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在大宝家打了110，嘉元天天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希望警察能早点儿到村子里来。眼看着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还没个消息，嘉元心里头就跟猫抓得似的：警察怎么还不来？是他那次没说清楚？还是因为他是小孩子声音，人家以为他是报假警？
疑问在嘉元心里头兜兜转转，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下山去，把警察给拖上来。唉，如果他会瞬移[1]就好了，瞬间就能移到派出所，神行千里[2]就能移到家里，不知道爸爸妈妈究竟怎么样，为什么电话都关机……
这一连两天，嘉元是吃不下睡不着，天天就琢磨着张姐和爸妈的问题。就在他忍无可忍，打算自己溜下山的时候，第三天傍晚，警察终于来到了山村！
那时候，嘉元正在家里烧着大灶，他忙着将干燥的秸秆塞进炉膛里，而小星星则坐在他身边，一下一下地拉着风箱。偶尔有扬起的灰烬，扑腾着飞出了炉膛，黏在了少年和女孩的脸上。星星觉得脸上痒痒，伸手就去挠挠，结果抹开了黑灰，把一张小脸抹得黑一块白一块。
“喂喂，别挠啦，都成花猫了！”嘉元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抓星星的胳膊，将她揽到身边，用袖子帮她擦去脸上的灰印子。
小姑娘“咯咯”地笑起来，扭着身子，伸出小手往哥哥脸上抹：“星星是小花猫，哥哥是大花猫！”
不用瞧镜子，也将自己的狼狈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嘉元故意装作生气，横着眉毛对星星吼：“你个小丫头，胆子肥了啊，敢折腾你老哥！”
他的表情虽然装得凶巴巴的，他的语气虽然装得恶狠狠的，但是那一声“老哥”却是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中间一点儿都没打顿。少年抬起两只胳膊，张牙舞爪的模样，好像是游戏里的反派大魔王一样，而星星则赶紧跳了起来，边笑边在厨房里乱跑。
就在这时候，堂屋里突然传来了赵月的声音：“咋回事咋回事，张瘸子家来了好几个大盖帽，在那儿吵吵着呢！走，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大盖帽？警察来了？嘉元眼睛一亮，他也顾不上满脸的灰，拔腿就往屋外跑。而张大伟和赵月两个人，也都赶着往山道下走看热闹。大约走了不到十分钟，远远地，就瞧见一群村民凑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围成了一圈。
嘉元踮起脚尖往人群里望，只见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被围在了人群里。而在他们面前，则是一位中年妇女，正坐在地上大哭大闹着：
“乡亲们都来看啊——当官的要拉走俺闺女啊——”
她又哭又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听她这一说，嘉元想起来了：这人他见过，那天晚上也在小黑屋里，就是张芳的妈妈。
见她哭闹不止，其中一名高个子警察上前一步，伸手想去将她扶起来，却被张芳妈妈毫不犹豫地挥开了。高个警察无奈地退了回去，望向自己的同事。矮些的那个要年轻一些，长得斯斯文文，哭笑不得地说：
“阿姨，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是接到了报警，听说你女儿生了病，来问问情况，看要不要接她进城看病的。这不，我们连医生都请来啦，请他帮你女儿瞧瞧病。”
“我女儿没病！”张芳妈妈止住了泪水，斩钉截铁地打断对方，“我女儿好得很，没病看什么医生？你才有病呢！”
张姐都病成那样了，她都不让看医生，张姐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啊！嘉元崩溃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想去找警察说明情况。可就在这时，他瞧见麻婆婆也站在人群里，嘉元登时心里一沉：
糟了，如果他冲出去找警察，那不就暴露了，让神婆知道是他报的信？神婆是村长的妈，如果得罪了她，他倒是不怕，毕竟找到警察就能说明情况回南京的家了，可是星星不行啊！星星还得留在这里，还有工子的爸，神婆会不会给工子家穿小鞋啊？
这么一想，嘉元又猛然停下了步子，他纠结地望着前方的人群，望着那个身形佝偻着的老太太。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要冲上前的时候，那一头，警察又开始劝说起来：
“这位阿姨啊，咱们请医生来可真是好心。你女儿要没病，那当然是最好，可万一有什么状况，让医生检查下，也图个放心，你说是不是？”
警察苦口婆心地劝说，可张妈却不认这个理，她抬头瞅了一眼跟在警察身后的医生，“哇”的一声又号上了：“你们这些人心咋就那么黑啊，我家女儿还没嫁人能给男人摸摸看看的吗？多伤风败俗！呜呜，你们当官的简直不要脸……”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那位民警一脸的崩溃，转头去望身后的医生。那医生三十来岁，面无表情看上去很是严肃，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听了张芳妈的话，医生当下不乐意了，那张本就严肃的脸，眼下看上去格外严厉，只听他郑重地说：
“‘自被批准从事医学工作之日起，就要奉献一生为人类服务。以良心和尊严来从事医学实践，把患者的健康和生命作为首要关心的事，严守患者的一切秘密，尽力维护医学职业的荣誉和崇高传统’——这是我入行所宣誓的《医生宣言》[3]。健康所系，生命所托，现代医学是为了救人救命的，你说这是伤风败俗？”
医生“哼”地冷笑一声，然后又继续说下去：“好，你可以选择不伤风败俗，那么病因就没法查出个所以然来，手术无法开展，病灶无法根除。人要是命都没了，还谈什么风什么俗？简直愚昧至极！”
说得好！嘉元在心里赞叹，忍不住都要为这位医生鼓掌了：张芳的妈也太愚昧太无知了，张姐都病成那样了，她竟然还想着什么伤风败俗，不去找医生反而找神婆，这也太搞笑了吧！
医生的话似乎将张芳妈给说蒙了，她愣了两秒没反应过来。这时候，先前那个斯文警察也再度开口劝说：“阿姨，这生病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有病就医，在医生面前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只有病人。你家姑娘真要生病了，别怕，咱们上山就是来帮忙的，警车就停在山脚下，咱们肯定第一时间送她去医院。”
张芳妈妈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可就在这时，站在人群里的麻婆婆，忽然重重地将自己的拐杖敲在地面上，发出好大的声响：“胡说！咱们这里没人生病，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办法，不要你们多管闲事！”
她这一开口，张芳妈妈先前脸上的犹豫劲儿，顿时退了个一干二净。她挺起胸脯，瞪着警察和医生，大声说：“麻婆婆说得对！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办法，谁要你们多管闲事！走走走，快走，我闺女没病，不要你们狗拿耗子！”
一边说，她一边站起身子，用力推搡着面前的矮个儿警察。真论身手，警察一个擒拿就能把张妈妈给撂倒了，可是他怎么也不能对个女的动手啊，只能向后退了两步，他望向自己的同伴，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姨，你可得想清楚啊，真的没人生病？”高个儿警察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没有没有！没人生病！”张芳妈妈连连摆手，像是多说一句都嫌烦一样，一副赶苍蝇的模样，忙不迭地将警察和医生往外推。
眼见警察和医生还戳着不动，麻婆婆用力地敲着拐杖，气鼓鼓地道：“你们究竟想怎么样？当官的了不起吗？”
“就是！大盖帽了不起啊，还不快走？”
“大盖帽欺负人，麻婆婆，让山神惩罚他们！”
村民中爆出一声又一声的呼喊，大家越说越大声，好像警察们的造访，真的是打扰了山村里的安宁，打扰了山神的休憩一样。在村人们的反对下，在张芳妈妈的否认之下，警察和医生最终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有下山离开了。
望着警察转身离去的背影，嘉元的额头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他恨不得一下子蹿出去，把警察叔叔给抓回来。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少年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可他刚迈出一米，就被人拽住了衣领，硬生生地止住了他的动作：
“你个皮猴子往哪儿蹿呢？热闹看完了，还不赶紧回家做饭？”赵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放开我！你放开我！”嘉元挣扎着扭动身子，想挣脱对方的桎梏，可是他人小劲儿也小，哪里拽得过赵月？赵月一看“自家儿子”不听话，一巴掌拍上了少年的后脑勺，甩下一句“小把戏还犟上了”，然后拽着他的衣领往自家屋子走去。
被钳制住的嘉元，只能不甘心地望着山道上，警察和医生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于郁郁葱葱的林子里，再也望不见了。
突然，心口像是给谁揪住了一样，猛然一阵发酸。嘉元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那样无力，那样窝囊。以前他和徐海天一起玩，总是得意地笑着说“我是天才”“老子天下第一”。虽然在游戏里他可以大杀四方，是众人景仰的大侠，虽然在学校里他是老师头疼的刺头儿，是同学们瞩目的对象，但是在这里，在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是。他救不了张姐，他拦不住警察，他甚至不能当场嚷嚷出真相来……
在家里总是趾高气扬、像是一位小国王的少年，此时垂下了他高傲的脑袋，他默默地望着脚下的泥地，无声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嵌入了细嫩的皮肤里，掌心一阵刺痛，却敌不过心里因为自责而产生的酸楚。他不是超人，也不是蜘蛛侠，他没法一抬手就能打飞一片敌人，没法一飞冲天将张姐送去医院，可是他还是想做点什么……他一定能做点什么！
裴嘉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抬起傲气的脸庞，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闪过星辰破碎一般闪耀的坚定光芒。
注释：
[1]瞬移：瞬间移动，科幻片里常出现的设定，动画片《圣斗士星矢》里也有这样的招式。
[2]神行千里：游戏《剑侠情缘3》里的武功，可以瞬间飞到玩家所希望到达的城市。
[3]《医生宣言》：日内瓦医生宣言，世界医学协会1984年日内瓦大会采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