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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黑×白

“不好意思,请帮我把三号油漆拿过来。”

“道具还没准备好吗?”

“舞美呢?舞美在哪里?她做的这个东西有问题啊!”

在学院中庭搭建的舞台大致准备完毕,整体色调以白色为主,象征高贵的骑士精神。和所有的后勤人员一样,唐桃不停地穿梭在各个部门之间,一手提着油漆桶一手拿着刷子,俨然已经成为后台的黄金跑腿。

刚刚涂完了油漆画,现在又帮道具组搬箱子,唐桃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肚子响亮地叫起来。白骑士节开幕的前一天,也就是发现了朱利安真实身份的几天后,她由于干活过度卖力,感觉下巴都瘦了一圈。

搬了箱子七十几个。

做了道具十几个。

参与灯光效果调试两三次。

和夏炽的交流次数,零。

她当然也听说夏炽正在找她,也听说对方私自换了人,让汉娜与修一组。可她实在不想见夏炽,在他面前又再也扮不了淳子,目前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扫扫地、擦擦舞台而已。

还好今天的盒饭比较丰盛,居然是一大盒鳗鱼寿司。好不容易尝到了久违的东方味道,唐桃正在回血中,电话就响了。

她连忙接起来:“莫明雪,淳子怎么样了?”

“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吗?墓地!墓地!做钢琴做了那么久,她大手一挥,把钢琴拉到了墓地!”

唐桃这下彻底搞不明白了:“为什么要去墓地?”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莫明雪的声音听起来气急败坏,“我避开他们出来打电话的。你那儿怎么样了?”

非常糟糕,无比糟糕,糟糕透顶。但介于对方的情商要比自己高一些,唐桃还是决定先理性地陈述,再感性地发表意见。没想到对方冷静地听完,不仅没有安慰她,竟然连声骂了起来:“你笨啊!夏炽戴个面具你就认不出来了?就你这智商,红石的奖学金也太好拿了吧?”

“不只我认不出来!”她连忙反驳,“他骗了所有人,要不是我看见了他手上的疤,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你不觉得他很过分吗?”

“哪里过分了?”没料到莫明雪冷笑了一声,“那个夏炽,那个眼高于顶、狂妄自大的夏炽,对谁的惨状都不屑一顾的夏炽,为了保护你,连下跪都愿意做,不是吗?”

唐桃的太阳穴重重一跳,感觉自己被火辣辣地抽了一耳光。

她……她不想去想他那天的样子。

明明是为了保护她,却像要把她的心脏撕碎一般。

“那个夏炽,怎么看都不像喜欢cosplay的人,假扮成别人,肯定有他的理由。你或许觉得自己的身份暴露,大不了就是退学,但你不想想得罪了红石学园,还有哪个高中敢收你?你有钱走后门吗,你有胆量高中就辍学吗?”莫明雪叹了口气,“他已经为你做到了这个地步,你好歹有些自觉。”

唐桃不吭声,连塞了两个寿司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青蛙。

“等淳子耍完了花样,我就会带她去你那儿。不过明天就是白骑士节,估计就是现在带回去,也来不及排练了吧。”

莫明雪看了眼远方,着急地道:“她那儿有动静了,我挂了啊。”

唐桃应了一声,放下电话,自顾自继续吃寿司。鳗鱼是好东西,又肥又嫩,味道调得刚刚好,她吃着吃着,吃着吃着,胸口就开始发胀,眼睛就开始发酸,她不停地大口喝着水,要把食道里的食物冲下去。

朱利安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如同魔咒一般,日夜在脑袋里转个不停。

“你好,我叫朱利安,是你这次活动期间的向导。”

“我带来了换洗衣服,今天要带你在学校里走走,可以换一套轻便一点儿的。”

“不能全怪你。那天在教室里的,是全世界最敏锐的耳朵和最挑剔的眼睛,你紧张也是自然的。”

“昨天你昏倒在公交亭里,还发烧,把我吓了一跳。深夜把女孩子单独丢下来,真是个差劲的人啊。”

“放心吧。”他淡淡笑了笑,“你是白骑士节重要的客人,所以我不会再让夏炽出现在你的面前。”

半个月前,去教堂的时候,她曾经问过修女,朱利安为什么来教堂帮忙。

修女笑了笑:“是啊,圣玛利亚学院的学业其实是很忙的,当初我问他为什么每星期都要来帮忙,他说我们的教堂经常捐助本地的孤儿院,他有个朋友也是个孤儿,所以希望能为这些孩子尽一些力。”

如果这一个月来,他将自己的身份写成一本小说,那么对她潜藏的情感,就是串联起全书的唯一线索。他是那么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人,却又比谁都正直,比谁都温柔,他的身份或许是假的,可是唐桃比谁都清楚,他的关怀从来都是真的。

为什么自己竟没能认出他来?

不顾众人诧异的视线,唐桃对着吃了一半的鳗鱼寿司,痛苦地咳嗽起来。

墓园里。

莫明雪盯着眼前那个一脸正直坚定的门卫,烦躁地磨着牙。

“要多少钱,你说。”她财大气粗地把钱包拍在桌子上。

“这不是钱的问题,你们要把钢琴拖进墓园,这是不可能的。”

门卫虽然会说英语,但说出来的话很不讨喜。莫明雪心中的焦躁简直难以言喻,好不容易做完钢琴,淳子说要来墓园演奏,这也就罢了,毕竟快点儿搞完就能快点儿走。但门卫说什么都不让进,珍贵的时间就被白白耗在了这里。

在做钢琴过程中一直十分淡定的技师,此时脸却涨红了。他不停地向门卫陈述着什么,手舞足蹈表情急切,门卫露出为难的表情,不停朝墓园中张望。陆长歌在一旁冷漠地站着,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眉毛挑了起来。

“他在说什么?”莫明雪拿胳膊捅了捅他。

陆长歌立刻闪到一边:“我也不是很清楚。”

什么不清楚,明明就是不想告诉她。莫明雪本来就不悦的心情更加恶化了,却无处发泄,只能拿鞋尖踢着路边的石子。

技师和门卫的谈判似乎有了进展,脸上逐渐浮现出笑意。莫明雪连忙问:“能进去了?”

“他说不是他要拦我们,而是上司今天来巡视,他不好自作主张。不过等到深夜,上司下班之后,他就可以放我们进去了。”

“深夜!”

莫明雪忍不住吼了一声,别说她有多想摆脱这桩破事,明天十点白骑士节就开幕了,柳原淳子如果凌晨才到,那真是一点儿排练的时间都没有啊!到时候淳子搞砸,唐桃就要跟着遭殃,连带着夏炽也要负责,她和陆长歌又是共犯,红石学园当真是被一网打尽、颜面无存。她错了,她从一开始就错了,不是错在管了这桩闲事,而是错在当初认识了唐桃……

陆长歌感觉到身边的人精神不太稳定,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一旁抱着双臂哼歌的淳子却心情很好,一听要熬夜,立刻奇异地亢奋起来。

“不如我们先去吃饭吧。”她爽朗地一甩胳膊,“我知道这附近有家餐厅还不错。”

度日如年的大半天过后,四个人和一辆推车,再次出现在墓园门口。

夜空非常清澈,看得出明天会是个好天气,空中挂着点点繁星。技师和管理人打了个招呼,被要求安静而低调地潜入园中。然而钢琴沉重,园里的石板路铺得又琐碎,一路不停听见令人心烦的咯咯声。

月光下,一座座精巧的石碑静静矗立,远处的松林在风中摇动,不停发出宛如低语的悲叹。莫明雪的眼睛不停地四处打量,紧紧跟在陆长歌之后,不多时,就看见前面的人停了。

他们站在一块灰色的石碑前,技师走上前脱下帽子,神情非常哀伤。淳子拍了拍他的肩,跳上钢琴椅,两手放在琴键上,深深吸了口气。

宛如珍珠一般圆润的音符从她细巧的指尖流出,如同泉水般跳动在冰凉的空气里。明明是气氛沉重的墓园,她的曲子却是生动的、灵敏的、多姿多彩的。风吹起来,墓园里的白色绣球花丛随之摇摆,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亡者,踩着透明的舞鞋,迎合着她的旋律跳起舞来。

陆长歌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随着乐曲不停地轻微摇晃着头。技师的脸上也浮现出微笑,他看见莫明雪一脸迷惑,轻声地解释:“这块墓碑下面,是我的父亲。”

莫明雪捂着嘴惊呼了一声。

“父亲是制造钢琴的技师,非常喜欢古典音乐,并且是淳子的忠实拥护者。他经常给淳子写信,希望她能用自己造的琴演奏,可就在去年制造最后一架钢琴时,父亲因为过度操劳过世了。”

“手工钢琴因为人工和时间的原因价格很高,销路一直不是很好,更何况是无名匠人的作品。我一直不肯继承父亲的手艺,和他大吵过几次,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是我给淳子写信,希望她能用我造的钢琴为亡父弹一首曲子。”技师将帽子放在心口,朝莫明雪深深一鞠躬,“非常感谢您和您的朋友,愿意帮忙完成亡父的心愿。”

莫明雪有些感慨,诧异地看向淳子:“所以她才一定要来帮你造琴吗?”

“嗯。她弹的就是父亲生前最爱的钢琴曲。淳子是我的恩人,我非常感激她。”

这个女生,倒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任性嘛……莫明雪想。

一曲完毕,只留余音吹散在空中。陆长歌若有所思地睁开眼睛,发现莫明雪正在看他:“弹得好吗?”

反正她是听不出来就是了。

“很完美,唯一的不足,或许就是钢琴的音质吧。”

这句话,陆长歌是用中文说的。淳子依旧坐在椅子上,手指保留着最后按下琴键的姿势,莫明雪往前走了几步,语气放缓了许多:“这下弹完了,你总能回去换回唐桃了吧?”

淳子不出声,月光下的侧脸与唐桃如此相似,让她不自觉地呆了呆。淳子缓缓合上琴盖,漆黑的眼睛里有光芒闪过:“其实在来意大利之前,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放弃钢琴。”

莫明雪立即瞪眼。她在说什么呢?她是全球瞩目的天才钢琴家不是吗?

“从小我受到的教育,都是如何做一个大企业的继承人,之所以弹钢琴,只是逃避现实的一个借口。如果我不是有学琴的天赋,而是有绘画、摄影的天赋,现在想必也正在开画展或者旅行吧。”

她低垂着头,表情十分茫然,莫明雪却没什么怜悯之心,她不认为淳子是这么天真的女生。

“你是在炫耀自己的才华吗?”

她的语气又不善起来。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在这个世界上,对于美丽的事物会产生两种感情,一种是喜欢,一种是爱。我现在喜欢弹钢琴,”淳子轻轻笑了一下,“但它值得被爱。”

“它对我而言并非不可取代。但我想找到一样东西,它需要我正如我需要它,我们离开彼此就无法存活,我希望它能无可取代。”

“对于那个老匠人来说,你不就是他心中唯一的音乐家吗?”陆长歌冷冷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了过来,“同样,对于唐桃来说,你也是现在唯一能救她的人。时间不早了。”他看了眼依旧星星点点的天空,“你该回去了。”

“是啊,我该回去了!”

淳子忽然从椅子上跳下,笑容满面,和之前仿佛不是一个人:“未来的事情,就让未来的我烦恼吧。”

“等等,我送你!”

技师连忙挽留。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过去。”

她蹦蹦跳跳地哼着歌,大步走向铁门,冲身后挥了挥手。

等到技师也运着钢琴离开后,莫明雪和陆长歌相对无话,沿着墓园的矮墙往市中心走去。

月光非常明亮。晚风里带着清冷的松木香味。陆长歌奇怪于对方难得的安静,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淳子的事情差不多结束了。你后面打算怎么办,回国吗?”

莫明雪的心颤了一下。当初明明是和菊一起来的,她却一直没有收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如今要一个人回去吗?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陆长歌灰色的凤目沉了沉,冷声说:“我或许高中毕业后,会回圣玛利亚读大学。”

“哦,那挺好的。”莫明雪点点头,“我之前也申请了不少学校,估计会去美国吧。”

暑假结束之后,在红石学园的生活也迎来了最后一个学期。之后道路的选择立刻显得迫在眉睫,一旦做出选择,便等于同时默认了离别。

莫明雪的脚步停了下来。陆长歌便也停步,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的背影。

“那个……你的眼镜已经配好了吗?”

配好了,昨天刚刚收到可以去取的通知。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下意识地回答:“还没。”

对方的下个动作,便让他觉得自己说了此生最英明的谎言。

莫明雪从手包里取出一只盒子,塞过去,头别扭地转向一边:“拿着,就当是你一直帮我的谢礼。”

陆长歌倒愣了一下,没想到还能从莫大小姐那里收到礼物。打开来一看,是一副名贵的金边眼镜,可以看出挑选时花了些工夫,和他之前摔坏的那副十分相似。他面无表情地道了声谢,立刻把眼镜戴上了。

视线清楚了很多,立刻就能看清眼前的女子,艳丽的面孔,乌黑的长发,只可惜还是一副十分不爽的表情。她似乎正纠结着什么,板着脸不停蹂躏着自己的手袋:“陆长歌,我听说你为了攒学费,一直在外面打工。正好去年我的秘书因为贪污被捕,你也知道吧?”

他的嘴角忽然不受控制地弯了弯。

崭新的镜片下闪过一道亮光。

“所以呢?”

“所以,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兼职。”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老板,“你这么精明的人,应该是做秘书的料。”

陆长歌的手指颤抖了一下,随即紧紧握在一起。他盯着莫明雪的眼睛,那双美丽的黑眼睛里,像今天的夜空一样没有一丝阴霾。陆长歌低下头,如同强健的猫科动物屈服了一般,微微弯下后背。

“是的,老板。”

他带着笑意的尾音,在晚风中打了个转。

凌晨三点。

唐桃盯着墙上的夜光钟,抱着枕头难以入睡。

今天十点,也就是七个小时之后,是白骑士节正式开幕的时间。莫明雪的手机打不通,淳子也还没回来,而她根本不知道夏炽那边准备得怎么样,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已经放弃了比赛。还有七个小时,即使淳子在下一秒忽然出现,也必定来不及了。夏炽主动接手了她这个麻烦,如果最后演出失败,圣玛利亚学院会怎样对待他?

一旁的椅子上放着赶制好的礼服,到现在都没有拆开。唐桃心中的挣扎如同狂风暴雨,却最终还是败给了愧疚感和对夏炽的担心。就去看一眼吧,问一问有没有自己能做的,到了这一步他们的处境已经是一局死棋,但并不代表自己有逃跑的权利。

于是,端着一杯咖啡,她在十五分钟后站在了夏炽的房间门口。

轻轻伸出手敲了敲。屋内很快响起脚步声,木门上的金色门把一转,夏炽的上半身侧了出来。他似乎没料到居然是唐桃,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立刻把门推开了。

“怎么了?”

他的神情里有着关切。

唐桃把手里的咖啡像挡箭牌一样递了过去。他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和长裤,脸色有点儿疲惫,却毫无唐桃之前想象中的慌乱无措,依旧是从容不迫甚至游刃有余的。

他的身上有沐浴露的香味——唐桃控制不住地想。

对方替她推开门,淡淡地说:“进来说吧。”

唐桃点点头,慢慢走了进去,在靠近书桌的椅子上有些忐忑地坐下。只亮着台灯的书桌上非常凌乱,铺满了乐谱和用意大利文写成的手稿,唐桃以前去过他在红石里的房间,总是很整洁,看来他确实已经忙得根本没有时间收拾。夏炽走到桌前坐下,喝了一口她端来的咖啡,手指在一本曲谱上描画,似乎在默记着什么。

“你明天打算怎么办?”

对方不开口,她只好先说。

“如果淳子没有回来,你就跟我上台。”夏炽平静地回答,“事后我会去跟校方说明真相,向他们解释不是你的责任,所以你不用担心。”

唐桃抿着唇,她明明担心的就不是自己。可是听到依旧要上台,她显然就需要担心自己了:“可是我不会弹钢琴。”

她脸色铁青地盯着那本琴谱。

“不要紧,我来弹,我来唱。这几天加快了进度,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夏炽转过头看着她,“到时候,你只需要坐在我旁边就行了。”

所以啊,她到底担心什么呢,明明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他也有能力独自把它补回去……唐桃的手握成了拳头,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让她“唰”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既然你都想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了。”

“等等。”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你就这么走了,一点儿力都不出?”

“那你想要我干什么?”

一个本子扔进她怀里。夏炽拿手指敲敲桌子:“坐过来,帮我对唱词。”

“哦。”

她无精打采地坐下了。

夏炽不满意,略扬了扬眉:“坐近点儿。”

“近了远了不一样的吗,能听到不就行了!”

“不一样。”他十分专业地摇头,“太远了,感情的传达不到位。”

两个人的眼睛在空中进行了一场简短而深刻的拉锯战,结局嘛,依旧还是唐桃输了。她不情愿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自己的脚尖,离他的脚尖只有一厘米的距离。

夏炽终于满意地笑了,将身体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撑着脑袋看着她。

“Libiam ne'lieti calici che la bellezza infiora(干杯吧,请举起这精雕细琢的酒杯).”

动听的意大利语忽然从雕塑般的唇瓣中吐出。唐桃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背唱词,连忙尽责地替他与笔记本上的核对,可……可她根本看不懂意大利语啊!

夏炽继续说:“E la fuggevol ora s'inebri a volutta'(把短暂的时光沉醉在欢乐喜悦里).”

什么?这是哪一句?她的视线在笔记本上快速搜寻着,对方依旧连绵不绝地说了下去。因为在句与句之间有停顿,所以她勉强能猜到他说到了哪里,十分钟后唱词对到了三分之二,他却忽然顿住了。

是忘了吗?明明之前那么流利来着。唐桃把头埋进笔记本里,下一句是——

“Ti amo(我爱你).”

她念出想象中的发音,提醒他。然而等了半天,对方依旧没有出声。唐桃疑惑地抬起头,就见对方的瞳色深沉,正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自己。

“是什么?”

他问。

“Ti……”

声音猛地自嘴边刹住。她的脸在一瞬间烧了起来,她知道的,这句话在意大利语里的意思。

“Ti amo.”他微笑着接下去,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亮闪闪的,“我想起来了。”

唐桃的身体颤抖起来,虽然她知道这只是一句台词而已。接下来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完全没有知觉,只觉得整个人像得了流感般浑身无力,几乎快要瘫在了地上。

夏炽说完了台词,云淡风轻地从她手里抽回了笔记本,看了眼她的脸。明明伪装成朱利安时演技超群,现在这句话却怎么听怎么假:“怎么脸这么红,发烧了吗?”

“哦,是、是啊……我头好像有点儿晕。”

何止头晕,简直整个脑袋都转不动了。就在唐桃结结巴巴地找借口时,木门忽然发出一声巨响,豁然洞开。这一整部闹剧的罪魁祸首,消失了一个月的淳子,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一看见她,立刻跑了过来:“姐姐!我回来了!”

“淳子!”

唐桃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也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是先笑还是该先给她一拳。淳子直接扑进了她怀里,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这才转向夏炽,迅速打量了两秒,说:“你就是我这次的合作伙伴夏炽吧?长得还挺帅的嘛!”

夏炽的视线凝在她的脸上,瞳孔十分惊讶地缩了缩,并没有立刻回答。当初接机时淳子一直戴着墨镜,夏炽只不过觉得她长得眼熟,可现在与唐桃站在一起,两个人的相似度确实太惊人了,怪不得能在学校里瞒天过海那么久。

“对,他就是夏炽。”

诡异的沉默蔓延在房间里,唐桃只能替他答。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开始练习吧!”淳子兴高采烈地说,转身向房间里的钢琴走去,“我要弹什么曲子?”

“你来得太晚了。”夏炽的语气相当不悦,“六点所有参赛者就要在后台集合,离现在还有,”他看了眼表,“两个小时。”

淳子置若罔闻,她已经站在钢琴前开始看琴谱,唰唰唰翻得飞快,没看几页又忽然将谱子放下,声音陡然严肃起来:“三遍。”

“什么?”夏炽皱眉。

“现在看琴谱太浪费时间。你弹三遍,三遍以后,我就能记住。”

夏炽的眉毛挑成了十分锋利的角度,唐桃知道那是他混合着愤怒与不屑时的表情。夏炽缓缓朝前走了两步:“你是说,十五分钟长度的钢琴曲,只要弹三遍你就能全部记住?”

“是的。”淳子笃定地点头,“给我四十五分钟,我就能记住。”

他寒着脸投去阴沉的目光,对方毫无愧色地与他对视。漫长却又短暂的十秒钟后,夏炽缓和了表情,举步走向钢琴,打开琴盖。

“开始吧。”

淳子聚精会神地低着头。从那个瞬间起,除了钢琴以外的声音她就全部听不到了。优雅舒缓的旋律回荡在房间里,唐桃看着聚精会神的两个人,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多余。多么奇异的景象啊,钢琴旁的淳子,与自己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就仿佛她现在正看着自己站在夏炽身边一样。

她原地出神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房间,将房门轻轻带上。

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如同一把生锈的匕首,在她的心头胡乱地搅动着。

五点五十分。

修整理着自己的领结,不停地看着手表。

天还没亮,白骑士节的相关人员就已经在后台集结,开始了忙碌的准备。乐队已经到齐,正调试着音响,陆长歌和艾迪也坐在一旁核对剧本,节目的核心人员就只差夏炽和淳子。

不会是来不了了吧,修耐人寻味地笑着——不能正大光明地跟夏炽比一场,也算是憾事一件。

就在这时,一直皱眉看剧本的陆长歌忽然站了起来,眼神牢牢盯向后台的入口。只见夏炽穿着一件纯黑的燕尾服,头发整齐地梳到一边,正带着蹦蹦跳跳的淳子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设计师立刻冲了上去,见淳子没穿礼服,立刻责怪:“不是把衣服给你送过去了吗,怎么不穿来?咦,奇怪……”她的视线凝固了,“你怎么又变回来了?”

她拉着淳子,不停地上下打量,眼睛里满是好奇。夏炽不动声色地开口:“原来那条红色的裙子,麻烦你拿给她吧。”

“现在的她确实适合红色的那件……奇怪了,才过了几天,怎么变化又那么大?”

设计师一头雾水,但由于时间紧迫,还是匆匆将淳子拉进了化妆室。夏炽向工作人员打完招呼,和陆长歌交换了一个眼神,走过他时,迅速在他耳边低语:“多谢。”

“不要谢我,谢莫明雪。”

他不为所动,神情依旧冷硬。然而两个人都知道,这场狸猫换太子的闹剧终于解决了。

修脸带讥讽地站在旁边,笑着吐了吐舌头:“设计师的职业嗅觉还真是吓人啊。”

“怎么?”夏炽冷笑,“失望了吗?”

“失望的恐怕不是我。”修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微笑着说,“你一直呵护着的那个小公主呢?难为她还学了那么久的钢琴,现在正主回来了,她就要脱下水晶鞋,变回那个满脸煤灰的灰姑娘了吧?”

夏炽的表情阴沉下来。他抬头看了看舞台的方向,和舞台正上方依旧阴霾的天际。一年前红石学园祭的那天,天空也是这样一丝阳光也没有,只是他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推他上去的那双手。

“我站在舞台上,和她站在舞台上其实并没有区别。”

他忽然开口,声音肃穆而庄严,修竟为那样认真的语调所动容,吃惊地转过头来。言语本身便拥有力量,更何况他拥有世界上最易于传达感情的嗓音,夏炽扬起璀璨的赤瞳,忽地牵动嘴角,如同恶魔发怒前发出最后的警告。

“你记住,她从来不是什么灰姑娘。”

他说完便转过身,消失在了后台的深处。刚换好衣服从更衣室走出来的汉娜看见修,立刻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哦,没事。”修摇摇头,“只是又有人说出了不得了的话而已。”

“现在不是考虑别人的时候吧。”

汉娜扬起眉。她换下了那身常穿的黑衣,身着T恤、热裤,勾勒出修长性感的身材,只有脸上还蒙着那层黑纱,更加增添了神秘与魅力。修满意地打量着她,这才是他需要的乐队女主角。

“你说得对,现在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他弯下腰,优雅地行了个礼,“这边请,女士。”

夏令时九点半。

中庭场区开放,衣冠楚楚的男女们开始入场。白骑士节虽然用露天的场地演出,但毕竟是百年老校的艺术庆典,参加者必须身着正装,带着男伴或女伴相携入场。此番前来的不仅有各个院校的音乐系学生,更有数不清的指挥家和作曲家,他们端着香槟穿行在人群之中,前来物色资质出众的合作伙伴。所以没有人敢怠慢白骑士节——它早已成为青涩学生的龙门和古典音乐的权威盛典。

如此重要的盛会,开幕式上的表演自然是重中之重。早在两个月前,白骑士节的负责人就对外公布了开幕演出的人选,三组钢琴家和歌唱家,无不是其领域中的名门新秀,其中更有人斩获了无数世界奖项。但备受媒体关注的是,今年的白骑士节,除了圣玛利亚的三位学生和柳原淳子知名度比较高之外,竟然有两位歌剧系学生之前默默无名,并且都来自中国。

他们会是这次白骑士节中的黑马吗?无数的闪光灯对准了台上。

毫无成为媒体焦点的自觉,陆长歌这组第一个上场。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将那双灰色的眸子衬托得更加沉静,艾迪蓬着一头很有艺术感的乱发,和他一起站在帷幕的后面。昨天睡得不好,再加上和艾迪很不合拍,比赛对陆长歌而言相当不利,但他难以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和红石祭不同,和一般的演出不同,这是他自家族企业破产、人生陷入低谷之后,第一次拼尽全力、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

“陆长歌,你在抖。”

一直伸着头到处看的艾迪忽然安静了下来,眼睛盯着他的手。陆长歌愣了一下,下意识抬手去扶眼镜,手指碰到了崭新而冰凉的镜框。颤抖奇异地停止了,勇气从胸口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台前的主持人结束了短暂的演讲,开始报幕。

“下面有请白骑士节第一组选手,来自红石学园的陆长歌,和来自圣玛利亚学院的艾迪。”

听见自己的名字,陆长歌深吸口气,冲艾迪露出笑容。

“为我们弹出最棒的琴声吧!”

音乐是一种奇异的力量。

不分人种,不分国界,它能用来表达眼睛看到的任何事物,它能用来抒发心中产生的任何感觉。观众们陶醉在开幕式的表演中,视线一秒都舍不得从台上移开。

“第一组的那个亚洲人很帅哎!以前怎么没见过他?”

“第二组修的乐队也很棒啊,我从来没想过歌剧能和摇滚乐搭配在一起呢!不过我想教授们可能不会喜欢,修的乐队刚出来,我就能想象到教授黑着的脸了。”

“修的音乐怎么不好了?我看第三组基本不用出场了,修肯定会赢!”

“你不要乱说,第三组有那个传说中的柳原淳子,就是十五岁拿了亚洲总冠军的女生!她可是钢琴界的大红人,现场一半的记者都是冲着她来的!”

“……”

在第二组和第三组演出的间隙,侍者们端着托盘提供香槟和水果,供观众及评委们短暂地休息。几个圣玛利亚学院的女生激动地议论着前两组的表现,招手要来香槟,眼光落在自己旁边的一个人身上,忽然两人不约而同地噤声了。那是一个身形小巧的亚洲女生,短发别在耳后,和场中很多不愿意暴露身份的客人一样,脸上罩着精致的威尼斯面具。她的礼服非常特别,长至膝盖,上半身是白色的,下半身是黑色的,腰下的裙摆过渡了色彩,呈现出闪烁着光泽的银灰。

就仿佛淤泥中盛开的白莲,又好像蜕变至一半的天鹅一般。

“喂,你看那个女生,好像来头不小啊。”

她扯了扯同伴的胳膊。同伴却打断了她的话,兴奋地指着台上:“快看!”

夏炽一身华贵的黑色礼服,炽烈的双眸亮如星辰,就好像身披黑夜的王者,步伐沉稳地步上舞台,对着台下优雅地一鞠躬。淳子挽着夏炽的胳膊,身上的红裙和夏炽的礼服是一套,活泼地朝台下挥着手,一点儿也不拘束。观众里有不少是淳子的粉丝,台下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场外的快门声一浪高过一浪,惨白的闪光灯照亮了唐桃的脸。

她忍不住踮起脚。

开始了。

空旷的中庭鸦雀无声。活泼好动的淳子一坐在钢琴前,手指搭上琴键,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面容沉静而肃穆。夏炽只是简单地立在一旁,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与动作,全场的视线却久久地凝在他身上,无法移动分毫。

钢琴声如同柔和的梦境,在无法察觉的时候笼罩了全身。随后,清亮而富有魅力的歌喉,低沉而充满感情的声线,在众人的屏息中缓缓响起,入侵耳朵、身体与灵魂。

唐桃的嘴唇颤抖起来,手指拼命用力,将面具按在脸上。

高于风花雪月,高于功名利禄,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夏炽的歌声。可是此刻,她的注意力全被台上的两个人吸引,那歌声与琴曲配合得如此默契,感情的交织如此浓烈,就连石头都会被他们打动。她强迫自己去听,强迫自己去欣赏,可是那团在台上舞动着的火红,却真正灼烧在她的心上。

明明有着几乎相同的外貌,接近的年龄,柳原淳子却拥有她根本无法想象的才华、勇气和行动力。她正坐在他身边,成为他的战友与助力,她却站在台下,和上千人一起,做一个无名的旁观者。

夏炽,夏炽,那个冷漠狂妄不可一世、光芒万丈才华横溢的人,她厌恶过他,排斥过他,迁怒过他,却始终被他吸引。当他开口歌唱的时候,当他温柔地微笑的时候,没有人能拒绝他,没有人能不爱他。

他是她所能想象的最耀眼的样子。

他有她能听懂的最美好的歌声。

他是她所能做的最美的梦。

却没有哪怕一次,她能站在和他相同的位置,和他呼吸同一个高度的空气。

舞台上的灯光模糊成一块块光斑,在面具后不停地旋转跳动。她的脑袋里忽然响起了一句话,这条礼裙的设计者当初对她说过的话。

“你不是黑色的,也不是白色的,它们都不适合你。”

你是灰色的。

面具陡然从手心滑落,露出一张如同被抽去了灵魂般,惊愕而木然的脸。

我是灰色的……

“喂,你没事吧?”

注意到了唐桃的异样,身旁的女生担忧地出声询问。然而她听不见她说话,也没管地上的面具,逆着人流,失魂落魄地向空荡荡的场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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