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咱俩照张相片，做个纪念吧。”当把他拽到身边，刚缴获的照相机就被摄影师“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他很后悔：“嗨嗨，你说说，这么快，还不知我是个什么样儿呢。”
“这样好，自然，能体现出你朴实憨厚的性格，”当很动感情，眼圈有些发红，“这一辈子我永远忘不了你这个救命恩人啊。过几天，相片洗出来后，不论我走到哪里，我一定会寄给你的。现在这里已经解放了，以后你和乡亲们就都过上好日子啦。队伍还继续向南，等全国都解放了我就回阳都来看你。”
“嗨、嗨。”他很感动，竟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从此以后，他就盼着与当照的合影相片早日寄到手。可是，盼了几十年也未盼到。
村里有人说，当走后又去继续打仗了，说不上早就牺牲了。也有人笑他痴，说当不知当上了什么官了，恐怕早把他忘了。
他不信：“当啊，一定还活着，一定是工作忙，太忙，没空来看我。战争年代，乱啊，相片寄不到也是自然的。”
“当时寄不到是自然的，现在都解放四十年了，还寄不到？”对人们这样的问话，他表面上不屑一顾，但心里也一阵阵颤抖不已。
那一天，寒风凛冽，太阳在头顶上白晃晃的，像被冻凝固了似的。他正在村前南墙根下与几个老伙计晒太阳，拉闲呱。突然从村南公路上驶来一辆黑色小轿车，无声地来到他们身边停住了。车门慢慢打开，一个老太太走下来后，又从车上架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红光满面、然而却颤颤巍巍的老人。平时，村里很少来如此高级的小轿车，这几个老人就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浑浊的眼底升起一片惊奇。
他从布鞋底上使劲磕了磕烟袋锅，慢慢站了起来，仔细地瞅着车上下来的这对老夫妻。
突然，他的眼睛大放异光，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瞅着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嘴唇抖抖索索地说：“你──，你是当吧？啊？”
“啊，是你吧，我的救命恩人？”这位老人一下子摆脱了夫人的扶架，扑上前来，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嗨、嗨，老伙计，你可回来啦。”他的眼里一下子蓄满泪水。
当也禁不住泪水哗哗流下来。
“怎么样，我说当一定不会忘了我吧？”他自豪地问老伙计们。
“那是那是。”人们都高兴地附和道。
到家中坐下不久，他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嗨嗨，当，你这回给我捎来相片了吧？”
“嗨，你看，我老了，竟把这事给忘啦！”当说，“这些年，相片倒是照了不少。我有时很烦，一到场他们就乱咔嚓。回去后，我一定找几张还像样的给寄来。噢，我带了相机，让我老太婆给我们咔嚓几张，回去洗了也一同寄来。”
他想，难道当真忘了他俩合影的事，他感到心头寒寒的。沉默了一会儿，他想不可能啊。于是又很难为情地开了口：“我是说你从这儿走时，咱俩照的相片啊。”
“啊——”当皱着眉头，好似在记忆深处使劲搜索，“家里还有这张相片，我记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当又动了感情，“喂，老太婆，给我俩照张彩色合影吧。”
尽管他有几分不舒服，但还是与当照了合影，这是他这一生仅有的两次照相。
当离去后快一年的时候，他病倒了。经过多方救治，竟毫无起色。眼看着快不行了，他却仍在不时嘟囔，声音细若游丝。
家人见他不舍得离去的样子，心里很难过，就问他嘟囔什么。他很艰难地又张了张嘴。儿子忙趴在他嘴边，才算听清了，他嘟囔的竟是两个字：“相——片——。”
儿子一下子来了气，但还是忍住了。儿子默默地考虑了一阵子。然后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拿回了几张上面有两个人的黑白相片，举到老人面前：“相片寄来了，这是解放时您俩照的合影。”
老人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一条缝，抓过相片凑到眼前，声音也大了许多：“我说当不会忘记我吧，这不是把相片寄来了吗？”
说完这句话，老人一下子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