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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槐根银瓮

有个农家孩子,叫陈金保。十三岁时遇到长毛作乱,他家接连的大小村子都遭到焚烧抢劫,陈金保躲进麦田,因而幸免于难。第二天,他偷偷地走出麦田,哭着一路回到自己村里,他家的房子虽然没被毁掉,但家里的资财已被洗劫一空,父亲被杀了,母亲也被掳走,四岁的弟弟玉保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看着满院狼藉,他伤心地放声大哭。哭罢,他悄悄地用毡幕裹起父亲尸体,在屋后空地上埋了。没想到,第二天长毛又来了,金保又侥幸逃脱。为了给陈家留一条根,金保决定远走他乡。白天他不敢露面,月色昏暗,他摸索着走了四十里路,到了珠湖地面。只见眼前忽现一个大湖,烟水茫茫,一只船也没有。突然远处火光冲天,照得树梢像抹上了一片红霞,他急忙趴在地上磕头向天地祝告,许愿如蒙神灵救援,将来一定多多行善报答大恩大德。

忽然听见苍茫的湖边传来摇橹的声音,金保转头一看,原来是个捕鱼的老头,他就哭着求他救助。老头对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叫他上了船,扯起篷渡过湖去。第二天天刚亮,老头就催促他上岸。匆忙间,金保一只草鞋失落在船舱中,忘了带走,上岸后回头一看,那老头与小船都不见了,心里感到非常奇怪。又过了一天,他到岸上金龙水神庙中去磕头,竟然见那只草鞋正放在庙中的一只小船模型里,他才明白那老头正是金龙水神,心中自然十分感激,就在阶下趴着连磕了无数个响头。离开后不久,金保碰巧遇到了一位邻居也逃离到此处,那邻居带他到了一处较安定的地方,谋了个差事,替人家帮工耕作,勉强混个温饱。

后来,听说长毛被铲除,形势平定了,金保便回到家乡。他重新修理了房屋,平整了田地,连续几年都能获得丰收,手里也略有了点积蓄,便想成个家以续陈家香火。只是当地经过战乱之后,女子少得如凤毛麟角,连那些家道富庶的人家都要花一大笔钱到邻县才能聘娶妻房。一般情况下,姿色很平常的一个女子,不花上百两银子就休想讨到手。陈金保也带着银两到处挑选女子,却总是错过机会,以致到了二十五岁,家里还没个主妇。后来他听说中州地方连年歉收,买个女人很是容易,于是将谷子卖出,得了五十多两银子,来到开封陈留乡,住在一家客店里。店主人问他:“你千里迢迢地来这干什么?”金保说:“我来讨一个女人,能和我共同耕作过日子。”店主人说:“可惜你来迟了一步,若是在往年,即使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也只要一斗粟一尺布的价钱;今年这儿小麦丰收,价钱就贵了,稍能看上眼的女子,也得花上一桌酒席的钱才能买到。

陈金保就请店主人替自己想想办法,店主人就说:“你打算娶个什么样的女子呢?”金保说:“我是个农民,也没什么多高的要求,那女子只要容貌端正,能干活,即使年纪大几岁也不要紧。”店主人说:“正巧,这儿东城的楼儿铺,有位姓康的千户,陕西人,流落在此。康千户早年在军队作战,曾带了个女子回家做小妾。后来千户死了,他的大老婆打算把这小妾卖了,价钱合适就得了钱上别处去。那小妾倒很符合你讲的条件,不知你可有意?”金保说:“明天去看看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店主人与金保一同前往康家。进了康家大门,就见一个打扮光鲜肚大腰圆的胖女人坐在房堂中间,正指使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进进出出在厨房烧火做饭。店主人让金保先在外面坐一会儿,自己进去与胖女人讲了好一会儿话。胖女人就叫金保进去,大略问了问他的家世,随即就叫来厨房中那位女子,对金保说:“她就是我们家的姨奶奶,没生养过孩子,再说我们就要回陕西老家去了,何苦要带上她千里迢迢地长途跋涉?她不过年纪比你大一些,至于缝纫、舂米、打水、耕种、浇灌什么的,样样都会做;如果彼此都有意思,不妨当面就把婚事定下来。”

陈金保看那女子虽四十来岁年纪,但举止风度还很灵秀,心里便很爱慕,就问胖女人:“这女子身价要多少?”胖女人笑笑说:“至少三十两银子不可。”陈金保便与胖女人在争论不休地讨价还价。那女子忽然开口问金保:“你说话怎么好像天长一带的口音?”金保说:“我就是天长县西面的人。”她问:“你的姓名能说来听听吗?”陈金保就将自己的姓名如实相告。那女子听了感到十分惊讶,接着就露出很伤心的表情问道:“你认识一个叫陈子宽的太学生吗?”金保说:“他是我已去世的父亲。”女子又问:“哪年去世的?”金保说:“在某年不幸遭到乱贼杀害,那时我刚好是十三岁。”女子又问道:“陈玉保还在吗?”金保说:“他是我弟弟,也被贼徒掳去了。”女子问道:“你家中某处的房屋、阁子、内房等还完好吗?”金保说:“那老房子现在只剩下中堂三间,其他都已烧毁,如今又新建了十几间茅屋,供佃农居住。”女子又问:“中堂屋后有一株大槐树还青翠茂盛吧?”金保说:“当年已被那散兵砍去当柴烧了。”女子就问:“槐树根部的一片土地还平整吗?”金保说:“上面都是苔藓瓦石,乱七八糟的。”女子叹道:“想不到现在已改变成这个样子了。”陈金保听她问得详细,也很惊讶:“此地距离天长有千里之远,你从哪儿打听到我家中的情况的?”那女子流泪说道:“我就是当年被贼兵掳去的你的母亲啊!”

金保一听,又惊又喜,马上趴下朝母亲磕头,拉住母亲的衣襟失声痛哭,他母亲也大哭起来。母子情深,如隔世重逢。店主人与胖女人都感到十分惊奇,连连叹息。陈金保当即拿出三十两银子交给胖女人,把母亲赎回。又把剩下的钱一半给了店主人作为酬谢,另一半充作路费。

金保母子回乡后,把此事对所有的乡亲都说了,大家都感到很惊奇。陈金保感谢老天垂怜,和母亲能够相逢,他更恭敬地侍奉母亲,样样事情都讨母亲的欢心。一日,母亲指着大槐树对金保说:“这树根的下面埋有五只装银子的瓮头,都是从前我与你父亲偷偷地埋在这里的。到半夜时分,你祭告后就把它掘出来吧。”按照母亲指点,金保果然从槐树根下挖得五只瓮头,里面装满了白银,于是家中一下子富裕起来,金保也不再亲自下田耕种了。

第二年,又听说中州地方是个大荒年,陈金保母亲叫他趁此机会再去那儿买个女子为妻。金保带上银两出发了,他又来到上次住的地方,想投宿在那家旅店,可那店主人已死了,店也不开了,他只得另找客店投宿。店主人了解了金保的来意,就带来十几名女子让他挑选,也许是因为挨饿,这些女子个个骨瘦如柴,难看得很,金保没一个中意的,但又可怜她们穷困的处境,就给了点钱打发她们走了。

在这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金保都没能物色到中意的女子。这天,有个姓章的读书人来旅店与金保攀谈,他问金保:“有姑嫂两人容貌都十分美好,年龄也差不多,愿意同嫁一个丈夫,不知你有意要她们吗?”金保说:“嫂子我可以娶她为妻,姑娘可以做服侍我母亲的婢女,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章先生就带金保来到一处老房子里,看那两位女子都是容貌如画,眉毛弯弯,身材窈窕,金保非常高兴,当即就议论两人的身价,章先生说要八十两银子,金保二话没说,就照这价格付了银钱,并请店主人做中人写了文契。

第二天,金保雇了辆车,打算带着两位美人回家。可是两位女子迟迟不肯出来,就走去催促,只见章先生与两女子拉拉扯扯地痛哭不止,还有男女孩童哭叫“母亲、姑姑”的声音,真是惊天动地。金保很奇怪,经过再三询问,这才弄明白那嫂子就是章先生的儿媳,有丈夫有孩子,而那姑娘就是章先生的女儿,已经许配人家,还未过门。章先生一家实在无法过活,才出此下策,想今日一旦分离,无异于亲人永诀。陈金保出于仁心道义,就取出文契,当着中人店主人的面,对着章先生把它烧了,并且说:“你们一家人不该分离,我也要回去了,身价银子也不要还了,你们留着度日吧。”章先生停止哭泣对金保说:“我拿了你付的身价钱,已经还了先前的欠款,急切之间我也还不出你的钱,况且这两个女子留下来也不过晚死一个多月,终久还是要饿死的。你不如现在就带走她们,或许会因此而绝处逢生。”金保说:“这事容易得很。”他又从袋中摸出六十两银子,“嘡”的一声放在桌上,说:“这些钱还不够你们苦度一年多光阴吗?”章先生说:“这事天底下少有,我也不愿意白拿人家的钱,岂不太罪过了吗?”陈金保坚决要把钱给他们,不肯收回。姑嫂两人连忙跪下磕头道谢,旅店主人又在旁边说合,章先生这才含愧接受了这笔赠款。章先生稍稍准备了点酒菜,替金保饯行,席间他仔细地询问了金保的住址,并一一用笔记录下来。

金保临行前,想托店主人找一名小仆人,可以在路上照应做伴。章先生在旁听了,搔着头皮说:“你如果是明天出发,我倒可以找一个童仆跟你相伴而行。”金保说:“可以。”章先生说:“我有一位亲戚曾经买来一名江北地方的孩童,那孩子办事非常妥当,样样都讨人喜欢,绝非整天摇摇扇子不干事的恶仆。近来他常常因思念家乡而伤心落泪,他主人不忍心违背他的心意,正想找一位老成可靠的江北客人,请他带着这位童仆一起同行,让他回乡给父母扫墓,然后仍旧回来服役。今日有幸碰上你这个好人,也是天生的缘分。今晚我就去把他带来。”金保说:“那倒是一件巧事。”

这天晚上,章先生果然带来一名少年,挟着被子来到金保所住的客店,有十八九岁,容貌非常俊雅,举止也很稳重,说话答对更是灵巧。他的主人也跟着一起来到,殷切地拜托金保要好好照应他。

第二天一早,金保与这少年一起出发了。两人快要到达金保家乡时,那少年忽然流泪说道:“这儿的风景很像当年我被掳去的地方。”又走了一段路,他说:“这里还种麦吗?我哥哥当年就曾走到这麦田中避难,不知他如今还在不在人世。”说着就神色悲戚难过起来。金保觉得他的话很奇怪,但因归家心切,也没多想。到了家门之后,金保见自己母亲正坐在朝南的屋檐下监督佃户们种葫芦,就上前磕头行礼,叙说了去中州买媳妇的事情,他母亲说:“我儿能做好事,上天一定会保佑你得到好妻子的,用去一百多两银子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接着就问他:“这少年是哪儿来的?”金保就代他说明了来历,金保母亲睁大眼睛朝他看了好一会儿后说道:“你被掳走时有几岁了?”少年回答说:“才四岁。”金保母亲说:“你大约记得当年的一些小事吧,你记得自己姓什么吗?”少年说:“忘记了。”金保母亲说:“那么你的小名还记得吗?”少年说:“我的小名叫玉保。”金保母亲听了,真是又惊又喜,说道:“快让我看看,你的左胁上有酒杯大一块朱砂红斑,还在不在?那少年说:“在。”少年撸起衣袖,果见左胁上有酒杯大一块朱砂红斑。金保母亲不禁悲喜交加,说:“金保啊,这是你的弟弟呀!上一回你老婆没买成,却买回了母亲,今天又买回了同胞兄弟。”陈金保这才明白那少年为什么在走近村子时处处留心,及经过麦田边发出感叹。至此母子兄弟相团圆,一家人感觉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到了第二年春天,有位书生骑了匹青马,两名随从也各自骑着马儿,又有两辆牛车,各自载着一位美人,一起来到金保的乡里,向人打听:“这里有陈金保这个人吗?”乡里长者就带他们到金保的家门口。金保迎出门外一看,原来是章先生。只见他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就问他:“先生是到扬州去呢还是到金陵去?你这次恐怕是绕道顺便光临我家的吧?”章先生说:“我是特地前来拜访你的,请让我先拜见你家母亲。”金保再三推辞,也推托不得。章先生拜见过金保母亲,牛车上的两位女子也已来到庭中,她们款款地进入内房,依依拜倒在金保母亲膝前。章先生说:“前番蒙你儿子慨然将银钱相赠,使我们全家获得重生。去年秋熟丰收,我们收入颇丰,所以用五百两银子买了两个美娇娘,都是既贤淑又美丽的处女,我把她们送给你做儿媳。她俩本来就是姐妹,听闻金保仁行,自愿效法古代娥皇、女英共嫁一夫。”金保母亲欣然应允,急忙吩咐厨子整治杯盘酒肴,款待远客。

众人刚在席上落座,就有一位少年轻快地走来,仆人传话说:“二郎来拜见贵客。”章先生吃惊地说:“你不就是我亲戚家那位童儿吗?”金保笑笑说:“他是我兄弟。”于是就告诉章先生说,“蒙你厚爱为我觅得小童伴我还乡,想不到竟让我们兄弟得到团聚。”就将从前的事复述了一遍,章先生听了十分感叹欣羡。章先生在陈家住了十几天,一再催促金保早早举办婚礼。金保说:“老母亲一直希望我能早日成家,现在好了,就把那位姐姐给我做妻子,那位妹子就嫁给我弟弟,这大概也是天意。”章先生连声说好,于是看他们两对小夫妻举行完婚礼才离去。临行时,金保母亲拿出五百两银子做礼物送给章先生,章先生怎么也不肯接受,最后只拿了五十两银子,说是因为玉保在旧主人那住了多年,这银子是替玉保赎身之用。

过了一年多,兄弟俩各自生了一对双胞胎,金保母亲自然喜欢极了,于是就替四个孙子取名字,老大叫槐荫,老二叫槐柯,老三叫槐安,老四叫槐南。又过了一年,那株多年没有生气的枯槐树竟然又生出嫩枝,青葱可爱。几年后那嫩枝居然长成了大树,而且枝干交结成为连理树,遮得中堂一片绿荫,金保于是将厅堂命名为瑞槐堂。陈金保深深感激章先生的大德,又逢中州灾年,就载了两千两银子来到中州,救济所有的挨冻受饿的灾民。章先生无以回报,就替金保写了篇《瑞槐堂记》,文笔很是古奥,若非饱学之士,很难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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