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弟子也纷纷跪在李真果面前，一一忏悔。有的说自己曾经偷了别人家的鸡，犯戒窃盗；有的承认自己起过贪念，骗取百姓钱财；有的说自己嫉妒同门师兄，曾暗地使坏，冤枉好人。还有的说自己没有孝顺父母，让父母伤心离世，不忠不孝。
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劣行罪念讲了出来，流着泪，真心地忏悔。
白衣女子默默听着，随后，走到一个叫玄空的年轻师弟面前，突然厉声道：“玄空，你还隐瞒了一件事。”
玄空吃了一惊，神情慌乱。
白衣女子看着他道：“你曾经看见一位病倒路旁的老婆婆，却见死不救，一个人走掉了。可有此事？”
玄空惊慌失措，低头承认：“是。”
原来那天玄空急着赶路，去一座道观参加法事活动。路见一个老婆婆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他本来想去帮助她，可想到去晚了，就错过了法事。他便假装没看见，匆匆走了。但那以后，他一直心里不安。
“可你知道吗？老人家死了。”
“真的？”玄空的脸色顿变。
“如果当时你给老婆婆施救，她不至于死。半小时后，老人家痰哽在喉，停止了呼吸。”
怎么会这样？当时没有其他人，谁知道她是不是诈我的？玄空心里嘀咕。
白衣女子看穿了他的心思，又厉声道：“你以为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过去了吗？真果祖师说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能过得了良心这一关？事实上，你每天都在为这事不安。”
白衣女子一针见血。玄空心中骇然，万般悔恨。
“我有罪！我有罪！真果祖师，您惩罚我吧。”玄空泪流满面，重重地磕头，额头鲜血流淌。
众人彻底服了，纷纷把藏在心里，不可告人的错事、劣迹，全都毫无隐瞒地讲了出来，并请求真果祖师惩罚，拯救自己。
这场面让薛永新大受震动。他想起真果祖师说过的话：“天人相通，你心通，我心通，他心通。”天人相通与天人相应，是道家天人一体的基本观念。因此人有善恶，“天地神明悉知”。虽然带有某些神学因素，但从“制恶兴善”的一面来说，它又是积极的。
李真果听完众弟子的忏悔，语重心长道：“‘人有众恶而不知悔，顿止其心，罪来归己，如川归海，日成深广。’人是有罪的，如不加以悔改，日积月累，如江川湖海，罪恶越来越深重，生命就无可救药了。”
说到这里，他注视弟子们充满悔意的神情，语重心长道：“‘有恶知非，悔过从善，罪灭善积，亦得道也。’你们若能奉守教戒不倦，改邪归正、弃恶废恶、解厄救困、雪中送炭，积善行，累功德，就获得了人生的大道，也就得道了。”
“弟子谨记！”众弟子异口同声道。
“这几天，你们要时时反省，检讨自己。都起来吧。”李真果的语气缓和下来，眼里流露出慈祥的爱光。
经过七天的“执法”，人人忏悔，人人过关。
薛永新作为“执法者”，似乎并未“执法”，只是默默在旁边看着，但他的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和冲击，胸中升起一股浩然正气，生命从道德上再一次得到了升华。
他终于明白老人的良苦用心——希望他像“执法者”一样扬善抑恶，做一个有正气的正直之人。
这七天，薛永新亲身经历了道教仪式中的“执法”过程，心灵得到了洗礼。虽然这一仪式，被罩上一层神秘的宗教色彩，但道教戒律规劝人止恶废恶，对人的行为做出种种严厉的规定，以解救人的道德沦陷，于此可看到积极的一面。
行善去恶是生命价值的完美体现，也是道教生命伦理的核心。西方的基督教以外在最高神——上帝公正地审判公民，而道教除了设立外在神的审判，还讲求内在心性的自我审判，是他律与自律的结合。即把行善去恶变成一种“自由的内心的情感”。
李真果告诉他：“西方《圣经》说，掩饰自己罪过的，不能有幸福的人生；承认过失而悔改的，上帝要向他施仁慈。基督教认为，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偷吃了伊甸园的禁果而成为整个人类的原罪。此罪代代相传，绵延不绝，成为人类一切罪恶和灾祸的根由。所以，人的一生只有不断赎罪、忏悔，才能获得拯救。西方的“赎罪”“忏悔”，与中国道教戒律规劝人去恶从善是一致的。要获得快乐永恒的人生，人类必须从道德修养上解决自身的问题。”
薛永新领会道：“无论是基督教的‘赎罪’，还是佛教的‘善恶报应’，或者是我们道教的‘劝善成仙’，人类生命问题的最终解决离不开道德。这就是老子的‘道生之，而德蓄之’的深刻含义。”
李真果赞赏地点点头。
道德的光芒胜过了太阳的灿烂。薛永新深深地体悟到老子告诉人类的核心价值——道德。
薛永新亲身经历了一次中国式“持戒”的宗教仪式。那一次，他的心灵受到极大的冲击。
从此以后，薛永新无论做什么事，从不敢乱贪念，不敢乱妄为。“执法”对他来说，是从心性上将道教的三规五戒在心灵上打下坚实牢固的基础，建立正知正见。
这是一次灵魂的洗礼，“道德”成为他一生的追求。
李真果一步一步将他引向人生的大道。
第七节 救师
李真果曾给薛永新讲起孔子关于生死的回答。
一次，孔子的学生子路壮起胆子问孔子：死是什么？孔子回答说：“未知生，焉知死？”生的道理都没弄明白，怎么能够懂得死？
孔子又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志向高远、品性高尚的人，不能因为自己生命的存在而去损害仁德。
李真果解释道：“死对于志士仁人并不可怕。生命的意义在于为维护和发扬社会的正义公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虽死犹生。相反，人不为道德责任，不为社会利益和正义而生，虽生犹死。这是儒学对待生死的态度，从死的形式上弘扬生命的真正意义。生死，是每个人必须面临和做出回答的生命问题。”
“人将怎样面对死亡？怎样才能使生命永恒？”薛永新问道。
李真果回答：“儒家认为，人生有三大不朽事业，首先是立德，其次是立功，再次是立言。死为立德，死而不朽；生而立德，生能永恒。”
薛永新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也面临着生死的问题。
他以为，“平反”后的李真果可以安享晚年，过完老人最后的平静人生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灾难骤然降临。
1982年4月，一个坏消息传来。李真果被遂宁县公安局拘留。
那年，李真果102岁。
虽然中国大地已是春天，却乍暖还寒。
薛永新闻讯后，十分震惊。他立即急冲冲赶到遂宁公安局。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关押彭道爷？”他按捺不住激愤的情绪，质问值班干警。
干警回答：“彭道爷非法行医，搞烧香拜神那一套，社会影响不好。”
“非法？迷信？”薛永新据理力争，“彭道爷是多年的道医，他治好的病人成千上万，这有目共睹，有据可查。烧香拜神是宗教的仪式。我国宪法保护宗教信仰自由。对于这样一个一生行善的宗教人士，你们凭什么抓他？老人已经一百多岁了，怎么忍心把他关押起来？”
干警无语，只好说：“我们这样做，是在保护彭道爷！”
“保护？我没有听错？”薛永新感到无法理解，“请问，把一个百岁老人关押在看守所叫保护？难道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保护吗？”
干警一脸无奈：“我们只是执行者。如果你觉得彭道爷有冤屈，可以上访。”
薛永新想，这样争执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他提出了一个要求：“既然是保护，那我能去看望彭道爷吗？”
干警想了想，回答说：“我请示一下。”
这一天，薛永新来到看守所。经过几番周折，他被容许探视李真果。
咣当一声，监室的铁门打开了。这带着金属沉重的声音，让人心头一凛。
管教民警只给他五分钟的时间。
监室又窄又小，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直扑鼻底。里面暗黑，只有高高的铁窗通了一线光。薛永新进去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房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李真果白发披散，盘腿坐在一张破床上，双目微闭，凝神调息，似乎进入了“坐忘”的境界。
薛永新望着老人，悲愤、疼痛、心酸，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一时喉咙发堵，竟叫不出声来。
“清水池边明月，莱阳堤畔桃花。借问俺居何处？白云深处是家。恍恍惚惚超景，天地内外是他。”李真果缓缓吟诗道，声音平静、清扬，仿佛进入了超然物外的境界。
“道爷爷！”薛永新哽咽地叫了一声。他奔过去，紧紧地握着老人的手。
“我让您老失望了！我没能保护您。”他难过而自责地说。
李真果慢慢睁开眼睛，望着薛永新，目光里流露出慈祥。
“不要难过。我在哪里都是一样。孔子说，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一个人只要做到了内心的仁、知、勇，就没有忧、惑、惧。”
薛永新眼中蓄满泪水。
李真果微笑地安慰他：“一个人有了一种仁义的胸怀，有了明白取舍的智慧，有了勇往直前的力量，内心坦然，还有什么害怕呢？”
薛永新内心触动，百岁老人身陷囹圄，反倒来安慰我，开导我。老人面对自身苦难如此从容镇定，却如此有胸怀，有气度。
老人一生经历了各种磨难与屈辱，好不容易洗清冤屈，可以安度晚年，却不曾料到，如今，102岁高龄的他却被关押在看守所。望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薛永新百感交集，眼睛一阵潮湿。
虽然再度蒙冤受难，老人的脸上波澜不惊，保持着像婴儿一样纯真的笑容。薛永新深受感动。
李真果深深地看着他，问道：“老子《道德经》中有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薛永新心念一动：“‘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主张向婴儿学习，一切随性而为，做一个纯真自然的人。不管干什么都要因循自然的规律，安于祸福，屈伸自如，清静无为。这是道的境界。”
李真果满意地点点头。
在遇见薛永新的那一天，李真果便看出这个青年慧根很深，将来必有大的造化，但是，磨难也将伴随着他。所以，趁此点化他，即使将来遭遇大难，他已具备承受一切的心智和定力。
即使我归去了，也能在天上安心了。李真果想。
“老子认为，坚持正德的人烈焰不能烧灼他们，洪水不能淹死他们，严寒酷暑、飞禽走兽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因为他们回到婴儿纯真的状态，所以那些东西无法伤害到他们。”
李真果说到这里，又意味深长道：“永新，不管以后遇到多大的灾难，你要保持‘常德不离’，清静无为。只要你做到了，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有人来解救。”
“祖师，我记住了。”
薛永新流下了泪。老人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身心蒙受屈辱，却没有抱怨，没有悲观，还激励他坚强做人。或许当时，他还不明白李真果为什么对他说这些话，但当他经历了人生大难后，方明白老人此番良苦用心。
“薛永新，时间到了！”管教民警在门口催促。
“孩子，不要担心我，回去吧。”李真果对他说。
薛永新依依不舍地告别李真果。走到铁门边，他含着泪回过头，大声道：
“道爷爷，我要给您申冤！您等着我！”
李真果朝他微笑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打坐，回到先前的状态之中。
薛永新离开遂宁看守所后，便立即找当地政府、宗教主管部门反映李真果的情况，要求释放老人。
可是，没有得到答复。
薛永新没有泄气，又开始了上访之路。
回家简单收拾行李后，他匆匆起程，又来到了省城成都。
他仍骑着那辆从成都舅爷家借来的破旧脚踏车，在大街小巷穿梭。寒冷的天气，他却跑得满头大汗。
省委、省政府统战部门的好多人都认识他。大家都很同情李真果的遭遇，也为薛永新救师心切的精神所感动。然而，在改革开放初期，人们思想还未得到彻底解放的情况下，由于李真果身份特殊，谁都不敢碰这个敏感的案子。
没有消息。
也没有结果，仿佛石沉大海。
希望一点一点破灭，越来越渺茫……
薛永新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南府街23号舅爷的家中。深夜，他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想到百岁高龄的老人还关押在看守所，他就心如刀绞。如果能够，他愿意代替老人去坐牢，也不忍看着一个修道济世的老人困在铁窗里，临到生命的最后还备受屈辱。
薛永新的脑海里反复想着孔子的话：“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有仁德的人不会忧虑，有智慧的人不会迷惑，有大勇的人不会惧怕。他心念一动，孔子说，用智慧才能解决问题。既然地方行不通，不如反映到最高层。他突然想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邓小平。这个念头一闪，他仿佛从绝望中升起了一线希望。
他从心里敬仰人民爱戴的小平同志。如果不是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薛家将继续戴着“富农”的沉重帽子，而他依然过着四处漂泊、东躲西藏的日子。
他决定以个人的名义给邓小平写信。想起真果祖师曾跟他说过的话：“只要你有强烈的愿望，付诸行动，宇宙会接收到，帮助你达成。”
于是，他披衣起床，连夜疾书。
在信中，他言词恳切，介绍李真果从幼年出家到历经磨难的一生，历数在“文革”中遭遇不公，被错误地加上“一贯道”“历史反革命”等罪名。
他在信中写道：“真果道人一生行善积德，今生为人民的健康，为弘扬道德做出了很大贡献，是一个有信仰的道教人士，也是一个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爱国者。在思想解放的今天，不应当把他‘神化’，同样也不应当把他‘鬼化’。”
他动情地说：“我国宪法保护宗教信仰自由。真果道人无辜被拘留，遭遇凄惨。虽然说是‘保护’，可是，现在改革开放了，人民获得了自由宽松的环境，一个百多岁的老人，难道只能在看守所得到‘保护’吗？我真切希望政府能善待对社会和大众做过贡献的老人，体现党对宗教人士的关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