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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骑士×追踪

一觉睡到天亮,醒来的时候,米兰时间八点整。

唐桃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滚。虽然睡得十分香甜,但是该解决的种种问题,还是如同苍蝇一样盘旋在她的头顶。

她伸出指头掰着数了数——第一,护照在淳子手里,她想拿回护照就要冒充她的身份,怎么才能不穿帮是个大问题。第二,夏炽并不知道自己是谁,要不要告诉他,也是一个难题。第三,唐桃的视线落到扔在地上的衣服上。昨天的小礼服因为旅途劳顿压得皱巴巴的,而淳子行李箱里的衣物,也都是不符合她风格的小礼服和高跟鞋。

如果可以,她真想就穿着身上的睡袍出门。

正这么想着,房间的门被轻轻敲了三下,不急不缓。唐桃立刻警惕地跑到镜子前面,但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更像淳子,徒劳地理了理睡乱的头发,又努力把眼睛睁大一点儿。

“淳子,你醒了吗?”

是朱利安的声音。唐桃这才放下心来,打开门,从门缝里探出头。

“早上好。”

“起得挺早啊。”朱利安依旧戴着面具,漆黑的双眸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我带来了换洗衣服,今天要带你在学校里走走,可以换一套轻便点儿的。”

唐桃从门缝里接过。质地柔软的衬衫,牛仔短裤,板鞋。她立刻投去感激的目光,回到房间里换好后,只觉得整个人焕然一新。她活力十足地在原地蹦了两下,朱利安一直在走廊里等她。

“挺适合你的。”

他语气轻松。随即讲解了今天的主要行程,先去吃早饭,再逛逛校园,然后和其他两名钢琴手见面。听到吃早饭,唐桃的心里一跳,心想千万别撞见认识淳子的人,没料到手里一沉,他扔过来一袋刚出炉的羊角面包,诱人的香味从纸袋里溢出来。

她“咕噜”咽了口口水。朱利安笑了:“走,去前面的售货机买杯牛奶给你。”

两个人边吃边走,漫步在绿草如茵的校园里。圣玛利亚学院历史悠久,古建筑保存极其完好,浓郁的欧洲宫廷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仿佛自己正是中世纪油画里的贵妇,只不过手里拿的不是扇子而是面包。唐桃昨天睡得错过了晚饭,现在实在饿得很,四五个羊角包吃得精光,连朱利安在耳边说什么都不知道。

等到吃饱喝足,满足地摸摸肚子,她才发现每个路过的学生,都转过头来盯着她看。

唐桃立刻往朱利安身后躲了躲:“他们干吗看我?”

“这所学校里的亚洲人很少,黑眼睛黑头发的学生对他们来说很特别。”朱利安笑着解释,“不过你这样的美女,即使在日本回头率也很高吧。”

唐桃擦着嘴边的面包屑,立刻把他的这句话归类为违心的社交用语。她一直知道自己的长相还算可以,可是一到欧洲,满大街金发碧眼的帅哥美女,光是五官深邃也就算了,居然还个个苗条腿长。和这些人站在一起,她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的脸是一颗鸡蛋。

朱利安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领着她在学校里逛了一圈后,走进了学院钢琴系的主楼。那是一栋因为岁月而略显沧桑的白色建筑,走廊里光线幽深,教室的布置却极为现代。

唐桃好奇地透过门上的窗户朝里面偷看,走神得太厉害,一不小心撞到了朱利安的背。

他伸过一只手稳住她的身体,体贴地替她打开面前厚重的门。

“就是这里了。”

唐桃的心情还停留在旅游模式,一下要面对淳子的同行,不禁紧张了起来。

音乐教室宽敞明亮,墙面镶着厚厚的隔音材料,红色天鹅绒的地毯,尽头陈列着一架美得惊人的三角钢琴。一个一身黑衣的女生坐在沙发上,听见了门边的动静,朝这里投来视线。古铜色的肌肤,面容的下半部分隐在黑纱里,纤长的浓眉下,压着一双深邃而神秘的眼睛。

她的视线锐利如刀,毫不留情地射向唐桃。

唐桃顿时喉咙发紧。不会被她认出来是假冒的吧,如果三位钢琴师都是什么世界冠军,那认识彼此也说不定呢!她如同待宰的羊羔,僵立在原地任由对方审视,不知不觉后背就渗出了冷汗。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三秒。那美女忽然开口,说的英语带着微妙的异域口音:“你的头发。”

头发?唐桃意外地伸手摸了摸,由于这头短发是淳子即兴发挥的产物,所以末梢稍微参差不齐。她心事重重地摸了摸头顶,美女批判完她的发型,却又不说话了。

“这是汉娜。这是柳原淳子,昨天刚到的。”

汉娜惜字如金,只朝唐桃点了点头。那双沉船宝藏般神秘而充满风情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她。

唐桃心虚地低下头,待在朱利安身边不敢乱动。就在这时,门的方向忽然传来夸张的抽气声,仿佛有人张大嘴巴要把所有海水都吸进去一样。一个奇高无比、四肢修长的外国人,正站在门口满脸诧异地死死盯着她,头上蓬乱的棕色卷发如同过了电,以一个骇人的角度朝天空生长。从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就能看出他跑得很急,唐桃还没来得及躲,那个人就冲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肩。

他的头发扫在她的脸上,几乎零距离地将她五官的每一寸都扫描了一遍,淡茶色的眼睛里忽然放出光来。

“淳子!”他忽然激动地手舞足蹈起来,“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艾迪,去年亚洲赛上和你见过的那个!”

唐桃被对方异常热情的态度吓住,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朱利安看见了,侧过身体不着痕迹地把她挡在了后面。

“这是艾迪,欧洲赛区的钢琴冠军。我听说去年他去亚洲赛观战,闹着要跟你斗琴,最后被他的师父在家里禁足了半个月。你不记得了吗?”

“哦,哦!记得记得!”

唐桃连忙点头,艾迪一听她记得自己,嘴都要笑裂了:“淳子,你不知道我多想见你!我一直等着这一天,你终于来了,我们一定要比一场!”

话还没说完,便伸手把她往钢琴那儿拉,力气奇大无比。唐桃立刻像被开水烫了一样跳起来,原本艳羡无比的三角钢琴,此刻就是她通往死亡的大门。

“别,你放开我!”

一着急,母语中文便脱口而出。朱利安虽然听不懂她说什么,但好歹读得懂表情,立刻又护花使者般拦下了对方:“艾迪,淳子昨天刚到,精力还没恢复,你要斗琴后面有的是时间。”

“可是……可是我从一年前就盼着这一天了!”他着急地看了眼朱利安,又乞求地望着唐桃,“听了你亚洲赛的演奏,我做梦都想和你比一场,如果今天下午不行,那晚上怎么样?”

“好了好了。”朱利安终于听不下去,叹着气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今天只是带你们认识彼此,至于比赛的事情,请私下征求淳子的意见。”

唐桃这才松了口气。护花使者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去沙发上坐吧,今天我还要跟你们讲一讲白骑士节的事情。”

唐桃立刻像小学生一样乖乖坐好,为了避开缠人的艾迪,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沙发背上。

朱利安的嘴角突然弯了一下。瞬间,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众所周知,白骑士节是圣玛利亚歌剧学院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相关事宜你们已经了解,我也不再赘述。你们是从友校中选出的钢琴手代表,将要与本校的三名歌剧演员合作,在骑士节的开幕式上表演节目。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你们会在前半个月与歌剧演员接触,定下合作的人选,并在后半月开始排练节目,曲目歌目都可以自拟。请大家务必认真对待,力求完美表现。”

听到“歌剧演员”四个字,唐桃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竖了起来。她立刻问:“歌剧演员都有谁?”

“一会儿会告诉你们的。”他眨眨眼睛,居然开始吊人胃口,“这次的开幕表演不具有比赛性质,但是经由学生评选出的最优秀的节目,能获得意大利歌剧协会的奖金,大概是这个数。”

他报出一串数字。不只是唐桃,就连艾迪的注意力也被转移了过去。

“欧元?”

唐桃难以置信。朱利安好笑地看她一眼:“就算是日元也不少了。”

她“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靠回了沙发里,她当然不可能代替淳子表演,但如果淳子获胜,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剥削一点儿作为当替身的辛苦费?她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之中,连脸色都红润了起来,朱利安将事情交代完毕,从西装的口袋里拿出三只白色的信封,一一平放在三个人眼前。

一看即知价格不菲的雪白纸张,用深红的蜡封着口,印着圣玛利亚学院古老的校章。

“里面写着这次入选的歌剧演员的姓名与联系方式。你们可以现在就联系他们见面,也可以等到最后由学校分配。”

唐桃将信封捏在手里,紧张地问:“一会儿还有什么事吗?”

朱利安有些诧异:“没有了。之后的时间你们可以自由安排,练习的琴室也随时都能使用。”

“那么我先走了。”

在长腿艾迪没追上来,神秘汉娜没出声询问之前,唐桃便化为一道闪电,逃命般消失在门外。

跑下了三楼,唐桃疑神疑鬼地躲到拐角处,屏息凝神半分钟,这才确定后面没有追兵。大概是因为放假,空荡荡的走廊里十分安静,唐桃听到自己带着期待的心跳,在古老的穹顶之间回响。

信封里的纸张在指尖摊开。不出两秒,笑容便爬上唐桃的脸颊。

果然有他。

心心念念的名字,标注在信的末尾,另外的选手还有一个叫修的英国人,和名字十分眼熟的陆长歌。

唐桃偷笑着合上信纸,想象着白骑士节时的盛况,忽然开始羡慕起淳子了。她从小除了学习以外没有其他的长处,所以每次到校庆或者体育节的时候,都只能帮着班里打打杂,在台下做一个普通的观众。可淳子不一样,她一直站在舞台灯光的正下方,和夏炽一样,早已经习惯了万众瞩目的人生。

站在夏炽身边,会是什么感觉?

思考逐渐深入到从未触及的领域,唐桃的表情严肃起来,闷着头往自己的房间走。没料到出了教学楼,立刻在格局复杂的建筑中迷失了方向,欧洲的老建筑长得都差不多,意大利语也看不懂,又是看地图又是问人,才好不容易摸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也没别的事干,在房间里看了一小会儿电视,午餐有人给她送了过来,比萨饼加汽水,虽不豪华却挺合唐桃胃口。

度假的气氛顿时又浓郁起来,唐桃的两只脚不知不觉就跷到了桌子上,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心情舒畅地消磨着时光,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沉。门又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力度掌握得极好,唐桃这次知道谁在门外,扫一眼桌上的狼藉,立刻着急了。

“等一等!”

她手忙脚乱地把比萨盒塞进垃圾桶里。对方也不催,安安静静地等在门外,直到唐桃有些气喘地打开了门。

“我本来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面具下的双眸透出微笑,“看来还不错。”

唐桃的脸悄悄地红了:“是还不错。”

朱利安的视线扫过她的脸庞,最后落在她齐颈的发梢上,嘴唇动了几下,有些欲言又止。唐桃顺着他的视线,不自在地笑了笑:“哦,这个发型是我来之前自己剪的,失败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的语气不太肯定,“我的手艺还可以,要不要帮你修一修?”

唐桃本没想让陌生的男子进屋,可只要对上他的眼神,就似乎没法说出“不”字。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轻柔而安稳,唐桃甚至觉得,他永远不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

朱利安有备而来,从手上拎着的袋子里掏出一把看起来很专业的剪刀。他让唐桃坐在沙发上,在脖子下围住一条毛巾,询问了她想要的长度后,手指撩起她的发梢。微微有些发痒,唐桃缩了缩脖子,被对方牢牢按住。由于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她注意到朱利安的胸口别着一枚金色的小巧徽章,上面雕刻着三枚精巧的星星。

“这是什么?”

“哦,这是表示校内权限的徽章,因为今天要带你去贵宾专用的钢琴室,所以就别上了。”他云淡风轻地解释,“根据星星的个数,在学院内负责的工作也有所不同,不过你是学校的贵客,用不着这个,不用担心这些。”

唐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星星的个数上推断,朱利安也一定是学院里的风云人物。

“咔嚓咔嚓”,剪刀的声音回响在房间里。唐桃只能看到自己膝盖上不断有碎发飘落,大约半个钟头后,耳边传来满意的嗓音:“完成了。”

唐桃立刻跳起来,十分期待地奔向镜子,经由朱利安的双手,发型绝不会让人失望!她本来以为现在的自己,一定是港台片里那种英姿飒爽的干练熟女,谁知望向镜面后,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复杂。

倒也不是剪得不好,只不过朱利安忙了半天,也不过把发梢剪齐了而已。原来参差不齐还可以说是自然美,现在发梢齐刷刷地披在颊边,显得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更呆了。

对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小小的得意,似乎等待着夸奖。

“哇,剪得真好。”

唐桃嘴型十分夸张地赞美了一句,附赠了一个生硬的微笑。朱利安很是受用,立刻挥舞着剪刀又说:“喜欢吗?那我再给你剪个刘海?”

“不,不用了,我还是比较喜欢中分!”

她连忙摆手拒绝,朱利安露出一副遗憾的神色,默默把剪刀收回口袋。

两个人又坐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儿,唐桃惊奇地发现朱利安去过很多地方,意大利、荷兰、西班牙、土耳其……足迹遍布欧洲,并且口才很好,生活中发生的每一件小事,都能被他讲得妙趣横生,仿佛游记里那些生动的故事一样。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等唐桃笑得嘴酸了,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斜。朱利安看了一眼手表,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我还有点儿事要去处理,你一个人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赶紧站起来相送,唐桃像只小狗般一步步陪他走到门口,居然有些恋恋不舍。她知道朱利安是顾虑自己初来乍到,才特地抽空陪她聊天,心中的感动又增添了几分。

他戴着薄手套的手拧开门把,西裤中的长腿定了一下,然后侧过头来,面具下的睫毛漆黑如鸦羽,笔挺的鼻梁英气勃勃。

然而最美不过那双眼睛。

光芒璀璨,而又宁静深远。

仿佛被吸进去一般,唐桃的呼吸顿了刹那。

“再见。”

他收回目光,带上房门。唐桃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亢奋,在空中使劲挥舞了一下拳头——白骑士节的造型师,好棒!

朱利安离开后,又过了两个小时,有人送来晚餐,银色的托盘上摆放着海鲜意面和田园沙拉。

正值夕阳燃烧殆尽,投射在窗边的余晖鲜红如血,唐桃端着盘子乐颠颠地坐在窗沿上,看着火红的烈日一点点沉入地平线。欧式古建筑的阴影幽深如墨,墙砖上的浮雕天使举着竖琴和长笛,似乎下一秒就要挣脱出墙壁,在空旷的庭院中演奏起乐曲。唐桃记得上一次看到这样的夕阳,是在自己家的旧公寓里,那时的她如何能想到,仅仅一年之后,她就已站在了大洋彼端,这片历史悠久、诗意浪漫的土地上。

她咬着叉子,对着天空出神,直到一股熟悉的压迫感忽然从楼下传来,将她的注意力瞬间吸引了过去。视线向下飘,落在一个红发的人影上,他靠着长椅,背对着唐桃的房间,明明只是坐在那里,却让整个庭院染上了冬天般的肃杀之气。

好家伙!居然还敢出现在她面前!

唐桃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飞快地整理好衣服冲出门,刚跨出去却又定住,折回来将墨镜架在脸上。昨天被关在房间里的仇可不能不报,她怒气冲冲地跑到院子里,在离他十米外的地方,又本能地迟疑了。

甚至不用绕到正面,唐桃都能从眼前的景象感觉到,他歪着的头颅和凝重的呼吸,无不传达出十分疲惫的信号。她犹豫了一下,像只小动物一样踮着脚尖靠近,心想着不要吵醒他,却忘了对方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狼,哪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她无声无息地靠近长椅。

他睡着了。

眉宇在睡梦中依旧深锁,也不知道有什么烦心的事情,饱满的嘴唇一丝不苟地紧抿着,显得傲慢而固执。她又陷入了一看见他大脑就关机的离奇状态,偏了偏身体替他遮住脸上的阳光,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他。

如果他不对自己恶言相向。

如果他愿意诉说自己的心事。

如果他的赤瞳中燃烧的不是愤怒,而是火一般的热情。

如果……会怎么样呢?

她呆呆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没注意到夏炽已经缓缓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直到在对方瞳仁中看见了大墨镜,唐桃才悚然大惊,连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夏炽幽幽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僵硬的胳膊,将身体的重心向她这里倾斜。

“我好看吗?”

他忽然问,嗓音带着刚睡醒的低沉沙哑。

唐桃一愣:“什么?”

“我好心为了你装睡,你看都看了,现在还要赖账?”

他忽然伸出手,将站着的她拉倒在椅子上,唐桃的额头差点儿撞上他鼻子,像耍杂技一般猛地将身体弹了回来。睡意在他眼中增添了朦胧的色彩,视线在她脸上兜了一圈,像地主审视着羊圈里的羊。

“戴着墨镜怎么看得清呢?”

他的声音忽然放低了些,带着轻描淡写的诱惑,如同风一般轻轻拂过面颊。如果是普通女生,或许早就被他的眼神蛊惑,丢盔弃甲犯起了花痴,然而唐桃哪是一般人,她训练有素的身体已经能在思考之前做出反应。

分毫不差地抓住了他伸向自己墨镜的手,她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

夏炽不说话,盯着她看。手上的劲道越来越大,她的身体就如一根柔韧的树枝向反方向别去。腰要断了,要断了……唐桃的脸开始扭曲,在无限接近自身极限的那个瞬间,机智地一个侧身滚了出去。

夏炽怅然若失地瞥了眼自己的手掌,遗憾地低叹了一声。

唐桃赶紧抹了一把冷汗,这哪里是摘她眼镜,分明是趁机拷问啊……见对方颇有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架势,唐桃顿时什么都忘了,瞅准大魔王刚睡醒手脚还有些疲软的时机,风一般地逃回了宿舍。

夏炽望着她逃离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不动声色地挑了挑唇,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反方向走去。

米兰机场。

长达十二个小时的飞行之后,原来因为天气原因而耽搁的班机,终于在意大利的土地上徐徐降落。机身轻轻一震,莫明雪长长呼了口气,仿佛之前都无法呼吸一般。

以前经常因为生意的原因出国,却从来没有像这样难熬过,二人坐在头等舱里,隔着一个过道的距离,然而莫明雪清晰地感觉到菊的神经紧绷成一条直线,几乎只要轻轻吹口气就能断掉。在飞行的整整十二个小时里,他连一秒也没有睡过,甚至连坐着的姿势都没怎么换,上半身僵硬得如同石像。

菊的脸侧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好在飞机终于落地,给两个人制造了一些说话的时机。莫明雪连忙换下拖鞋,摸过放在一边的手包。

“菊,我们马上……”

她的黑眼睛向旁边看去,然而视线中却空空如也。舱中的空姐看她满脸惶恐,有些担心地说:“这位女士,刚刚那位先生已经下飞机了。”

“什么?”

她的嗓音陡然向上一扬,立刻提起裙子追出舱门。十几个小时没有活动的双脚有些肿胀,她吃力地踩着高跟鞋,焦躁而担忧地咬着嘴唇。

唐桃已经丢了,如果再找不到菊,她该怎么办才好?

一溜烟地顺着走道跑了出去,也顾不上姿态是否端庄,莫明雪飞快地在大厅里搜索,然而满眼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简直如同菊的保护色。

“咚咚咚”“咚咚咚”,高跟鞋在地板上无力地敲击着,精疲力竭的二十分钟后,莫明雪才终于愿意承认她与菊已经走散的事实。

她靠在墙上,绝望地闭上眼睛。

机场里熙熙攘攘,充斥着陌生的意大利语。她只觉得自己被古怪而陌生的咒文蚕食着,而脚下有一个巨大空洞的旋涡,不断地下沉、下沉,向无止境的黑暗坠去。

一道阴影横在她的眼前,遮住大厅刺眼的光。

“莫明雪。”冷静的中文响在耳边,“我是陆长歌。”

她睁开眼睛,打量了对方两三秒,无所谓地“嗯”了一声。这下才记起来,她在买机票之前和陆长歌取得了联络,约好在大厅里碰头。

她的脸色实在太差,让陆长歌有些诧异。凭借脑海里微弱的印象,这是一个尖锐而雷厉风行的女生,然而现在却像被浇灭了全身的火,只有余烬在微弱地闪烁。

“失踪超过二十四小时,我已经报过警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话算不算安慰,“你先跟我去学校。对了,跟你来的那个人呢?”

莫明雪疲惫地摇摇头,根本不想回答。

陆长歌推了推眼镜,也不追问,带着她向出口走去。到了室外,莫明雪左右看了两眼空空荡荡的马路,疑惑地问:“你的车没停在这儿?”

陆长歌看了她一眼:“我没有车。”

莫明雪的柳眉立刻扬起来:“什么!你怎么会没车?”余光又瞥到了一旁停着的机场大巴,曾经坐地铁的惨烈经历闪现心头,她的声音变了:“你不会让我坐这个吧?”

陆长歌又看她一眼,幽幽的冷火已经在浅色的瞳仁中跳动。且不说他在这里等了她三个小时,他家道中落的事情几乎整个学校都知道,但能如此直白地嘲讽他的她还是第一个。

保持冷静,没必要跟她动气。他在心里默念。

沉着脸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他蹦出三个冷冰冰的字:“打车走。”

莫明雪依旧一脸痛不欲生。她实在讨厌坐陌生人坐过的椅子,并且出租车里的气味也很不好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再次问:“学校真的没车来接?”

远方有一辆的士开了过来,陆长歌立刻伸出举着钱包的手。就在那个瞬间,另一辆窗户漆黑的车忽然加速朝他冲来,根本来不及躲闪,手里已经空了。

两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汽车扬长而去。钱包里倒没放什么重要证件,但问题是他的现金和银行卡都在里面,离了它就身无分文。

他有些尴尬地看向莫明雪:“你有带欧元吗?”

莫明雪摇摇头。别说欧元,她被匆匆拉出来,连钱包都没带,手机卡也没开通国际漫游,和一块板砖无异。萧瑟的冷风从裸露的肩头吹过,莫明雪鼻子有些痒,轻轻地打了个喷嚏。

陆长歌这才注意到,她一身精致讲究的装扮,估计本来要去参加重要会议,却因为唐桃的事情被迫取消了。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的肩上。

“打车是不可能了,我去和机场班车的司机说明一下情况,或许他会让我们上车。”

莫明雪惊异地看着他:“你是说,跟公交车司机赊账?”

“不然呢?”他终于忍不住冷笑起来,锋利的视线自镜片下扫了过去,“你想走着回去,我也没有意见。”

莫明雪无视他讽刺的口气,视线左右扫了两圈,十分坚定地宣布:“我不坐。”

“行,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举起手朝车来车往的街道竖起拇指,做出搭便车的手势。

一辆橘黄色的法拉利开了过去。

一辆黑色的宝马开了过去。

又一辆宝蓝色的保时捷开了过去。

莫明雪鄙视地冲他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昂首挺胸,优雅地朝空中伸出右手。

“扑哧——”

路过的灰色吉普车骤然停下。两个长相粗犷的意大利人从车窗里探出头,颇为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莫明雪得意地朝陆长歌抛去挑衅的眼神:“就这辆怎么样?”

陆长歌深深吸进一口气——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他黑着脸上前用英文和对方交谈,可那两个大汉根本听不懂,只好又换上不太熟练的意大利语,比画解释了半天,两个大汉才对视一眼,不耐烦地点点头。他坐进吉普车的后座,等了半天莫明雪却没上来,皱着眉往门外一望,就见她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

难道她在……等人给她开门?

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久久没有动静,开车的意大利人有些火了,咕噜出一连串急躁的意大利语。陆长歌只能听懂一部分,包含了一系列粗鲁词汇,只好又下了车,万般无奈地替她打开了门。

莫明雪心安理得地坐进后座,屁股触到椅子的瞬间就抱怨了一声。吉普车的外观看上去相当不错,内装却显然很久都没清理,有许多污渍和烟灰沾在椅背上。

陆长歌却没再嫌弃莫明雪,因为他看清了开车人的脸。两道粗眉下有一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右边脸颊刺着一个大大的中文“爱”字。

莫明雪显然也看见了,尖着嗓子嘲笑了两声:“为什么这些人都喜欢文这么土的字?”

陆长歌却笑不出来。他像一棵松柏一样坐直了身体,一只手无声地横过去,按在莫明雪的手背上。

意大利鱼龙混杂,地下组织极其繁多。他曾经从同学的口中听说过,有一个专门抢劫亚洲人的小型团伙,脸上多刺着“理”“义”“道”之类的中国字,而只有最高首领的亲信才能刺“爱”。

他的喉咙紧缩起来,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莫明雪被他抓得很痛:“你干什么?”

“外面那么多车子,你偏偏挑了条贼船。”他压低声音恨恨地说,向莫明雪简短地解释了两句。莫明雪立刻仰起头,用惊异的目光盯着前座的两个意大利人。

开车的“爱”鹰一样的眼睛扫了眼后视镜,低声和伙伴交谈着什么。车身一震,窗外的景色模糊起来,似乎车速加快了。

陆长歌的心脏怦怦直跳,手心像湿毛巾一样渗出冷汗。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应该蹚唐桃这潭浑水,结果不仅要应付莫明雪,现在还要对上两个彪形大汉。他一个人或许还有获胜的概率,可带着娇滴滴的莫大小姐,胜算几乎为零。

完全不知道同伴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莫明雪疑惑地竖着耳朵听两个意大利人说话:“他们好像在说明天旅游的事情,没想打劫我们啊,是你想太多了吧?”

“你哪里听到旅游了!”陆长歌瞪她一眼,“他们明明在商量把车开到哪里。”

“不可能。”莫明雪自信满满,两只手臂横抱在胸前,“我选过意大利语课,三场考试全部是A。”

“衷心希望一会儿动起手来,你出色的外语能够救你一命。”

莫明雪嘁了一声:“你没长耳朵吗?他刚才和同伴说,明天要和妹妹出去郊游!”

“嘘!”

他一把捂住她的嘴,免得她再打草惊蛇。

两个意大利人毫不避讳他们,含混不清的交谈声从前排传来。

“我前两天抢了一个中国女孩,不过给她跑了。”

“等等……”莫明雪的肩膀忽然颤了颤,脸“唰”地变得煞白,“他刚才好像说,他抢了一个中国女孩,并把她关起来了!”

“什么?”

陆长歌镜片下的瞳孔一缩。

意大利人又说:“她的行李我也弄丢了,但是那箱子轻得很,估计也没什么好东西。”

“天哪……”莫明雪的嘴唇抖了起来,“他说虽然把女孩抓起来了,但是卖不了好价钱……”

陆长歌再也坐不住了,把莫明雪的头往下一压,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一会儿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在他踩刹车的时候,你开门跳车。”

“你疯了!”莫明雪立刻挣开他的手臂,“你刚才没听到吗,他们掳走了唐桃!所以她才会失踪!”

陆长歌镜片下的寒意越来越浓,一路郁积的怒意濒临爆发,猛地冷笑起来:“就凭你那蹩脚的意大利语,凭什么断言那就是唐桃?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她,你打算怎么办?用你的高跟鞋打倒这两个人,逼问出唐桃的下落?还是回去后动用莫家天下闻名的财力,直接用钻石砸死他们?还是……”

“你在胡说什么?”莫明雪不可置信地仰起头,用看猪的眼神看着他,“虽然唐桃干巴巴的确实卖不出钱来,但好歹是个女生,多等一秒就多一分危险!我不能下车,我要跟到他们的老巢,看唐桃到底在不在那里。”

陆长歌浅灰色的瞳孔里写满震惊,片刻之后,几乎是用气声吐出三个字:“你疯了。”

“我没疯。”她悄悄脱下高跟鞋,当作武器拿在手里,“如果我现在退缩,乖乖回到学校里等消息,那才是疯了。”

陆长歌像石像般凝固在原地,这个女生简直不可理喻。明明在众星捧月的温室里长大,性格狂妄手无缚鸡之力,但她居然妄想从一群意大利壮汉的手中,救回自己同样瘦弱无力的同伴。

他忽然发现自己不再生气,反而陷入了一种迷茫。

然后才注意到莫明雪的手,那只因为握着高跟鞋而显得有些凶猛的手,一直在抖。

他觉得她很可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应该强行将她带下车,把她丢回机场,然后彻彻底底地划清界限。他应该深思熟虑每一句该说的话,并且理性地算清利害与得失。

所以下一秒从嘴巴里冒出的话,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说:“我帮你。”

菊下了飞机之后,只一瞬间,人流就包围了他。

他的脚步快得像飞,直接冲出飞机场大厅,直到双脚踏上阳光曝晒的土地,才忽然发现自己没地方可去。

意大利这么大,要到哪里找唐桃?

手中唯一的线索,是她本应该落脚的学校地址。招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圣玛利亚学院,他焦急地催促着司机快点儿再快点儿。

“小哥,高速上有限速的。”

意大利人奇怪地看他一眼,慢慢悠悠地说。

菊的身体前倾,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离学校越近,他反而越是紧张。如果她不在学校,自己该去哪儿找她?哪怕他真能翻遍意大利的每一条大街、每一道小巷,然而谁又能保证,他还能再见到她?

周末的市区有些拥堵,出租车慢吞吞地往前挪动,在嘈杂的闹市区卡住不动了。菊感觉有把烈火在喉头燃烧,深深地吸了口气:“麻烦快一点儿。”

“快不了啊,前面堵车了。”

司机更加郁闷,这个外国人怎么就不听人劝呢?正摆出循循善诱的表情想让他不要着急,谁知鼻头一阵风紧,车门已经被快速甩上了。

司机又直着眼睛愣了两秒,才自言自语道:“他还没给钱呢。”

菊像一支离弦的箭,在米兰的小巷间风一样地穿行。满头卷曲的金发都向脑后扫去,他觉得头脑发涨眼睛干涩,他觉得四肢无力手脚发软,他觉得六神无主张皇失措。

他觉得十分恐惧。

就在经过了长久的奔跑,终于站在圣玛利亚学院大门前的时刻——

心跳快得失常,他被迫弯下腰撑着双腿休息,如同溺水的人一样发出骇人的吸气声。耳朵里嗡嗡轰鸣,喉咙深处泛着血腥味,他的眉头深深蹙在一起,好不容易缓过了一口气,然后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嗓音。

轻松的,快乐的,就像每一个十八岁的妙龄少女,享受着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少女的身边还伴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生,白色西装白色手套,深红的卷发优美如玫瑰色的丝绒。

那是……

他看不见对方的脸。

那是……

可她身边还能有谁。

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而后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先是无声的笑,嘴唇缓缓弯了上去,破碎的音节从喉咙深处吐出,渐渐变成放声大笑。他笑得整张脸皱在了一起,笑得如此用力,笑得整个人弓成了诡异的形状。

路过的学生纷纷回过头看他,有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然而刚踏入学校的那对男女已经越走越远。

他笑得用尽全力,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小丑,随着动力的缓缓流逝,失神地坐在了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学校门口的保安注意到了这里,上前询问一番之后,请他离开学生的必经之路。

菊木讷地抬起头,暗绿色的眼瞳落在保安的脸上,眼睛里却没有焦距。

他迈动着双腿机械地向前走,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找谁。就如同一具造型精美的人偶,盲目地游走在米兰街头。年轻的女生们打量着他,年老的女性关切地上前询问,然而菊不说话,不回答,直到双腿开始抗议着罢工,才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太阳升到了最高空。

他坐在米黄色的大理石喷泉池边。

清亮的泉水溅在脸上。

“扑棱棱”——灰色的鸽子飞到脚下,气定神闲地觅食。

他的眼睛跟着鸽子走,不远处传来悠扬的吉他声,极具热度的阳光照射在脸上。他感觉阳光像一张大手,温暖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所以心里那块冻结的坚冰,也缓缓融化开来。

一滴一滴,落在紧握的拳头上。

承认吧,温泉旅馆里那个人的话是对的。她不告诉自己去向,不和他联系,早已委婉地说明了一切,是自己不识好歹。

好在她没事。

可明明知道这一点,心情却没轻松多少。

他精疲力竭地垂下头,颓废地狠狠抓了两把脑袋上的金发。再抬起头时,蓦地与一双眼睛对上。那是一双读不出年龄的瞳仁,生在瘦削而轮廓分明的脸上,卷曲的金发散乱地披在颊边,脑袋上顶着一只棕色的贝雷帽。

膝盖上支着一个画板,手在纸上飞速运动,眼睛打量着他。

菊喉头一动,发出很小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画你。”

女画家语调平淡,眼睛飞速地在他与纸面之间交替,手动得更快了。菊颀长的身体在喷泉池边别扭地动了下:“为什么画我?”

画家盯着纸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在嘈杂的交谈声、鸽子的振翅声、行人的脚步声中,神经大条的菊居然渐渐分辨出了铅笔摩擦纸面的声音,熟练果断,没有一丝迟疑。他感觉到对方的认真,就配合没动,两分钟之后,画家抬手抹了抹额头的细汗。

“来看看吧。”

她放下画板,语调中带着笑意。菊发现自己很难猜测她的年龄,因为那是一张属于少女的脸,却有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睛。

他凑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幅画,随后发出惊叹的声音。同样被惊艳到的还有身后围观的人群,不知不觉二人已被众多游客包围,淹没在语言各异的赞美声中。

女画家甩了甩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用手腕上的皮筋将金发随手扎起。

菊注意到她的左手中指,戴着一只光滑扁平的金色指环,由于手指修长,给人一种英气而中性的美感。

“我明天还会来画画。”

她看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然后收拾好画板画具,竟然就这么走了。菊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摸了摸发痒的脸,这才发现脸颊有些湿漉漉的,或许是在喷泉池边溅上的泉水。

此时他不知道,邂逅女画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然而多年之后,在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下,排山倒海的赞美声之中,当有记者问到他和绘画结缘的开始,他脑袋里第一个浮现了这个片段。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他停滞不前的人生终于开始转动,清晰得能够听到齿轮互相咬合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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