饿着。细节是什么？这就是细节。格物是什么？这就是格物。
金圣叹批评《水浒传》目光如炬，但是他对这句却只下了一个无关痛痒的评语：皆黄昏所备宴席。猜想起来，金圣叹应该是出于立场的考虑，所以没有多说吧，如单纯从创作的角度看，问题就比较简单。至于刘太公奉上的吃食，杀馋又实在，可望又可即，一口酒，一口肉，再一口馒头，小喽啰们是可以吃到嘴的。这个吃，吃得皆大欢喜吃得喜出望外，吃就是吃，不像我们的小学生，出门春游，归家还要作文。几百号搏命求生存的人，那一夜，化拳头为馒头，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心生类似如今带薪休假的愉悦感吧。扯远了。
同样是分而食之的底层会餐，《水浒传》八十三回写的便是另一番情境。招安后，宋江领旨，带梁山兄弟们北伐辽国。行前，御赐酒肉，朝廷贪官从中克扣斤两，一个小卒不干了，抄书如下：
那军汉中一个军校，接得酒肉过来看时，酒只半瓶，肉只十两，指着厢官骂道：“都是你这等好利之徒，坏了朝廷恩赏！”厢官喝道：“我怎的是好利之徒？”那军校道：“皇帝赐俺一瓶酒，一斤肉，你都克减了。不是我们争嘴，堪恨你这厮们无道理……”
先插一句，这个“肉只十两”，小时候读，迷糊了好长时间，因为一斤十两，人家只扣了半瓶酒，没扣肉，可军校振振有词说扣了，这点讲不通啊。后来才晓得，自秦时，一斤即为十六两，所以半斤八两。一斤十两，则是一九五八年以后的事。再看军校与厢官，对骂、拔刀、僵住、死磕，终于：
军校道：“俺在梁山泊时，强似你的好汉，被我杀了万千。量你这等贼官，直些甚鸟？”厢官喝道：“你敢杀我？”那军校走入一步，手起一刀飞去，正中厢官脸上，剁着扑地倒了。众人发声喊，都走了。那军校又赶将入来，再剁了几刀，眼见的不能够活了。众军汉簇住了不行。
这段，写愤怒，写蛮横，写动作，写群体，都精彩，但最值得留意的，其实还是最后一句“众军汉簇住了不行”，教人看见一种无声的强硬的对抗。半瓶酒和十两肉，显然不仅仅是个能不能吃得饱的问题，而是分配公正与否的问题。那名军校就算能吃得饱，但“不是我们争嘴”实因“强气未灭”，自己合理的利益被无故抹掉，迟早会有冲突的发生。这节，冲突的起因是食物，倒是颇有今时“分蛋糕”的意味。此后，杀人偿命，宋江“滴泪”军校洒血，又是一段血泪史。
都教吃饱了，这句话不晓得可出现在其他三部名著里。从已经阅读的印象看，《红楼梦》是要吃得精，吃得精，本无可厚非，但到了矫情的地步，好比妙玉的茶，王熙凤的茄鲞，就很有些令人发指。依妙玉的讲法，茶喝三杯就是牛骡，这是什么话？《三国演义》，是要吃得多，曹操们动辄数十万大部队，要地要粮，当然越多越好，所以交伐互殴所以暗算阴谋。《西游记》呢，比较特别，他一吃就吃出麻烦来。吃蟠桃、吃金丹、吃人参果、吃子母河水、吃俺老孙一棒，都有趣，但是和饱无关。饱，是属于《水浒传》，属于民间的。
民间的吃，在《水浒传》里洋洋大观。写吃，在《水浒传》里并不是炫耀式的陈列，施耐庵的用心从来不在此。比如林冲，雪夜上梁山前，在破庙里嚼牛肉下冷酒，吃出英雄的困窘与倔强，而到了王伦那里，不受待见，林冲“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次日，天明起来，讨饭食吃了”，吃出末路的隐忍和卑微。又比如金枪手徐宁，四更早起，丫鬟“来灶前烧火”，“多时汤滚，捧面汤上去，徐宁洗漱了，叫烫些热酒上来。丫鬟安排肉食炊饼上去，徐宁吃罢，叫把饭与外面当值的吃。”这便写出徐宁生活的平静与为人的周到。“与外面当值的吃”，正是“都教吃饱了”一以贯之的表现。
饶舌这许多，想起一句打油诗来：饭罢闲坐全无事，忽放一屁惊睡猫。这两句，不避世俗，有声有色，一派散漫富足的生活状态。我想，倘人人都能如此这般教吃饱了，吃的无事了，那么顾城所期待的问候，差不多也就自然会普及了。
（选自2015年7期《向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