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细看此事发展经过的日程,胡先生去职似与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二日罗斯福总统邀请蒋夫人访美有密切关系:
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二日,美总统邀请蒋夫人访美。
一九四二年八月底,魏道明继任美使案,征求美方同意。
一九四二年九月七日,蒋介石院长来电(庚电),特聘胡适为行政院高等顾问(胡九月十日电辞)。
一九四二年九月八日,行政院国务会议决议:驻美大使胡适另有任用,应予免职。遗缺以驻法大使魏道明调任。(见刘绍唐主编《民国大事日志》第二册,第658页)
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一日,国民政府明令胡适免驻美大使职。
九月十二日,国民政府特任魏道明为驻美全权大使。
九月十四日,驻美大使胡适今日离职。
九月十八日,胡适离华盛顿,移居纽约。
九月二十一日,驻美大使魏道明抵华盛顿任职。
胡先生自一九三八年十月六日就任大使,在任将近四年,而走得如此仓促,幕后必有大力推动,可以想见,岂宋子文力所能及。
但胡先生却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五日日记上记了宋子文一笔,说宋是一个说谎之人。十一月五日蒋廷黻自重庆到了纽约,带到傅斯年一封长信。信中说道:宋子文回国后,在“参政会”报告,只说了一篇《胡魏优劣论》,不说其他。这篇优劣论无疑地是将胡先生称赞了一番。日记中,胡先生又追述前一年(一九四四年,即胡先生去职后的第二年)八月二十日宋子文邀他午饭,座无他客。席间宋告胡:你的继任者(魏道明)不是我的选择(my choice)。并说:他自己是一位毫无实权的外交部长。当时胡先生觉得“可信”。但后来胡又得着两个可靠消息,才知魏的继任确是宋的保荐。所以胡先生下了结论:“宋是一个说谎的人。”日记原文如下:
蒋廷黻、王文伯前日到美京,今夜到纽约。他们带来孟真长信,说他身体好多了,差不多可以回到病前状态了。我读了十分高兴。
他说宋子文回国后,在参政会报告,只说了一篇《胡魏优劣论》,不说其他。
去年[一九四四]我八月二十日回到美京,子文邀我午饭,只有我们两人,他说,你要知道,你的继任者[魏道明]不是my choice。我这外交部长是假的,什么事我都不知道;就如新放的土耳其公使,我连姓名都没有听见过。
当时我以为子文是爱面子的人,他说的话也许可信。
近来,几个月之中,我得着两个可靠的消息,才知道魏道明确是宋子文保荐的。其实他何必对我自辩?他的“撇清”,只是使他成为一个说谎的人而已。
我看,胡先生错怪了宋子文。宋的保荐很可能是受人之托,而非出于他的本意,故宋说:魏非我的“选择”。这请托之人,无疑是宋子文的令妹蒋夫人宋美龄女士。
宋在华府成立中国国防物资供应委员会,经办接受美援物资事宜,他的得力助手是副主委施肇基。施曾两度出任驻美大使,第一任是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三一年,其中并主持华盛顿会议,任首席代表;第二任自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三七年。他在华府交游广阔,声望素隆。宋如换胡,当然以施为第一人选,绝不会欣赏一位对美国既无历史渊源又无人际关系的留学法国的魏道明。然而蒋夫人对胡、施在美的声望都无动于衷,她是需要“善体圣意”的伺候能员。魏在行政院曾任秘书长数年,与蒋孔两家都很接近,自然便于指挥。事实上,胡、施如在此时出任大使,并非一件愉快之事。蒋夫人自一九四三年二月十七日抵美到六月二十八日始回国,历时四月有余。她的随从人员是她最宠爱的姨甥兄妹:孔令侃与孔令伟两人(孔祥熙与宋霭龄之子、女)。蒋夫人两次住白宫做客,这一对孔氏兄妹以贵宾身份,尤其是令伟(以孔二小姐著称,平时皆穿男装)颐指气使,指挥白宫男女服务人员,一如对待中国宫廷的佣工,引起白宫内勤人员莫大的反感。
在胡先生离馆之前,使馆同人及华府中国驻外政府官员及眷属举行了一个惜别会。胡先生心情很好,大有“无官一身轻”之感觉。胡先生那天未曾致辞,只招待大家用些茶点,握手道别。同人中则有挥泪惜别的场面。
在九月十八日日记中,胡先生又记刘锴惜别一段如下:
今天早十一点离开双橡园,离开华盛顿。同事诸人都在站送我。刘锴躲在他房里,我忽然觉悟,他不愿人看见他流泪。他送我直到Baltimore[巴尔的摩],才回去。我也下泪与他相别。
刘锴与胡先生共事四年,如鱼得水,对胡先生知遇之感自是心怀感激。胡先生在临行前致电外交部两次长,为刘锴争取交际费每月美金三百元。美馆参事对外应酬频繁,薪俸微薄(其时大使薪俸每月美金八百元,参事五百元,馆员每月一百元至四百元不等,且须交所得税。其时使馆公费亦甚少,每月不到两千美元,双橡园月租美金六百六十元,十九街办公处维护费及水电费及一般用费,实不敷用。使馆总务其时由秘书游建文经办。他结算胡任四年内共亏欠美金一万元,如以年月计算每月亏空不过二百余元,所以一经报部,立刻核准。当时欠款原在宣传费项下借支。部款到后,立刻归还。在胡任内宣传款项数万元未用分文,全部缴还。胡先生处理经费之清廉,实在令人敬佩)。胡先生对刘锴的多方照顾,使其能尽全力为国家服务。刘锴后来调任外交部次长,后“出使”加拿大及菲律宾各国,最后以继任蒋廷黻为“驻联合国安理会代表”而退休。亦可见胡先生知人善任的风范。
蒋夫人一九四三年二月十七日到美,至六月二十八日始返国,历时四月有余,到处演说,极为轰动。蒋夫人到纽约时,胡先生曾去看她,并听她的演说,在胡先生一九四三年三月一日、二日及四日日记中有如下的记载:
(一九四三年三月一日)
今天蒋夫人到纽约,市长Laguardia[兰纳迪]在市政府招待,我去了一去。这是我初次会见这位太太。五年半没有看见她了。
(一九四三年三月二日)
……
下午去Waldorf Astoria[沃德夫·阿斯特利亚],投一片问候蒋夫人。
见着刘锴与邝兆荣。
……
晚上到Madison Sq.Garden[麦迪逊广场花园]听蒋夫人的演说。到者约有两万人。同情与热心是有的。但她的演说实在不像样子,不知说些什么!
……
(一九四三年三月四日)
今早黄仁泉打电话来,说蒋夫人要看我,约今天下午五点五十分去见她。我说,于总领事的茶会五点开始,她为何能在五点五十分见我?黄说,她要到六点十五分才下去!
我下午去见她,屋里有林语堂夫妇,有孔令侃,有郑毓秀(后来)。一会她出来了,风头很健,气色很好,坐下来就向孔令侃要纸烟点着吸!
在这些人面前,我如何好谈话?只好随便谈谈。她说,她的演说是为智识阶级说法,因为智识阶级是造舆论的。(指她前天的演说。)原来黄忠马失前蹄的古典是为智识阶级说的!
她一股虚骄之气,使我作恶心。
我先走了,到下面总领事的茶会,来宾近千人,五点就来了,到六点半以后,主客才下来,登高座,点点头,说,谢谢你们,就完了。有许多人从Boston[波士顿]来,从Princeton[普林斯顿]来,竟望不见颜色!
胡先生看不惯蒋夫人的“虚骄之气”,看不惯她的“主客”迟到,看不惯她的“登高座”“点点头”怠慢宾客,看不惯她的演说无内容。试想她又何尝看得惯胡先生“学者大使”的气度与尊严。就是道貌岸然、办事有板有眼的施肇基,她也看不惯。她对胡、施两位的声望与经验,全无借重之意,而最怕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会干预她的言行与作风。其实她的“虚骄之气”与罗斯福夫妇的过分礼遇有关。罗对蒋公之艰苦抗战十分敬佩,而蒋夫人又是自幼在美国受教育的东方美人,故在夫人到达华府时,罗夫妇亲往车站迎接,并请其两次入住白宫,待以国宾之礼(其时国府主席为林森,蒋夫人并无第一夫人之身份,只是“抗日英雄”蒋介石将军之夫人)。至于一般人对夫人之热情欢迎,则是出于好奇与凑热闹之心理,工商领袖则着眼于中国战后庞大市场之诱因而倾城出迎,对其演讲之内容则并不注意。但在那天大使馆举行酒会之时,如果胡、施其时居大使之位,他们必会力劝夫人从“登高座”中移步下来,立于“接待行列”(reception line)中,接待嘉宾。美国是一民主国家,民间并不欣赏欧洲之宫廷架式,美国总统夫妇举行酒会时,一定站在“接待行列”中欢迎嘉宾,绝无高高在上之姿态。且蒋夫人其时正值中年容光焕发之时,更不宜高坐台上,傲视众人。
故胡先生能在蒋夫人来美之前去职,实属幸运之事。
魏道明是一十足的新式官僚,一九二六年自法国留学回国,先在上海执行律师职务。三年后,一九二九年即出任南京市长、司法部长,那时他只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才俊(他生于一八九七年)。在行政院任秘书长数年后,外放驻法大使,因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无法到任,即滞留华府待命,居然又得蒋夫人的重用,出任驻美大使。任内不但招待了夫人,并且签订了“中美平等新约”,参加了联合国成立大会。四年大使,不需奋斗而荣誉自来。大使卸任后,当了台湾省主席,然后赴巴西隐居数年。后回台,任“驻日大使”一年,于一九六六年蒋公就任第四任“总统”时,任“外交部长”六年,时年七十四,一生官运亨通,是天生的福将。使馆同人与他相处四年,并无好感。但其夫人郑毓秀女士待人热情,不幸中年患癌而死,同人对她倒有几分怀念。
其实宋、胡交恶为时甚短。一九四九年宋子文卸任行政院长后,又经欧来美,即与蒋廷黻商量要胡先生出来领导“救国”的事业,宋愿从旁力助。一九四九年六月二十九日宋并发电给蒋公,说,劝胡先生出任行政院长,皆为胡先生婉谢了。胡先生一九四九年六月十四日、二十九日及三十日日记中有如下记载:
(一九四九年六月十四日)
见廷黻兄,他说宋子文兄从欧洲回来后,极力主张要我出来领导“救国”的事业,他愿从旁力助!
我去看子文,途中忽发心脏病,下车后进入Ambassador Hotel[大使宾馆]的北面小门,在椅子上静坐几分钟,“警报”才解除。
与子文谈,果如T.F.[廷黻]所说。我猜想他在欧洲必见了Thomas Corcoran[托马斯·科克兰],受了他的影响,故作此幻想。
(一九四九年六月二十九日)
昨夜见子文给介石先生电[梗23],说“廷黻兄与职商量,劝其(适之)就副院长职,留美一个月,与美政府洽商后,回国任行政院长。但不知国内情形许可此种布置否?适之昨谓李代总统始终未来电邀就外长。堪注意!”
又见介石先生复感电:“梗电悉。甚望适之先生能先回国,再商一切也。”
(一九四九年六月三十日)
发了三个电报:一给阎百川先生,一给杭立武兄,皆坚辞外交部长事。一给蒋介石先生,则说宋子文梗电所说,我“从未赞成,亦绝不赞成”。
由于宋子文在美国经办美援事务数年,对胡先生在美国朝野交游之广,说话影响力之大,渐有正确的认识,故对胡先生有此期望。但胡先生仔细考虑后,认为此时为国家“辩冤白谤”,以私人地位发言更有力量。
现在再追记胡先生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四日日记载蒋公力劝他再做驻美大使:“蒋主席约吃饭,我去时始知只有我一个客。他力劝我再去美国做大使。他的意思很诚恳,但我不敢答应,只允考虑。出主席官邸,即去访雪艇(王世杰,时任外交部长)细谈。我告以我不能去的理由。”
十二月十七日晚上写一信给雪艇,原文如下:
晚上写一信给雪艇,说我不愿意再去作大使的三个理由:
(一)受命办学校,才一年半,毫无成绩,即去做他事,在道义上对不住国家、学校、自己。
(二)我今年五十七了,此时若改行,便是永远抛弃学术上的事业了。这是不是一件大损失?至少我自己有点不甘心!
(三)我一九三七至一九三八年出任外交事,确有了点准备——
五年编辑《独立评论》,三次参加I.P.R.会议,都是好训练。但一九四二年九月以后,我用全力理旧业,五年不注意国内外形势,实已是很“外行”了,一时不容易恢复从前的自信力。
此三点之中,第二点最要。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日记载得外长王世杰二十五日信云,已与蒋公言明不接受驻美大使职务,原文如下:
得雪艇二十五日信,我十分高兴。
……临行时手书所示各则,弟亦均认为重要。尤要者,兄如接受,则必为责任心所压迫,不肯节制种种酬应。此为弟所最担心之事。昨正将尊意及鄙见向介公详陈,已邀谅解,乞释念。日本之行亦听兄斟酌,在兄决定前,自不作任何接洽。
到了一九四九年初,蒋公仍劝胡先生去美国,胡先生在一月八日日记中说:
七点三十分总统官邸晚餐。
蒋公今夜仍劝我去美国。他说:“我不要你做大使,也不要你负什么使命。例如争取美援,不要你去做。我只要你出去看看。”
胡先生乃于一九四九年四月六日赴美,自言是其生平第六次出国。此后虽于一九五二年回台讲学,一九五四年回台参加第二届“总统”选举,皆系短期旅行,直至一九五八年四月回台,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才算回台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