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夏雉一进公司就敏感地捕捉到了同事们异样的目光。这俗语说得果然没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夏雉非常恶趣味地想,一向默默无闻的自己,这下名都要响彻集团了,至于演变出几个版本,是好是坏,她已经无暇顾及。
“你有没有把那对狗男女揍一顿?”小美赶忙凑了上来,一双眼睛灼灼地望着她。
夏雉整理着文件,头都没抬,说:“想,没敢。”
小美大叫:“不是吧,以你的功夫还怕她?”
夏雉抬头看了小美一眼,笑道:“这种事,拳脚功夫解决不了吧?再说了,我不是怕打不过他们,是丢不起那人。”
小美唯恐天下不乱:“要我,把他们剁成肉泥都不解恨,还怕丢人?”
夏雉不置可否,继续忙碌。
小美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夏雉:“前段时间你让我帮你做的八周年相册。”
夏雉手上的动作有片刻的停顿,看着那个印满爱心的盒子有些发怔。八年过去了,夏雉本想在第九年的开始,给吕宜建一个惊喜,也顺便纪念一下他们的爱情长跑,取一个“长长久久”的意思。为了这本相册,她用了很长时间学习绘图软件,费了一个月的时间从几千张照片中选出自己觉得最有纪念意义的,配上文字说明,再请青岛最好的影楼帮她制定这本册子。她满含期待,甚至好几天激动得睡不着觉。想象着图册做出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效果,而吕宜建看到后会不会很开心。如今,图册就在自己面前,可她竟然连翻开的勇气都没有。
“你还要送给吕宜建吗?”小美关切地问。
夏雉摇摇头:“连我都不想看,送给他又有什么意义。”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小美非常清楚夏雉为了这本图册费了多大心血,现在看来,这册子,更像个讽刺。
夏雉摩挲这盒子上的红心图案,片刻之后,露出了一丝非常凄凉,凄凉到有那么一点恐怖的笑容:“等清明节的时候,烧了!”
小美夸张地打了个寒颤:“好阴森!”
敲门声响起,夏雉抬头看向门口,脸上的微笑还未消散,就僵在了唇边,站起来喊了声:“何部长。”
小美赶忙跑回到座位上,拿起一个蓝色的文件夹颠颠儿地跑到站在门口的何阗面前,甜甜一笑:“正要给您送去呢。”
何阗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应了一声,接过文件夹,目光有意无意地略过夏雉,解释似的对小美说:“我正好路过。”
夏雉面无表情地坐回到位置上,将盒子顺手放到抽屉里,低头继续整理着文件。宽大的电脑屏幕正好可以挡住视线,夏雉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找回点安全感。
何阗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翻着手中文件夹里的材料看了一会,对小美说:“我着急把这份合同送到集团,你赶紧去找总经理签个字,我在这等你,别耽误了。”
小美赶忙答应着,飞奔而去。
办公室就剩下何阗和夏雉两个人,一时之间有些尴尬。何阗瞟了夏雉一眼,见她仍就忙着自己手上的工作,到嘴边的话试了几次又咽了回去,但又不想就这样放弃,他只好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夏雉将整理好的文件放到档案盒里,封存好后又放进了门口的文件橱里,再绕回到饮水机旁取出盖杯放上红茶,冲泡,转身放到了何阗旁边的茶几上,然后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忙工作,从头到尾,未看何阗一眼。
夏雉知道何阗最喜欢红茶,作为一个资深打杂和会议服务人员,每一位领导的喜好她都非常清楚。
何阗连句谢谢都来不及说,夏雉已回到位置上把他像空气一样完全凉在了一边。何阗说不上尴尬还是好笑,端起茶杯闻了一下,犹豫片刻,又放下了茶杯,起身将手中一直拎着的纸袋放到了夏雉面前。
夏雉瞟了一眼袋子里的东西,脸色大变,极其迅速地将纸袋放到了左手边的橱子里。
“这件衣服……”何阗话未说话就被夏雉打断。
“你吐了,我换下来洗干净,请服务员帮我烘干。”夏雉仍旧未抬头,将办公桌上的文件翻得噼里啪啦,临了又补充了一句,“就这么简单。”
何阗怔怔地看着夏雉。说实话,夏雉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她脸上的紧张和难堪太过明显,以至于何阗本来惴惴不安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你贴身穿的衣服。”
“房间里热,我脱掉了外套。”夏雉语速极快,何阗觉得如果她不是在撒谎,那便是早就想好了托词。
何阗双手撑在办公桌上,俯身盯夏雉那颤动得极快的睫毛,回忆着,如果他没记错,夏雉醒来看到他的时候脸红了,那个时候他并未多想,现在想起来……
何阗不敢再想下去,却又不甘心:“那为什么早上的时候,你的衣服是穿戴整齐的?而且包得严严实实。”
夏雉抬起头盯着何阗看了几秒钟,猛地站了起来:“何部长想知道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对您图谋不轨,更不会因为这件事去要挟您。”夏雉冷冷地盯着他,嘴角漾起了一丝冷笑,补充了一句,“我更知道您只管业务,不管人力。”
何阗尴尬不已,回望着夏雉,对于她有些过激的反应只能牵强一笑。他猜的没错,那晚肯定不像她说得那样简单。想到这,他并没有像夏雉想象的那样担心她会对他不利,他垂下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把玩着她办公桌上一个兔斯基形状的小饰物,似笑非笑:“你紧张什么?”
“抱歉,我很容易紧张。”夏雉说的倒是实话。她是很容易紧张,随时随地。
何阗没有再说什么,抬头看向她的时候,发现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眶微红,表情严肃。何阗愣了一下,犹豫着这种时刻自己是否需要说些什么,比如,一句歉意,一句感谢,或者是一份关心,可待要启口的时候,夏雉却没有给她任何机会。她猛地坐回到位置上,一双拿着文件的手禁不住微微地颤抖起来。
何阗眼睁睁地看着夏雉眼中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滴一滴地落下。她半垂着头,眉头紧紧皱起,密密的睫毛上沾满了泪珠,单薄的身体不停地抖着,原本面如白纸的脸这些更显苍白。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夏雉,那个坚强的总是微笑的夏雉此时正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在他的面前抽噎,这样的她让人意外,也让他有点心疼。何阗很讨厌女人哭,可这样的夏雉,他却讨厌不起来。他站直了身体,视线像被吸住了一样完全无法离开夏雉,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凿击着他的心,一下,一下,没有一丝停顿,让他窒息。
夏雉不知道何阗是何时走的,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陷入了一阵无可名状的恐慌之中。这种恐慌在她参加全国比赛的时候没有过,甚至在得知尤瑞儿介入她和吕宜建之间的时候也未曾有过。可是,就在刚刚,她突然体会到了教练曾经对她说的,那种使一个人的意志脆弱到极点的恐慌,就连她经过千锤百炼而形成的过硬的心理素质都无法抵挡。夏雉承认自己是个鸵鸟,在这种时刻,她只能选择将自己的头埋进沙子里。可是,在这钢筋混凝土浇灌的世界,又何来的沙子可以让她躲藏。
夏雉觉得自己很无助,从未有过的无助。
何阗将车停到酒店的停车场,很长时间没有下车。
何阗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也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会伤害到一个女孩子,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帮自己的家人。以前他总觉得为自己或者亲人谋福利是天经地义的,假如别人因此受到伤害,那只能说明他们没本事,他不但不会同情,反而会轻视。而现在,他的心境完全变了,尤其是看到夏雉的泪眼之后,他开始内疚,觉得自己不知道何时,就变成了一个刽子手。就像洪部长说的,法国办事处对于夏雉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她会有一个很好的前程。另一方面,她用了八年的时间等待一个男人,纵使她真的像尤瑞儿形容的那样不堪,那也不能成为别人剥夺她终身幸福的理由。这样的机会想必一生没有几次,更何况是一个已经二十八岁的女人。
何阗一点都不想参加这次为尤瑞儿送行的家庭聚会,尤其想到夏雉此时正是痛不欲生而自己却把酒言欢,他就会觉得自己特别无耻。眼前突然出现了夏雉在山上救他和那晚细心陪伴他的情景,何阗烦躁地叹口气,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他再一次想起了夏雉的眼泪,就像一面镜子,将他的肮脏和虚伪映射得彻彻底底,令他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