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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逢×替身

深夜,机场。

唐桃孤身一人,拖着一只小箱子,如同赴死的烈士般坐上了前往意大利的飞机。由于是第一次坐飞机,在机体逐步上升的那段时间,她的耳压疼痛极其严重,一连喝了好几口水,才慢慢适应了高空的气压。时值深夜,飞机平稳后不一会儿就灭了灯,以便疲劳的旅客休息。唐桃在一片黑暗中忐忑不安地攥着毯子,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又侧过脸去看舷窗外的景色。

从万米高空俯瞰世界,漆黑如墨的大地上,错落分布着一张张由灯火汇成的金色蛛网,而那些点状的高楼就像是盘错其中的闪着光的蜘蛛。唐桃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兴奋,趴在窗口痴痴地看着夜景,不知疲倦两三个小时。直到飞机驶入海域的上空,舷窗外被浓烈的黑暗吞噬,她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闭着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心中却怎么也无法平静,连一丝睡意也没有。

无可奈何,她打开前座靠背后的小电视,找了部电影看起来。

电影里男演员十分眼熟,是叫布拉德·皮特还是汤姆·克鲁斯来着?唐桃正搜索着脑内为数不多的演员名字,屏幕里金发碧眼的吸血鬼,那双翡翠般幽深而神秘的碧瞳忽然朝她扫来。唐桃蓦然心弦一紧,差点儿在安静的飞机舱里叫了出来。

她走之前忘记告诉菊了!

匆匆忙忙中,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而自己的手机卡到了国外又不能用,最快也得找到熟人后才能联络他。她走之前只听说到了意大利后会有人接机,然而唐桃连那个人长什么样、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

要问红石学园的靠谱程度,真的是一件很难回答的事情。唐桃更加不安了,在狭窄的座位里不自在地扭动着,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地凝视着黑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间,眼皮终于开始打架,等唐桃感觉到自己就快睡着时,舷窗外的天居然慢慢亮了。

火焰般的烈日燃烧在云层上空,用无可比拟的热度与光明唤醒了人间。

“飞机前方到达目的地意大利米兰机场。请乘客系好安全带。”

半个小时后,广播里柔和的女声用纯正的美式英语重复着降落提示。唐桃浑身一凛,立刻坐直了身体,随着机身的缓缓降落,视线里映入机场平直的降落跑道和绿色的草坪。机身稳稳一沉,唐桃的心却忽然雀跃起来。她已经来到了他的土地上,他出生在这里,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听着这里的童谣长大。如果她就这样带着微笑跑进他的视线,那双炽烈如火的眼睛里,会浮现什么样的表情?

惊讶?开心?还是责备?

随着人流被卷出了机舱,唐桃的心跳越来越快,更加觉得口干舌燥。从行李处拿了行李,依旧随着人流来到接机大厅,肤色各异的外国人都带着笑容挥舞写着人名的牌子,唐桃探头在里面找了半天,都没有看见自己的。她拖着行李站在一根显眼的柱子旁,希望接机人能够尽快发现她。然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等候她这班飞机的人已经完全走光,她依旧被抛弃般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身处异乡的不安逐渐蚕食着内心,又逐渐转变为愤怒,半个小时后,唐桃的心头烧起一股熊熊烈火,她怒气冲冲地拖着箱子走出了机场。虽说岚组一直以散漫著称,但就这样毫无安排地把她独自丢到国外,也不怕她被人绑架!

随身的背包里放着学校给的五百欧元,唐桃心一横,实在不行就打车去那所学校。

她根据飞机场的指示坐上了机场大巴,在大巴上晃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在市中心的火车站下了车。

不愧是享誉世界的时尚之都,来来往往的行人们一个个身高腿长,穿着十分入时,唐桃在街边开心地看了一会儿,顺便等车,然而等了半天居然一辆计程车也没有。她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拖着箱子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打算再去别的街道上试试。

走着走着,身后蓦然传来几道沉重的脚步声。

她立刻像只猫一样机敏地回头,随后手掌一空,箱子被人夺了过去。三个体格健壮的意大利小混混将她团团围住,堵在了墙角,借着身高优势,直接遮住了投在唐桃脸上的阳光。虽然听不懂意大利文,但对方脸上的表情倒是国际通用。如果用博大精深的中文来翻译,一定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居中的那个意大利人脸上文着刺青,眼神透着凶狠,又伸手朝唐桃腰侧的挎包袭来。唐桃误以为对方要劫色,惊得连头发都竖了起来,然而对方的手臂硬得像铁,她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撼动分毫!

她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遇上了危险,这群人可不像以前遇到的公交车流氓那么好打发。可自己的护照钱财都在小包里,如果丢了它,不就和丢了命一样吗!心一横,唐桃张开嘴往那男人精壮的小臂咬去,一下没咬动,刺青男却怒了,顺势一把揪起她的头发,疼得唐桃冷汗直冒。

“快放开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光忽然晃过她的眼睛,下一秒钟,乌润的断发下雨般从眼前飘落。唐桃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把折叠小刀,而刀的主人伸着胳膊,把她被男人握在手里的头发全部割了下来!

“你干什么!”

唐桃顿时大怒,自己身份证上好歹性别为女,怎么能随随便便失去一头披肩长发。举刀挡在她身前的少女扬唇一笑,穿着高跟鞋的双脚不断地在地面上移动,标准的散打步法。

“你躲到一边,这里我来解决!”

话音未落,少女就抬脚冲了上去,动作敏捷如猫,一瞬间就突破了意大利男人的包围。小混混一看是个瘦小的亚裔女孩,顿时狂妄地笑了起来,伸出大手要抓她胳膊,她却轻轻一让,小混混便往另一个同伙身上扑去。

刺青男气得面红耳赤,爬起来再战,女孩的身体却灵活得像溪流中的小鱼,从壮汉粗糙的五指间闪过。短短几分钟过后,其中两个体力不支地靠在墙上,只有最后一个还勉强站着,蓝瞳中放射出怨恨的光芒。

少女十分好战地勾了勾手指,折叠小刀在指尖转出一圈银光。男人怒发冲冠,大声呼喝着扑了上去,少女用力踹了地上的箱子一脚,箱子撞上男人,一起掉下了小路旁的河道。

“别啊!”

唐桃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以光速冲到河边,然而小箱子只在水波中颠簸了几下,一眨眼后便漂没影儿了。另外两个混混一见女孩如此剽悍,立刻脚底抹油,女孩得意扬扬地甩了甩一头黑亮的短发,这才回头与面色铁青的唐桃对视。

没有见到想象中感激涕零的表情,她疑惑地推下墨镜:“你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你把我的箱子踹下去了!”

唐桃的肺都快气炸了,箱子被她踢了不说,那把耀武扬威的刀,敢情最后也只用来割了自己的头发!她怒气冲冲地瞪着那张标准的瓜子脸,忽然觉得有点儿眼熟,而女孩似乎也有同感,活泼的眸子瞬间睁大了。

这熟悉的感觉,像阿娜妮?不,不止如此,她修长的眉毛,眼睛的弧度,怎么看怎么像……

“啊!”

两个人同时指着对方叫了出来,这个半路杀出来捣乱的少女,竟然长得和唐桃有七八分相似。对方的眼睛要更圆一些,表情更加活泼,除此之外,面部的其他五官简直像是直接复制出来的。

从没有冲着自己的脸发火的经历,唐桃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女孩显然比她还要惊讶,几乎是贴着她的脸将她扫描了一遍,黑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精光。

“你叫什么?你从哪儿来?你要去哪儿?”

被一连串的问题问蒙了,唐桃愣了一下:“我叫唐桃,从中国来,要去……我看看。”万幸,写着地址的字条放在随身的小包里,“圣玛利亚歌剧学院。”

女孩的眼睛更亮了:“你的行李刚掉到河里了?”

唐桃郁闷地点头,心想这不是你干的好事吗。没想到少女的表情简直高兴得像飞起来,握住她的手急促地说:“不瞒你说,我也算是那所学院的学生,因为不想上课才逃出来的。要是你愿意伪装成我去上课,我的宿舍和行李你都可以随便用,别看我这样,在那个学校里也是宝贵的客人,待遇绝对不会差的。怎么样?”

女孩紧紧地盯着她。唐桃本能地感觉到了麻烦的靠近,断然拒绝:“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代替得了你?”

“没关系没关系,你看你头发刚被我剪短了,不仔细看咱们简直就是一个人。而且外国人都是脸盲,看哪个亚洲人都长得一样,不要紧的!”

女孩潇洒地挥挥手,下个动作竟然是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唐桃被她吓得不轻,连刚刚被打劫时都没那么害怕:“你干什么?”

“换衣服啊。别磨蹭了,快把你的衣服脱给我。”

“不!”

唐桃立刻捂住衣领。没想到对方可不是一般人,见她实在矜持,就叉着腰站在马路中间,浑身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

“你不脱,我就一直站在这里。”

她的嘴巴一噘,坚定地看着她。唐桃那被岚组锻炼出来的三观也撑不住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足无措的时候,小巷的尽头传来了路人的交谈声。女孩依旧一脸淡定,动也不动地定在原地,唐桃焦躁地看了她两眼,在路人即将转弯的那个瞬间,狠狠一跺脚,将她迅速拉进了另一条巷子。

“我脱就是了!”

女孩的眼睛立刻弯成一道月牙:“好姐姐,我的吃住都是圣玛利亚学院里最好的,不会委屈你的。”

唐桃边脱衣服边打量她,虽然对方的身材和自己差不多,但那双灵动活泼的大眼睛却如同幼鹿般闪闪发光,和沉静的自己判若两人。

唐桃莫名对她生出好感,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是柳原淳子,你叫我淳子就好,我大概比你小一年吧。”

话音未落,已经抓过唐桃的白色T恤和牛仔短裤,“唰”地套在身上,尺寸刚刚好。她满意地笑了笑,又把自己鼻子上的墨镜摘下来架在她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果然还是这种衣服适合我。你好好玩,我要走了。”

说完火箭一般消失在了小巷尽头,都没给唐桃留下反应的时间。

唐桃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身上那条黑色小筒裙和五厘米高跟鞋上。穿着这么不方便的衣服,也真亏她能飞起一脚踹走混混啊。

等等……

她就这么走了……

那自己的钱呢?箱子呢?虽然嘴上说能用她的宿舍,可自己根本不知道圣玛利亚歌剧学院在哪儿啊。

唐桃慢半拍地开始怀疑,自己该不是被耍了吧。正当郁闷值又要冲破理性限制的当口,她听见身后传来低沉而略带怒意的声音。而后,她有条有理、泾渭分明的世界,陡然因为这句话而天旋地转。

“你在干什么?”

声音如此近,近得能感觉到那个人温热的吐息。她却觉得那声音响在心底,因为那是梦里出现了千百次的嗓音,带着熟悉的冷漠与傲慢。不可能是他,不应该是他,因为你看,这里是意大利啊,这么多的河流,这么复杂的街道,怎么可能偏偏就在此时此刻,遇见那个独一无二的人呢?

她迟疑地转身,慢慢抬起头,手腕忽然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扣住。

强横的热度从指间传来。

她刹那间心跳如狂。

火焰一般炽烈的瞳仁近在咫尺,像要把她烧伤,蕴藏着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怒,形状优美的嘴唇没有一丝笑意。

可是唐桃几乎要高兴疯了。弧形的桥梁、幽暗的小巷、脚边的花草,周遭的一切在那个瞬间虚化为油画的背景,而他清晰的眉眼近在咫尺,成了画中唯一的主角。

她甚至希望他就是一幅画,这样她就能把他珍藏好。

见对方毫无反应,只是仰着脸傻傻地盯着他看,夏炽心里原本就跳动的火苗更是迎风而卷,吞吐出直欲吃人的烈焰来。天知道这个柳原淳子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窜来窜去简直比老鼠还快,他本来按照Lukas教授的要求带她熟悉一下城市,见面还没到一个小时,却已经被她逃跑第三次了。

因为长久的追击战,夏炽白衬衫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深红的额发下滚着热汗。他手上一使力,将唐桃拽了出去。

“跟我回去。”

他不容反驳地下达命令,声音冷得能冻死帝企鹅。唐桃毫无反抗地任他拽着走,直到手腕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因为重逢而暂时短路的脑袋才逐渐清醒。

他为什么那么生气?虽然臭脸早已是他的招牌表情,但面对千里迢迢赶来看他的室友,就算不开心,也要稍微给一点儿面子吧。难道……他把自己当成了淳子?

高跟鞋在石子路上绊了一下,她立刻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视线中夏炽的后脑勺连转都没转,两条长腿迈得飞快,十几秒之后把她拽离了巷子。一辆纯白的奥迪R8跑车早已等在那里,像是怕她又要跑似的,他冷着脸迅速打开侧驾的门。

“上车。”

夏炽看她站在那儿没反应,立刻伸出手臂将她按了进去。那力道掌握得十分巧妙,她的屁股刚落在椅子上,就听见门上“咔”的一声,被锁住了。夏炽坐在驾驶座上,拧动钥匙发动轿车,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唐桃本来还想解释,可视线一落在他身上,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上天啊,就让她先这样正大光明地偷看他一会儿吧。安静,不被打扰,独占他的注意力与视线,将他此时的样子更加鲜明地刻在记忆里。

她忽然有些感激淳子,因为自从他走了之后,她才惊觉二人独处的时间是那样珍贵。

他虽然只离开了一个多月,对她而言,却仿佛过了太久太久。

就在奥迪发动的那个瞬间,米兰机场里举着牌子等候的男生,忽然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奇怪啊。他锁着眉头低头看表,明明接到通知那个女孩九点钟到,怎么都等了快一个小时还没见到。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块牌子,上面写了“唐淘”两个汉字,几秒钟后忽然领悟,是不是自己把名字写错了?

西裤下的双腿不断变换着站姿,他拿下眼镜擦了擦,又等了十分钟,终于按捺不住火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最近的时间本来就很紧张,怎么能浪费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女生身上。

还是和真夜老师确认一下吧。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然而对方却迟迟没有应答,直到系统自动切断了通话。他的手指不断翻动着通讯录,看看有没有岚组的人可以联系,没想到从头翻到尾,只看见了莫明雪的名字。他曾经在岚组待过一段时间,对她有点儿印象,也在父辈合作的酒会上见过一面,当时礼节性地记下了对方的号码,放在手机里都快忘掉了。

印象里,那是个傲慢而且很难相处的女生,拜托她肯定不是上策,不过现在确实没办法。

飞快地在心里整理了一下来龙去脉,他冷静地按下通话键。

对方很快就接了。

“你好,我是莫明雪。”

“你好,我是陆长歌,我想你应该记得我。”他平静地陈述,“我受到真夜老师的委托,在意大利这边接唐桃,可是现在还没等到。她有没有联络过你?”

“你说什么?她没到?”

下一秒钟,对方的声音陡然高了一个八度。陆长歌条件反射地将话筒拿远了些,心里却安定了,莫明雪显然很关心她,自己算是找对了人。

“你那边可以代为查一下航班吗,我身上只有手机。”

“等着!”

听筒里“砰”一声闷响,应该是被放在了桌上,随后传来键盘敲打声,还有乱七八糟的背景音,似乎是几个人在吵架。他默默把听筒音量调到最大,就听见一个气急败坏的男声说:“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她走了!就算她要去意大利,也应该先跟我说一声!”

“你不是她的监护人,我没有义务要向你报告。”那边又换成了一个冷漠的男声,“如果唐桃想告诉你自然会说,她既然选择不告诉你,你又何必再追问。”

“小桃不是那样的人,她肯定会跟我说的!”

“你们别吵了!”莫明雪的高音插了进来,“唐桃的航班应该已经到米兰了,但是那边的人说没接到她。”

耳边再次传出剧烈的噪声,隔着听筒都能感觉到那些人的震惊。那个在背景音里乱吼的男生一把抢过了电话:“你说什么,小桃怎么了?”

“我没接到她。”他淡淡回答,“并且也没在机场里看见她。我一会儿去问讯中心发寻人启事,有消息会再通知你们。”

“啪——”

没等他说完,电话被粗鲁地挂断。陆长歌再次蹙起眉,镜片下狭长的凤目闪过一丝怒意——岚组的人都出身于精英世家,怎么一个比一个没教养。

他放下牌子,伸手整了整衣领,随后向问讯中心走去。

电话线的另一端,菊挂断电话,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学校接送学生的车正好有一辆停在温泉旅馆的院子里,他问管理人员要了钥匙,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汽车。身侧的车门“啪”地开了,莫明雪满脸焦急地坐上副驾:“我和你一起去。”

对方没有应声,也不管她有没有系好安全带,将油门一脚踩到底,表盘上的数字以惊人的速度飙升。莫明雪的上半身狠狠地震了一下,皱起眉责怪了一声,没料到视线落在他脸上,心脏忽然一紧。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啊。原本晴朗的眉庭间阴云密布,他一贯带着笑的嘴唇,也像冰冷的石像那样紧紧抿在一起。莫明雪看向他的眼睛,瞬间被他眼里的煞气惊住,下意识地死死握紧了车顶的把手。

她不认识这样的菊。

沉默压抑的,失望愤怒的,他周身的气息仿佛从天使变成了魔鬼,让人连安慰的话都不敢说出口。汽车以惊人的速度驶入了高架,车流一条条在她眼前劈开,她知道他们肯定超速了,然而对着那张寒霜冻结的脸,却只能将话咽下去,咬住已经失去血色的嘴唇。

他在对谁生气?

对唐桃,对夏炽,还是对他自己?

不到一个小时,二人已经回到学校拿了护照,沿着高速一路畅行,直接向机场奔去。将近两个小时的路途里,他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进了机场也是埋头往前走,连车都没有锁。从未有过的不安动摇着莫明雪,她的手指慢慢地陷入掌心,在心里挣扎了许久,才终于出声。

“菊!”

走在前方三步远的背影一顿,虽然没回头,但总算站住了。

她心头一松,立刻追了上去:“你别急,说不定唐桃只是迷路了,一时没有成功会合而已。你也知道的吧,她不是那么无能的人,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我不在乎。”

他冷漠地回答,背影绷得笔直,如同一柄利剑。

“我不在乎。”

菊低沉地重复了一遍,继续向前走,步速却比刚才慢了一些。莫明雪知道他在等自己,不想成为他的拖累,虽然刚才在奔跑中扭伤了脚,还是一咬牙紧紧地跟了上去。

空空荡荡的售票大厅里,没几个人在排队,很快便轮到了他们,菊沉着脸掏出信用卡:“两张到米兰的机票。”

售票人员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抬起头露出职业性的微笑:“非常抱歉,由于受邻近海域的台风天气影响,从本市到米兰的航线暂时中断。您可以留下电话,等到航线恢复时,我会……”

“砰”的一声巨响,低着头的菊忽然一拳捶上售票台的玻璃,售票人员吓得花容失色,惊慌地后退了两步。

“这位旅客,您……”

“砰——”

又是一拳。

像是要发泄心中无法排解的担忧和愤怒,他用力将拳头往台上砸去,一下又一下,狠厉得如同惩罚自己。一股火辣辣的泪意从心口蹿向鼻尖,莫明雪的眼眶瞬间涨红了,两只手用力地抱住他的胳膊。

菊的身体剧烈颤抖着。

远方的保安已经被惊动,三三两两地朝这里围了过来。莫明雪赶紧用力拉他,然而菊却如钉在地上般纹丝不动。

“你想被带进公安局吗?”莫明雪压低声音迅速劝阻,“不要惹事,等天气好转,我们立刻就走。”

听见这话,对方僵硬的身体才缓和了一些,莫明雪立刻抱歉地朝警卫们笑了笑,快速拉着菊走到一旁的休息区坐下,直到将他魁梧的身板按在椅子上,才舒了口长气。

一摸额头,竟然全是冷汗。

她没说什么,也没责怪他,在菊的身边沉默地坐下。大约二十分钟后,那颗垂着的脑袋才动了动,宝石般的绿瞳里晦暗不明,浮现出一丝虚弱的歉意。

“刚才对不起。”

莫明雪看了他一眼:“你不用跟我道歉。”

菊的瞳仁闪了闪,周身冷厉的气息渐渐变淡,像一只凶恶的鹰隼收起了翅膀。他缓缓坐直身体,揉着眉心,有些喑哑地开口:“多谢你阻止,我现在冷静下来了。我只是,我只是太担心了。”他虚弱地呼出一口长气:“知道小桃赢了游戏却又找不到她的人,我本以为她回学校了,才又在温泉待了一晚。谁知道……谁知道她不仅去了意大利,居然还失踪了。”

莫明雪捋过遮住脸颊的秀发,以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凝视着他。

“菊。”她忽然问,“你想要赢得那个愿望吧?”

菊侧过脸来与她对视,目光相接的瞬间,明白了她到底想问什么。他的两只手在膝盖上握成拳头,骨节发白,嘴角勾起一抹笑,带着些微自嘲。

“我并不是想让小桃答应我什么,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所以我希望她的每一个决定,都能顺从她的心意。我的愿望很简单,只是想让学校帮她换个宿舍。你看……”他入神地盯着自己的掌纹,“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住在一起,总会不方便对不对?”

莫明雪无言以对。

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她的腿有点儿发麻,想站起来动一动,却扯到了扭伤的部位,脸色蓦然一白。菊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表情,立刻问:“扭到了?”

“没……”

狡辩还没出口,眼前就映入他金色的头顶。菊迅速蹲下身体,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脚踝,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物品一样耐心查看。手指的热度紧贴着皮肤,莫明雪猛地缩了一下,整个身体陷进椅背里。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他在路边发现了满身酒气的自己,她扭伤了脚,而他毫无怨言地抱着她回家。只是菊当时不知道,现在也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心里这么酸楚。

唐桃那个幸运的浑球……

菊发现了脚踝处的瘀青,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能缓解疼痛似的,手指在伤处轻轻揉搓。

“很疼吗?”他问。

莫明雪偏过头,长发帘幕一般遮住脸。阴影下的脸颊上,滚下两道滚烫的泪水。

奥迪车在宽阔的道路上飞驰。离开了火车站旁边的巷子,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古典的欧洲建筑物鳞次栉比,车窗外不断闪过名字有点儿眼熟的奢侈品店。唐桃的眼睛藏在墨镜下,时不时偷偷瞥一眼夏炽,对外面的景色不感兴趣,然而对方只是冷着脸,凝视着前方密集的车流。

或许是看惯了菊的缘故,她原先并不觉得夏炽的容貌偏向欧洲,直到他的侧影融入这片历史感浓郁的背景,如同空气中滴入红酒,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浓烈芬芳。挺拔的鼻梁,深邃而难以揣测的眼眸,东西方血统的融合,更赋予了他凌驾于常人之上的独特魅力。道路两旁的行人纷纷侧目,更有金发碧眼的洋妞激动地朝车的方向尖叫,唐桃心想这个人果然不管在国内还是国外都很受欢迎,在圣玛利亚歌剧学院也有不少仰慕者吧?

没想到夏炽一脸不耐烦,猛地踩了脚油门,跑车轰然作响,擦着红绿灯转换的间隙飞驰而去。

又往前开了一段,就能看到一处十分古老的欧洲建筑,墙上黄铜的铭牌刻着一串意大利文,大概就是圣玛利亚歌剧学院。夏炽的动作证明了她的猜测,奥迪车沉默地驶入地下车库,夏炽一言不发地开门下车。唐桃立刻跟了出去,夏炽也不等她,迈着两条长腿飞快地走在前面。

唐桃莫名觉得他的表现有点儿怪,但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只能乖乖地跟在后面。

穿过光线朦胧的走廊上了二楼,廊侧有几扇雕刻着巴洛克花纹的华丽木门。他挺拔的背影在第二扇门前停下,站定,伸手旋开门把,侧过头。

“进去。”

夕阳般燃烧着的瞳仁里倒映着唐桃的脸,美丽得如同魔咒,她像是被线操纵的木偶,乖乖地抬脚走进去。

她心想夏炽说不定已经发现她了,发现她躲在淳子的身份后面,也已经打好了解释的腹稿,这件事毕竟自己也有错。哪知道木门忽然擦着她的鼻子关上,流动的风将她的发梢扬了起来。

门的对面传来毫无感情的声音。

“这是你的房间,半个小时后,会有负责人来接你。”

话音未落,就响起了离开的脚步声。

“喂……等等!”

唐桃整个人“嗖”地一下贴在了门上,糟糕,一个不留神中了美男计!他哪里是要带她来住的地方,根本就是把她当成淳子关了起来,防止她逃跑嘛!要是真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不会直接遣送回国吧?

把门拍得砰砰响,直到手掌都红了,根本没有人回应自己,看来他是真的走了。不愧是冷面帝企鹅,才一个多月没见,他的冷漠明显上升到了新的高度,能直接把太平洋给冻起来了。

她和淳子,真的有那么像吗?

有像到连他都认不出来吗?

高昂的情绪瞬间低落下去,唐桃环视了一下室内,泄气地倒在了深灰色的皮面沙发上。这间屋子应该比自己的宿舍好上百倍,豪华的室内装潢,硕大的大理石壁炉,地面上还铺着草蔓花纹的波斯地毯。可这些都不是自己的,它们属于淳子,那个思考方式异于常人的奇怪少女。

唐桃整个人缩成海獭状,郁闷地躺在沙发上发呆,这时候视线里落入一个闪光的东西,定睛一看,立刻跳了起来。

备用钥匙!有把造型古拙的钥匙放在梳妆台上,闪烁着名为希望的光芒!唐桃立刻一把抓过,插进门右下方的钥匙孔里,“咔嚓”一声,门开了。

她得意地笑了起来,夏炽千算万算,一定没想到自己居然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她想要立刻杀过去找他算账,然而不出所料,走廊里早已空空荡荡。

不,不对。

她原本已经转过去的视线倏然收了回来。

大理石的窗棂下站着一个人。他的背影实在太自然了,就如同清晨的风或者午后的艳阳,让人觉得他并不是站在那里,而是环境围绕着他而生长。那个人的着装也很奇特,夏季里,他却穿着一套白色的薄西装,裤管烫得笔挺,卷起的袖口露出小臂,出神地凝望着窗外的景色。

从他柔和的背影和红发下露出的脖颈,唐桃莫名觉得,这是一个温柔的人。

她不知道该不该出声询问,然而那个人听到动静,已经转过头来。唐桃的视线不断上移,落入眸中的是线条优美的嘴唇、挺拔笔直的鼻梁和一双点漆般熠熠生辉的黑眼睛。

那瞳仁隐在半张雕刻着暗纹的白色面具之下,笑意那样浓厚,能将人融化一般。

唐桃的心脏猛地被那神色揪紧。

太像了,那个人挺拔的五官与夏炽如此相似,简直就像上帝开的玩笑。然而她知道那不是他,两个人的气质实在相差太远,如果夏炽是盛夏的微风清雨,那么他便是春日的和风艳阳。

她盯着对方看,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人笑起来十分漂亮,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好,我叫朱利安,是这次活动期间的向导。”

标准的美式英语,嗓音柔如丝绒,和那冰冷低沉的音调截然不同。唐桃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又打量了他好几眼,才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本来面对一个陌生人,就算对方头上长了犄角,唐桃也不会多说一句。但朱利安十分随和,像是邻家的大哥哥一样,不知不觉让她放下了防备。

“哦,这个?”他用手指敲了敲面具,“为了配合学院里即将举办的白骑士节,我们接待人员被要求统一穿着正装,这个面具也是设计衣服的设计师硬加上去的。”

白骑士节?接待人员?听上去有些庞大的阵仗,立刻让唐桃紧张起来。

果不其然,朱利安见她面露疑惑,不解地扬起眉:“日本校方没跟你说吗,圣玛利亚学院举办白骑士节,需要从友校中选出三名钢琴手,与本校的三名歌剧演员合作,在节日当天举行隆重的表演。你是到得最晚的一个,我明天会带你去见其他两位钢琴手,所以今天余下的时间,你可以先熟悉一下环境。”

这话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吓得唐桃连嘴唇都颤抖起来。

“这么说,淳子是……”

朱利安垂下头,像夸奖要糖果的小女孩一样十分配合地说:“对,你就是亚洲第一钢琴手,号称‘现代莫扎特’的钢琴神童,十四岁扬名音乐界,十五岁之后跟随导师在世界巡回赛中连续三年夺冠的小天后——柳原淳子。”

“吱”地一声,唐桃的脑袋发出疑似短路的声音。她是招惹了谁才摊上这么一个大麻烦啊,别说什么钢琴小公主、喇叭小天后了,就算让她用竖笛吹一首《小星星》,那也是万万做不到啊!

完全误解了她的反应,朱利安温润的黑瞳上下打量着她,说:“本来今天下午校长想要见你,不过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你也相当累了吧。我去帮你推掉,你还是以身体为重,先去睡一会儿,晚餐我让人给你送来。”

“不……不……不用了,这根本是个误会!我不是……”

淳子两个字没有说出口。

朱利安忽然伸出手指点住她的唇,明明是少女漫画一般的动作,在他做来却自然无比。他的视线与她交会,饱含着无声的期待与赞许,仿佛草民唐桃是一个比英国首相还重要的人,而能够见到她,就已经该心怀感激。

那股信任与重视毫无保留地透过交会的目光传来,她的心头忽然一暖。

“好好休息。”

他笑着看她一眼。

唐桃便只能噤声点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艳阳之中。

等对方走远后,唐桃又像只猫一样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这才安心地倒在床上,顺手抓过一只枕头抱在怀里。

什么叫作天生浪漫的意大利人,她这回算是见识到了。

英俊的外表,迷人的气质,无微不至的体贴,仅仅相处不到十分钟,就已经让人生出一百分的好感。相比之下几乎长着同一张脸的那个人,认不出她不说,还蛮横地把她锁在房间里,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唐桃哀叹了一声,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后背贴在床上的缘故,潮水般的困意便随之而来。明明知道不能睡,然而眼皮却渐渐睁不开了。

明天再去向朱利安解释,然后找到夏炽,向他借个电话朝学校汇报一下情况。虽然他一脸臭屁不爱理人的样子,但作为前室友,这点儿小忙总应该帮吧。

于是她放松心神,安安稳稳地沉入了梦乡。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她的感觉中也不过是一两小时后,离身体很远的地方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呼唤。

“姐姐……姐姐……”

她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天竟然已经暗透了。

完了完了,难道第一天就要被异域的鬼盯上?冤有头债有主,找她这个外国人也没法报本地的仇啊……

她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按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往远处的窗子一照,一颗焦急的短发脑袋正贴着窗子,不断拿拳头敲着玻璃。

“姐姐,快开窗!我要掉下去了!”

好家伙,居然是淳子!她立刻一个饿虎扑羊,飞身上前抓住她的胳膊:“你总算回来了!丢了那么大的麻烦给我,现在打算怎么办?”

“麻烦?”淳子跳了进来,不解地拍了拍沾上灰的裤子,“来接待的人不是帅哥?”

“这……这倒不是。”

“你被人认出来是假冒的了?”

“这……这倒也不是。”

“那不就行了!”淳子一脸天下大同,“我回来就是找你说这件事的。你的护照我派人找到了,但是我现在不能给你,除非你代替我在这里待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完璧归赵,我绝对不为难你。”

“这怎么行!”她急了,“既然找到了就赶快还给我啊!我又不会弹钢琴,早晚要穿帮的!”

她灵活的眼睛转了过来:“护照是我找回来的,为什么要白白给你?”

“废话,我的箱子不是你踢下去的吗?”

“可是你也是我从那些意大利混混手上救下来的吧?你难道不应该报答我吗?”

“这……”唐桃理亏了。

“现在你又没钱,又没住的地方,假扮成我不是你最好的选择吗?”

她一边做着唐桃的洗脑工作,一边蹲在旁边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末了掏出一只笔记本电脑那么大的盒子,里面居然满满放着大面值的欧元。她塞了一把在口袋里。

“剩下的钱你都可以用,也算是我给你的赔礼了。等我找到了传说中的钢琴,自然会回来的。”她猫一样敏捷地跳上窗台,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扔给她,“Ciao(意大利语的再见)!”

“喂!”

唐桃伸手接住,下一秒淳子的身影便消失在窗口,典型的调虎离山。她连忙冲到窗台,这里是二楼,而淳子瘦小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传……传说中的钢琴?

怎么听起来那么不靠谱呢?

淳子抛来的东西小小的,她摊开一看,居然是一块包装精致的糕点,上面印着柳原社的字样。原来她也喜欢吃这个?唐桃好奇地剥开放进嘴里,下一秒便幸福得连眉毛都舒展了开来,香而不腻,入口即化,柳原社糕点之王的头衔果然名不虚传!

柳原社,为什么“柳原”这两个字那么耳熟?她的脑袋里有道灵光闪过,第一次见面时,如果没记错,淳子说她的全名似乎是柳原淳子来着。

手中的包装纸慢慢飘到了地上。

难道,这个活泼好动、猴子一样的女孩子,竟然是柳原社的大小姐,那盒传奇糕点“芳菲”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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