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被窝里缩了缩。
我大概是这世上最不想举办婚礼的女人了。
可是该来的逃不掉。
终于被迫,像个木头人一样被折腾来折腾去,沐浴更衣,化妆打香。
并没有婚纱,而是稍许隆重的旗袍。
在露天草地,空气清新。
人不多,三两桌。
也并没有繁琐的礼仪。
我挽着江汓的手,微风拂面。
一路上,他都在低声交代。
“我已经安排好了,整个B市,不会有人为难你。不管是在我面前,还是在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会对你好,尊重你,包括我们的儿女。”
就像是交代身后事。
明明是个好日子,他却在说分别的话。
“闲着你可以在家作画,宋斯年会有销路,不出售的话,就办画展。”
如鲠在喉。
最先送上祝福的是谢红。
她比昨天更憔悴了,大概是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好过。
当你明白无常,你就不会张扬。
今日华丽风光,明日可能狼藉一场。
当你明白无常,你就不会悲伤。
今日愁云惨雾,明日可能漫天阳光。
我在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让自己内心平静。
江汓点头,客气地跟谢红道谢。
我跟他提过镯子的事,他却说,是应该的。
望着眼前的辽阔,再看周围的人。
他们都挺开心的。
宋斯年搂着小枝的脖子,两个人的外貌,一个像大叔,一个像少女。
只有钟楚楚的脸是冷着的,但我知道她是替我高兴的。
江津帆穿着小西装,很正式,连头发抖做得很正经。
饭间,江汓逗弄江津帆。
“以后,照顾好你妈!”
这句话戳中我心窝。
然后他带我跟他们喝酒。
“各位,既然来了,就听我交代几句。”他单手插在兜里,任由我挽着,另一只手端着酒,“我会离开一阵子,这阵子时间不会短。我太太从小被我宠大,生活上问题不大,但难免有的时候,需要帮助。你们各位,该伸手,就伸!”
不想,他取出一枚戒指,用项链穿过。
然后替我戴在脖子上。
“戒指放在脖子上,你的手就暂时空出来交给他们了。”
我忍着很大的委屈和情绪,一直点头,一直点头。
的确,是被他宠着长大的。
他现在三十好几,虽然没有宋斯年那样的山羊胡子,但他的确不比十年前那样,风头劲足。
更多的,他是沉稳。
连说话语速都慢了很多。
慢,但是稳。
那些人也不太吭声,只有宋斯年把手上的酒一饮而尽。
那些一言难尽的话,就一饮而尽吧……
宋斯年喝完酒便摔了酒杯。
他大吼了一声:“得嘞,既然是好日子,那你们喝个交杯酒!喝完,麻溜去睡。”
大家都心里有数,都知道他是在给我们留着单独相处的时间。
我勾住江汓的脖子,凑上去在他嘴上亲吻。
然后,这个吻,加深了。
不舍和爱。
直到很久之后,我回忆起这一幕,都觉得是我这辈子最有勇气的表达。
可是,勇气和爱留不住人。
第二天下午我们回了B市,离开了阳光灿烂的北方。
当天晚上,江汓走了。
我以为这么多天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
可是当他抽完几支烟,走到门口跟我说:“要走了,你过来给我抱一下。”
原本该装作在专心看杂志,可是他这话一说,我几乎是怕他多等半秒钟。
扔下手里的东西就飞奔过去。
在他怀里,我巴不得跟他一起去进去。
“你带我一起吧,带我一起走。”
他笑了:“别傻。”
“我才不傻。”
“等我出来,我们一家四口就永远在一起了,不会再分开。”
“不要……”
“乖。”
“不要,我不要……”
快三十岁的人了,我突然耍无赖起来。
他要推开我,可是我死死缠住他。
就像树枝缠着树干。
打死,也不肯松开。
“乖,放手。”
“不要,不要,江汓……”
如果一开始我知道爱上他会这么曲折煎熬,我宁愿独善其身,宁愿贫穷一些,宁愿不要他给我的一切,包括爱。
可是,没有如果。
“只有十年而已,别害怕。”
只有……
十年……
而已……
人这辈子,几个十年?
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冷淡。
“不……”
他捧起我的脸,凑近看得真切。
“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什么?”
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慢了下去。
“我说过……”他把嘴唇挪到我耳边,声音很轻,很轻,“你不用怕我。如果我有两条命,一条会用来保护你,另一条直接送给你。可事实上,我仅有一条命,所以我现在用它保护你,等你真正长大,我把它送给你。”
脑子轰然。
是,他当时是跟我说过这句话。
大约是十二年前。
“十年而已,比送命容易。”
终于还是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劝我投降。
我认了。
“你走吧!走吧!”
孩子我会好好养大,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他不让我送他,只让我留在房间。
转身走的时候,我还是扑过去从后面缠住他的腰。
可他连头都不回,扯开我的双手,走了。
我追下楼,他已经没了人影。
瘫软着,靠在大门口,一点点下滑。
从此被困住的人,何止是他。
还有我啊!
我看着小路上没有半个人影,又想起蒋蔚然找我告别那天。
他也是这样离开的。
一个一个的人,都离开了我。
留给我的,只是背影。
突然好冷,可明明已经是春天。
甚至,四五月了。
我,快二十八岁了。
二十八岁,在十八岁之后十年了。
十年,物是人非。
只有我没有长进。
我认识他那年七八岁,已经认识二十年了。
江哥哥和小荼蘼。
二十年,比什么都长,又比什么都短。
缓了好久我转身上楼,去了江婧的房间。
她正在熟睡,睡得安稳。
江津帆已经去学校了,我知道他肩负起了照顾我的使命。
因为,他是个小男子汉。
在婴儿床旁边待着,忽然不觉得江婧长得像我,看久了,她挺像江汓的。
都说偶尔像爸爸很有福气。
希望江婧一直都健康快乐。
三个月后。
我终于从心底里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接受江汓已经进了那地方的事实,也发自内心愿意等他回来。
一觉醒来,我起身洗漱干净,戴上谢红给我的镯子,套上一件最适合气温的衣服。
有些热了,简单的裙子,深绿色。
出门前,我把自己当成了江家的媳妇。
我是去找谢红的。
我打车很久,在谢红家门口停下来。
她见到我的时候特别惊讶。
一张泛黄的脸上没有血色。
身上穿着玫红色的衣服,头发剪短了,很利落。
但有白发。
我也很惊讶她为什么会如此不堪。
明明受害者是我和江汓,她现在一副自己受到巨大伤害的样子让我觉得滑稽。
“我,是以江家媳妇的身份来找你的!”我顿了顿,缩着鼻子,“你让我进去,或者不让,都是你的自由。”
她看到我手上的镯子,侧身让开了。
“等你很久了。”
……
这一次进谢红的家门,我彻底理清楚了我想很久都想不通的关系。
谢红亲自倒了茶给我。
然后,我们开始了最长时间的谈判。
谢红重重叹息一声:“你一定觉得我是心狠毒辣的人。尤其,你想知道江汓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所行的目的就在于此。
不过我没开口,只是听着,不反驳也不接话。
我和她没有太大的客套可言,也不用一直卖关子。
“我和江汓的父亲原本很好,但他奶奶嫌我不好,所以让他父亲又找了两个女人,就是姓白的两姐妹。你也知道,婚姻关系是狭小自私的,容不得沙子。那会儿年轻,我怀着江汓也吃了不少苦头。”
她越说我觉得戏剧性。
“后来我终于忍受不了,把江汓生下来后没多久就走了,自己出来谋生。一个女人,能有什么本事?可我抗下来了!”
扛这个字,多准确。
“我唯一狠的,是那两个姓白的女人,是她们让我漂泊,孤苦无依。”
我沉下心:“这是江汓奶奶的错,跟白姨有什么关系,况且,他们一个把江汓带大,一个住到了山上,生活也不容易。”
尤其,是住在山上的那个白姨。
“呵?不容易?生活哪里可能有容易二字?”
谢红眼角皱纹纵横。
“我恨。”她咬牙切齿,“所以我一直在打听她们的消息。只是我儿子善良,把她们的消息锁得很好,要不是,你出现的话,我都不一定还能再找到她们!不过……姓白的也命短。一个得了癌症死了,一个从山上滚下去,也死了!”
什么?
那个白姨,是从山上滚落下去死的吗!
那山我去过,江汓都没能直接把车开上去……
我心咚咚咚一直跳。
“报应,这就是因果报应!”
谢红声音尖刻。
“不是报应,不是。”
白姨对我不错,甚至如同女儿。
我不允许有人这样诋毁她。
可是谢红笑出了眼泪。
“如果不是她们,我会有个完整的家!”
可是当初江汓已经和她和善相处了,她又为什么,让他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