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晚上,城东剧院的门前人流如织。好像是一部挺有名的舞台剧要开演,所以门口挤了一堆人。
徐诗黎努力避开拥挤的人潮,最后瑟缩在路边的行道树下。因为剧院临河,门口河风极其猛烈。虽然天气还并不是特别凉快,但是被这样强劲的风一吹也有了几分冷意。她抱了抱胳膊,有点后悔怎么不披个外套。
其实她也知道对方很有可能只是随便耍耍她的骗子,但是七年了才等来这么一个线索,她还是不想放过。
眼见着离约定好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舞台剧也临近开场,人越来越多。
徐诗黎也有点蒙了,这么多人的地方,要在这样的人海里找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简直是不可能的。她给对方留了电话,但是手机一直很安静,一条消息也没有。
想到这里,徐诗黎越发确定,自己就是被耍了。只要六点半一过,对方还没跟她联系,她就麻利走人。
就在她愤愤地踢开眼前的一颗石子的时候,眼前忽然有人伸手递了张票过来。
徐诗黎惊了一下,一抬头,就看见饶风凉披着件薄外套,手放在口袋里,笑得从容。
徐诗黎愣了一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饶风凉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点出一个页面——徐诗黎发布寻人启事的论坛手机版,屏幕上显示的对话框里安静地躺着一行字——“如果想知道你奶奶的事情,晚上六点半,东城剧院南门见。”
顷刻间徐诗黎就意识到,她可能是再一次被自家爸妈给卖了:“这个帖子的事情是我爸妈告诉你的?”
饶风凉一点也不遮掩:“嗯。”
徐诗黎沉默了一下,脸色一暗,半晌,冷声道:“和奶奶有关的事情是我的底线,我不喜欢有人随便拿来开玩笑。要看你自己看,我不奉陪。顺便再提一句,以后他们再安排这种无聊的事情请别带上我。”
饶风凉察觉到她是真的生气了,只能叹了口气,换上正经点的脸色:“虽然你关注这个帖子的事情是你父母通过我奶奶转告我的,但是这个名字我确实有印象。只不过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也不能跟你保证我看到你的就是你奶奶。”
“你在哪儿看见的?”徐诗黎闻言,收起了盛怒,眼睛里重燃了希望的火光。她知道,饶风凉这么说肯定不只是看见名字那么简单,应该是看见过和奶奶相关的其他信息。
饶风凉却没有说下去,只是卖了个关子:“现在我还不确定,等我确定了再告诉你。”
“那你什么时候能确定?”徐诗黎哪儿受得了别人这么吊她胃口。
“我还得去找一个人,不过他下周才回国。你都等了七年了,还没有等一个星期的耐心么?”
“……”徐诗黎被他说得没脾气……
是啊,都七年了。一开始徐爸徐妈也跟她一样,疯了似的找,但是越是找到最后越是发现全无踪迹希望渺茫。后来徐爸只能相信她也许是离开S市去追求某些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事情了。毕竟奶奶算是徐家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代传人,可能徐家还有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使命和隐秘也说不定。
虽然徐诗黎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奶奶只是失踪,不是离开人世。但是……今天听见身为法医的饶风凉说似乎见过奶奶的消息,这让她感觉很不安。
饶风凉看她似乎在做思想斗争,看了一眼腕表,嘴角微弯:“要开场了,进去吧。”
徐诗黎咬了咬牙,想了一下还是补充道:“一个星期以后,你确定能给我准确的答复?”
饶风凉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会去问清楚。”
于是徐诗黎把心一横,接过票:“好。”
仿佛在下定决心做一场交易。
饶风凉弯眉一笑,也没多说什么,在前面带路。
能容纳一千多人的剧院被塞得满满当当。徐诗黎看了一眼票根,从剧名到演员她都不认识,但是听周围的人议论,好像是最近网上议论挺多的一个新出悬疑剧,今天是第一场,所以人特别多。
果然,饶风凉挑的剧也这么能彰显职业特性。
说实话,徐诗黎一向是爱户外运动大过室内娱乐活动的,很少看电影,几乎不去KTV或者酒吧,像看舞台剧或者听音乐会之类的事情,如果她自己能选,她是坚决不会去的。
但是没想到这个舞台剧的剧情确实挺精彩,开头就是一家三口离奇死亡,画面布置得有几分恐怖但是不算血腥,主要是音乐一直配得很巧妙,紧跟着剧情,似乎在催着人去看谜底。
看到中间的时候,本来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的饶风凉忽然开了口:“女性死者的姐姐是凶手。”
徐诗黎有点诧异地回头:“为什么,她看起来挺正义的……”
“她很热心地帮助警方找线索,但是每一次都把警方往错误的方向引导。第一次她带着警方找到死者放在抽屉里的欠条,警方第一次被误导,认为是高利贷上门索债。第二次,她又拿出男性死者和婚外恋对象的照片,把警方的视线引向情杀。第三次她告诉警方自己收到警告信,看起来很惊慌,这也只是她放的烟雾弹。”
“……”徐诗黎被饶风凉说得有点蒙了,“那理由呢?她为什么要杀了自己妹妹一家?他们无冤无仇的。”
“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姐姐是未婚。”
“……”
“妹妹结婚多年,孩子已经七岁,但姐姐还是未婚,她虽然声称自己有男友,但是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徐诗黎越听越迷糊,“可能姐姐就是个独身主义者呢?”
“我的判断是她可能是同性恋者,她第一次出场的时候,身上穿的裙子裙摆上是百合花的图案,百合象征着女同性恋。还有一个小细节,警方在跟她索要死者照片的时候,她直接从钱包里掏出了她和死者的合影。一般人会把谁和自己的合影放在自己的钱包里?”
“伴侣?”徐诗黎忽然间想到什么,小声惊呼。
“这一家三口的死刚好是在他们移民美国前夕,而姐姐没有移民打算。所以……这是情杀,只是杀人的不是男性死者的情人,而是和女性死者有隐秘关系的姐姐。因为如果死者出国了,她和死者连这样偷偷摸摸的关系都无法维持……”
“……”徐诗黎咽了口口水,被饶风凉这么一说,姐姐杀人的可能性确实最大,但是这脑洞也开得太大了,估计看到结尾现场的观众都接受不了,“我的天,真没看出来姐姐是这种人。”
看见徐诗黎一脸愕然的神情,饶风凉只是笑笑,回过头去专心看剧了。
经过一番剧透,徐诗黎更加聚精会神地往下看,她想知道剧情是不是真的会像饶风凉说的那样发展。
但是……并没有。
案件很快侦破了,原来凶手是个入室行窃的小偷,但是他偷到一半被男性死者发现了,于是他一时冲动杀了男性死者,然后又一不做二不休丧心病狂地杀了家里所有人。姐姐会留着妹妹的照片是因为姐妹俩相依为命一起长大,感情非常好而已……至于她一直未婚又编造有男朋友的事情,只是因为不想让妹妹为她的事操心罢了。
而且,这个打着悬疑幌子的舞台剧,后面主线说的都是姐姐和警官的感人爱情故事啊!
看到散场,徐诗黎才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饶法医……您老怎么一个都没说对。”
饶风凉倒是一脸坦然:“我本来就是说着玩的,没想到你居然信了。”
“……”徐诗黎扯了扯嘴角,“你是心理多阴暗才能编出这么扭曲的剧情……”
饶风凉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你信不信,按我的剧情编,这个剧会更火。”
“……”徐诗黎翻了个白眼丢过去给他,“对对对,你就是个被法医事业耽误了的编剧。”
饶风凉刚想说点什么,徐诗黎那惨绝人寰的手机铃声就打断了他。
徐诗黎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居然是叶昭之。
饶风凉也瞄了一眼她的来电显示。标的是“大魔王”……
徐诗黎不假思索地接了起来:“叶总,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你在哪儿?”
“城东剧院,怎么了?”
“你去剧院干什么?”叶昭之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徐诗黎压根就不像是会看话剧的人。
“……看舞台剧,还能干什么。”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叶昭之的质问,她居然没来由地心虚……类似“红杏出墙”被人“捉奸”的感觉。
但是她马上甩掉了脑袋里这些奇怪的念头。
别说她和饶风凉一点奸情没有,她和叶昭之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可是想到这里,脑袋里就忍不住蹦出那天,叶昭之在医院里喂她桂花糕的场景,忽然就红了脸。
“还欠你一顿饭。”
“这么晚了,不如改天再吃?”虽然出门前她只垫了个肚子,现在有点饿了。但是都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身边还跟着个饶风凉,撇下他去吃饭感觉又不太礼貌。
“吃过了?”
“也不是……”徐诗黎还在踌躇,手机突然被人抽走了。
饶风凉拿着她的手机,笑得玩味,对着手机那头道:“叶总想请客?不介意多个人吧。我还没吃晚饭呢,刚好有点饿了。”
02.
徐诗黎惊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立马扑上去抢手机,但是被他躲开。
“……”叶昭之停顿了一秒,猜到了对方是谁之后,声音冷了几分,“她和你在一起?”
“还给我!”徐诗黎还在卖力抢手机,但是奈何身高劣势,她再怎么跳也够不到。
饶风凉嘴角弯起一抹坏笑:“我只是想蹭顿饭而已,叶总不会这么小气吧。”
叶昭之那边静默了一秒,似乎在吸气忍耐,片刻之后才阴沉着声音道:“把手机给她。”
饶风凉笑笑,把手机交回了徐诗黎手里。
徐诗黎连忙一把抢过,想按挂断键,但是就听见叶昭之仿佛长了千里眼一般在那头喊:“你敢挂试试……”
徐诗黎只好认命地把手机放回耳边。
但是叶昭之只是道:“你们在哪个出口。”
“啊?东……东门。”
“原地等着。”留下这句叶昭之就挂了电话。
徐诗黎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回过头去狠狠剜了饶风凉一眼:“你想干什么?”
饶风凉微微俯身,目光平视进徐诗黎的眼睛里:“你喜欢叶昭之?”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徐诗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回避了他的目光:“别瞎说……”
饶风凉叹了口气,直起身体:“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徐诗黎提了口气,勉强让自己看起来底气足一些,“我是准备孤独终老的人,没工夫喜欢谁。”
“好巧。”饶风凉目光晃动了一瞬,“我本来也打算孤独终老的。”
“‘本来’?现在改变主意了?”徐诗黎瞥了他一眼,虽然生了一副好皮囊,但是说话做事就没有丁点讨女孩子喜欢的,的确跟她一样适合孤独终老。
“……”饶风凉张了张嘴,但是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笑道,“有点动摇,不过还是算了。”
徐诗黎听到这一句,急于摆脱暧昧满满的话题,连忙附和:“对对,你和我还是孤独终老比较合适。”
她的话音刚落,一辆深灰色的奥迪SUV就开进了她的视野,精准地停在了他们面前。这车估计是他巡视工地的时候开的,因为车身上还有泥印,不像那辆阿斯顿马丁那么一尘不染的。
主驾驶的车窗被摇下,车窗背后露出了叶昭之冷冰冰的一张脸。
饶风凉倒是真的一点都不客气,直接走过去拉开车后座的门,然后朝徐诗黎丢了个眼神:“发什么呆,上车。”
闻言,坐在驾驶席上的叶昭之脸色更阴沉了几分,饶风凉这么从容大方的样子仿佛他就是这车的主人。
徐诗黎看着叶昭之暗成锅底的脸色,犹豫了一下,没敢动。
叶昭之瞄了她一眼,然后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副驾驶席:“坐这儿。”
徐诗黎僵在原地,翻了个白眼,简直前有狼后有虎:“叶总,那地方要是近的话我就走过去吧。”
“五公里,你确定你要走过去?”叶昭之再次丢给她一个充满威胁意味的眼神,“上车。”
空气里突然就弥漫起了火药味。
徐诗黎一咬牙,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上了车。
饶风凉耸肩笑笑,停顿了片刻还是上了车,关上了车门。
叶昭之挑的是一家高档西餐厅,环境很好,但是客人很少,清净。
徐诗黎看了一眼菜单上的菜价,就明白为什么会这么清净了,估计都是被菜价挡在门外的。
徐诗黎盯着菜单看了半天无从下手,最后是饶风凉一点都不客气地点了菜。
而且他点得挺狠,一口气说了一串菜名,徐诗黎挨个对了一下菜价,然后就惶恐地看向叶昭之。
但是叶昭之只是面色如常地回看了她一眼。
顿时徐诗黎心里只剩下一句话——有钱,真好!
但是徐诗黎并没有松口气,她担忧的是叶昭之秋后算账,吃完饭之后就把这顿饭算到她头上……那她可能要给叶昭之的私立医院免费服务一年。
但是叶昭之没理她,目光扫了饶风凉一眼:“听说饶法医不近女色,怎么今天有兴致约徐小姐看剧?”
饶风凉笑了笑,回敬了叶昭之一个略带几分锋锐的眼神:“我还听闻叶总近年来叶总游戏花丛不肯稳定就是为了夏家大小姐,怎么?徐小姐是你的下一个游戏目标?”
“法医不是应该只相信证据?饶法医怎么还有研究流言蜚语癖好?”
“那是因为流言蜚语也是证据的一部分,叫人证。”
叶昭之眉峰微微一挑,瞥了他一眼:“研究人证?不如说你太闲。”
饶风凉皱眉,在叶昭之的目光下忽然没法反驳。
徐诗黎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忍不住打断:“你们两个是结过梁子吗?如果是,不要扯上我,你们自便。”
“本来没结梁子,不过今天估计是结了。”饶风凉笑了笑,目光意味深长。
叶昭之没有回答,但是眼里锋锐的目光已经足以说明其一切。
徐诗黎感觉气氛透出一丝诡异,她莫名有点惴惴不安,想溜。
但是很快,侍者就端着前菜上来了。三小碟颗粒饱满色泽诱人的鱼子酱,侍者介绍这是里海海域中的Beluga的鱼卵所做的鱼子酱,是鱼子酱中的极品,目前S市只有他们家能够拿到品质最好、最新鲜的货源。
于是本来一直在心里谋划该怎么找借口离开的徐诗黎,又默默地坐好,双眼盯着鱼子酱,眼底吃货的光芒在闪耀。
叶昭之看着她脸上神色的变化,忍不住展眉,唇角有了一丝笑意。
很快,前菜和汤品都吃完了,一桌三个人安静得很诡异,徐诗黎一直埋头苦吃,头都不抬一下,生怕卷入莫名就敌对起来的两个人中间变成炮灰。
所幸,双方看起来也没有要交战的意思,战火暂时平息。
但是这样的平静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不一会儿,侍者就端了主食上来。
三份牛排,热气腾腾。
徐诗黎本来没觉得哪里不对,牛排香气扑鼻,色泽诱人,一看就知道会很好吃。
但是,当她用餐刀划开牛排的时候,才发现手感和平时吃的牛排有点不同。仔细一看刀划过的切面,才发现里层的肉居然是桃红色的,还带着血丝。
这牛排顶多三分熟。
刚才点单的时候没注意,好像饶风凉跟旁边的服务生耳语了几句。这样回想起来,估摸着他是交代服务生牛排要三分熟,但是故意不让她和叶昭之听见。
她倒是没关系,毕竟她的偶像是贝尔,全生的牛排她也能吃得下去。
想到这里,徐诗黎下意识地看向叶昭之的方向。只见他也已经切开了牛排,看着里层带生的牛肉,脸色灰白,眼睛里投射出杀人的目光。
……他晕血又怕尸体……这种血淋淋的肉块对他来说应该很致命。
徐诗黎犹豫了一下,还是好意提醒他:“叶总,你实在吃不了的话就换一份吧……”
但是叶昭之只是横了她一眼,攥紧了手中的刀叉。
饶风凉这厢已经开吃了,一边吃一边突然醒悟似的道:“不好意思,我觉得这种牛排三分熟刚好,想起来阿尸也是重口味就想推荐给她,倒是忘记叶总你吃不了了。”
叶昭之的脸色暗成锅底。
徐诗黎差点在桌子下面拿脚踹饶风凉了,这不是存心火上浇油么。
叶昭之看了徐诗黎一眼,又看了一眼饶风凉,表情沉重地勉强用刀叉分割了一小块牛肉,送入口中。
徐诗黎看他吃都仿佛是一种酷刑。
“叶总,要不还是别吃了……”徐诗黎又劝了一遍。
但是叶昭之充耳不闻,继续机械地重复切割牛排和吃牛排的动作,不一会儿,一盘牛排已经被他吃掉大半,但是他的脸色也确实是越来越难看。
叶昭之向来不是对什么都要求严苛,不符合他要求的东西他不是碰都不碰一下的吗?怎么今天非要跟一份牛排过不去……
坐在对面的饶风凉看着叶昭之渐渐吃完了一份牛排,脸上的神色也有了些微的变化。叶昭之爱面子的程度真的是超出他的预料……
仿佛他吃下去的不仅仅是一份牛排,而是尊严。
其实叶昭之的一些习性和弱点在S市的富人圈里也不是什么秘密,饶风凉虽然和这个圈子里的人走动得少,但是叶昭之毕竟是站在顶端圈子里的名人,对叶昭之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
叶昭之最著名的无非几个特点,严苛,挑剔,洁癖。还有一些关于他弱点的传言,比如说晕血。据说他从来不看恐怖片,晚上还要开着灯才能入睡……
如此种种,和徐诗黎简直南辕北辙。
饶风凉的确是有意点三分熟的牛排刁难他,本来以为以叶昭之那样的个性应该会发飙。结果叶昭之没有,反而一声不吭地把牛排一点点分解,然后看似平静地吃完了。忍耐力倒是真有点超出饶风凉的想象。
叶昭之把整份牛排吃完之后,才回过头看了已经呆住的徐诗黎一眼。发现她面前的牛排还只切开了一道口子,于是皱眉问道:“不合胃口?”
徐诗黎这才回神,连忙回答:“没有没有。”然后立刻动作迅速地切起牛排来。其实三分熟的牛排肉质很嫩,而且牛排内饱含鲜美的汁水,如果本身不排斥吃生食的人会觉得很好吃。
她吃得很快,生怕被人误会她不喜欢吃然后把牛排撤走一样……
叶昭之看着徐诗黎狼吞虎咽的吃相,忍不住挪开视线,喝了一碗浓汤,压惊。
03.
一顿饭在莫名的火药味和尴尬的沉默中有惊无险地吃完了。徐诗黎酒足饭饱,挺着小肚子心满意足。叶昭之是这顿饭里吃得最辛苦的一个,因为饶风凉点了不少生食,吃到一半叶昭之就去了趟厕所,一直到饭吃完,他的脸上还是没有血色。
三个人站在西餐厅门口,叶昭之把车钥匙交给门童去取车,然后目光就落在了饶风凉身上。
后者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泰然自若地站在徐诗黎旁边。徐诗黎默默给饶风凉一记白眼,就算他看叶昭之不顺眼,也不带这样整人的。
叶昭之挑眉,冷声道:“饶法医,我们不顺路。”
“我知道叶总不会这么小气的。”饶风凉简直有着钢铁一般顽强的厚脸皮。
“我会。”门童把车开过来了,叶昭之接过门童递过来的钥匙,冷冷道。
“……”饶风凉噎住。
徐诗黎有点尴尬,不知道该往哪儿挪。
叶昭之开了车门,回头瞟她一眼:“还不上车?”
十足的命令口吻,徐诗黎就像被下了咒语似的,挪到车边上,跟饶风凉简单道了个别,就上了车。
她刚系好安全带,叶昭之就踩下了油门,他的愤怒,只有在车速上能够发泄了。
饶风凉看着叶昭之的车以极快的速度驶离自己的视野,目光微晃,嘴角漾开一抹苦笑……
车子一直开出去很远,叶昭之才貌似不着边际地问了她一句:“回家?”
“嗯……”徐诗黎不敢惹他,乖乖报了地址,生怕他一受刺激把车当飞机开。
又是一阵沉默。
徐诗黎感觉气氛有点僵,于是问叶昭之:“那个……叶总,如果觉得不舒服的话,去买点胃药吧,我知道有个牌子的很有效……”
叶昭之回头斜了她一眼,似乎是想到刚才在餐厅里吃下去的东西,表情看起来还是有几分恼恨,但是他忍下去了:“不用。”
“哦。”徐诗黎觉得他挺需要的,但是感觉她再继续劝,以叶昭之爱面子的程度,估计会想跟她同归于尽。
恰好这个时候前方红灯,叶昭之停了车,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良久,才有几分别扭地问道:“你和饶法医是什么关系?”
徐诗黎愣了一下,没想到叶昭之会问这个,回过神来才答道:“没什么关系,但是我爸妈和他奶奶可能希望我和他有关系……所以……”
叶昭之挑眉,声音抬高了几度:“所以你就去相亲?”
“不,那完全是被算计。”徐诗黎都懒得细数被徐远境夫妇坑害过多少次了。
“你……”叶昭之似乎思索了一下表达方式,“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似乎也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他该说的台词,叶昭之有点烦躁地扯了一下束缚在脖颈前的领带,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啊?”
问都问了,叶昭之索性接着往下问:“你也觉得饶法医跟你合适?”
徐诗黎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摆了摆手:“怎么可能,把我和他放一起待一天可能我们会用手术刀互桶对方几刀,可能还可以让对方疼还不流血。”
徐诗黎倒是没说谎,她会这么说的原因主要是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因为饶风凉嘴毒,她脾气虽好但是也受不了一个人整天在她旁边挑她的刺。
还有一个就是因为饶风凉和她确实太像了,工作和爱好都类似,甚至连爱吃的都一样。以她和饶风凉的尿性,相处起来难免在工作上相互嫌弃对方不专业,吃东西的时候必须要抢个你死我活,就算蹦个极跳个伞估计也会变成比谁更大胆的试胆大会……
叶昭之闻言,笑了,表情终于多云转晴。
徐诗黎刚好侧过头看见了他的笑,下意识道:“叶总,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叶昭之被她说得一愣,似乎并不习惯被她夸,所以马上收住了脸上的笑,又变成一成不变的死人脸。
徐诗黎叹了口气:“其实你就该多笑笑,免得大家看见你的脸就像看见阎王。”
叶昭之刚踩下油门,听见徐诗黎这么一句,立马又踩了一下刹车,就看见徐诗黎的身体由于惯性猛地往前一扑:“叶总,开车能不能认真点!”
叶昭之瞪她:“你说谁是阎王?”
徐诗黎看着叶昭之,怯怯地咽了口口水:“就现在……特别像。”
“徐诗黎,刚才那顿饭记你账上。”冰冷强硬不带任何反驳余地的指令。
“叶总,做人不能这样啊,说不过我就讹诈。”
“我是阎王,做人不能怎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气鬼……”徐诗黎撇嘴。
“嗯。”叶昭之开着车,一来一往间,莫名觉得心情舒畅。
眼角的余光瞥向身边的徐诗黎,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没想到车还没开到徐诗黎家,老沈就一个电话打了过来:“阿尸,你休息够了没有?”
“……说好的一个星期,这才过去四天。”徐诗黎提醒他。
“今天有个外出的活儿,老关小李他们手头上有事都走不开,地点就在你家附近,而且尸体是完好的,好处理。我问过家属了,要用的东西他们家里大部分都有,你只要人过去就行了。就当帮我个忙,我请你吃饭。”
“上个月到这个月你已经欠我六顿饭了。”
“凑齐七顿给你召唤神龙好不好啊?再说了你的敬业精神哪儿去了,说好入殓界头号拼命三郎呢?”
“两顿,两顿我就答应。”其实徐诗黎这几天在家里养伤养得人都要发霉了,本来也有结束假期回馆里的打算。只不过刚好老沈有求于她,不如干脆利落多坑他几顿饭。
“你上辈子肯定是个饿死鬼。”老沈在那头叹气,“行,你给我解决了怎么着都行。”
于是,挂了电话之后,徐诗黎就回头对身边的叶昭之道:“叶总,馆里临时给我布置了任务,麻烦前面路口右转,把我放到兴源小区门口让我下车就行了,谢谢。”
叶昭之皱了皱眉头:“伤都好全了?”
徐诗黎舒展了一下筋骨表现自己的健康:“好着呢,都是皮外伤,不碍事。”
叶昭之叹了口气:“我跟你一起去。”
“……这就不用了吧……”徐诗黎一愣。
叶昭之瞥了她一眼:“现在是几点?你有没有一点身为女人的自觉?”
“……”徐诗黎看了一下手机,嗯,才十点多,不算多晚。她还经常凌晨出任务的,刚入行的时候,大半夜和李叔一起去高速上捡尸体什么的,也是家常便饭。
但是叶昭之似乎没有再给她为自己辩解一下的机会,车子飞快转过一个路口,然后停在了目标小区门口。
徐诗黎要下车的时候叶昭之又补充了句:“我找地方停车,你在这里等着。”
“……真的不用……”在叶昭之逼人的目光下,徐诗黎认怂,开了车门下了车。
怎么过去没看出叶昭之是这么会照顾女生的绅士?总感觉他应该是锱铢必较的小气鬼才对……但是他接连英雄救美了几次,还带她去医院,给她买吃的……感觉,都不是他的作风。
虽然徐诗黎一直让自己别往歪了想,但是她的脑子里全都是歪念。
在叶昭之去停车的这十几分钟里,她已经把脑海里关于他的画面都挖出来翻阅了一遍……想着想着忽然她忽然有点心慌……
因为,很多小细节,她好像都记得。
甚至叶昭之脸上的表情,她都清晰明了地记着。
她从来没有把一个人记得那么清楚过……身边遇到的人和她受理过的死者,对她来说就好像是生活里很自然的一个部分,回忆起来都是流水一样淌过的画面。但是,关于叶昭之的画面似乎总是格外生动,当时的呼吸和心跳的感觉她都记得很清楚,甚至回想起某些画面就会不自觉地脸上发烫。
这种感觉,真的挺陌生的。
她的脑海里又蹿出刚才饶风凉才问过她的话:“你喜欢叶昭之?”
顿时脑袋就变成了一片空白……这是喜欢的感觉?
恰好在这个时候,叶昭之已经从地下停车场走了出来。夜里的凉风吹着,撩动了他身上白衬衫的衣角。领带被他扯掉了但衣领依然齐整,只是领口处微微敞开,给人的感觉没有那么声势逼人的,看起来慵懒闲散又平和。
她的视线再往上挪个几分,就是那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在路灯灯光的雕饰下叶昭之的脸部轮廓显得更加立体也更加冷峻。真的感觉是老天爷用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描绘出来的杰作。
美好的躯壳她见过,比如魏嘉书。
她觉得自己早就已经对外貌甚至身形免疫了。因为工作的性质,她比别人更加深谙美好的外表比顽强的灵魂脆弱得多的道理。美貌容易被岁月所侵蚀,被病痛所消磨,甚至被意外所摧毁。所以她不是个视觉动物,年轻时候再好看的人,到了老了也不过一脸褶皱而已。
但是叶昭之就好像给她下了咒似的,他朝她走过来,她的视线就挪不开了。
这个男人身上仿佛有磁铁,他站在哪儿,目光就汇集向哪儿。
“发什么呆?”叶昭之冰凉凉的一句话打断了徐诗黎的遐想。
“啊,没什么,没什么……”徐诗黎立刻回魂,打了个哈哈转移注意力,“上去吧,家属等急了。”
04.
这次的死者是个中年女人叫岑玲,职业是个化妆师,也兼职摄影。
主卧的墙面上摆满了她的摄影作品,有很多作品还是获过奖的,徐诗黎在摄影杂志上有见过。岑玲非常擅长描绘人的肉体和曲线,她镜头下的每个躯体乍一看都有点扭曲,画着夸张的妆容,乍一看会让人有点难以接受。但是细看又会发现,这些肢体很舒展,每一个模特的眼神都恰到好处,或空灵,或妩媚,或轻蔑……
墙上挂的仿佛不仅是摄影作品,更是众生相,每一张照片里的人似乎都在审视着来人。这些照片给整个房间添了一丝诡异和压抑的感觉。
死者的丈夫陈进疲惫地站在门外,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他看见徐诗黎的目光都放在照片上,于是叹了口气道:“真的不知道摄影是救了她还是毁了她……从我们认识开始,她就一直患有很严重的抑郁症,曾经尝试过自杀,但是我们没让她得逞,后来就一直靠吃药控制病情……直到她开始接触摄影,经常在泡在工作室里拍模特,倒是没闹过自杀了……但是你们也看到了,她拍的这些东西,都是很灰色压抑的,我到现在都不敢让我们女儿进我们房间,怕吓到她。”
“……”徐诗黎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的照片,有点唏嘘。
其实很多时候,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的内心。很多时候我们听到的都是“人定胜天”的口号,但其实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都是被自己打败的。心理上的疾病有时候比肉体疾病要更可怕,因为它不仅摧毁肉体,也摧毁灵魂。
“之前我一直觉得,摄影能改善她的抑郁症,她喜欢那就去做好了……但是我没想到,原来这些都是假象,这次她趁我出差,在家里开煤气自杀。等女儿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尸体都冷透了……”说到这里,丈夫开始哽咽,眼眶红了一层,忍不住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取了一根出来,哽咽着对徐诗黎道,“阿玲就交给你们了,我去抽会儿烟……”
“好,我会尽力。”徐诗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叶昭之。
只见他的目光也在整面墙的照片上流转,身体稍显僵硬,显然第一次对付这样的场面他有点紧张。
陈进点点头,顿了一会儿,又道:“阿玲走之前给自己化了妆的,这毕竟也是她的职业,她的妆就保留吧……”
徐诗黎点了点头:“没问题,还有什么要求?”
陈进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了。”
然后就仿佛逃避噩梦一般,拿着烟去阳台了。
其实徐诗黎对抑郁症这种病也有一些了解,每年她都能碰上一两个因为抑郁症而离开这个世界的死者。
其实这种病,不止患者本身要承受极大的痛苦,而且对于患者身边的亲人和朋友都是一种折磨。因为他们要面对的是一堵永远凿不穿的蔷,永远走不进患者的内心世界,想救他却发现自己连手都无法伸出去。
这对夫妻已经成婚七年了,这个丈夫能陪着这样的妻子度过七年,实属不易,虽然最后还是没能挽留她。
徐诗黎思索了一下,对身边的叶昭之道:“叶总,入殓可能需要点时间,要不你先回去?这里离我家近,几步路就到,一会儿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
主要是怕他看到尸体心脏受不了。
“……”叶昭之没吭声。
她以为是默认,然后套上家属准备塑胶手套,拿上酒精和棉球就准备掀开盖着死者的白色被单。
结果叶昭之一步都没挪。
“叶总,你还不走?”徐诗黎诧异地看着他,手里的动作顿住了。
“嗯。”
“床单下面可是尸体……”一个晕血的,看到尸体都会脸色惨白的人,居然要观摩入殓过程?他是有受虐倾向吗?
“视察工作。”叶昭之本来只想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但是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投资了殡仪馆总不能连这个行业运作过程都不知道。”
“……”徐诗黎觉得并不是很有说服力,但是他是金主,他说什么都对。反正有心理阴影的人是他……“你真的没问题?”
叶昭之见她一脸的不相信,忍不住眉峰一挑:“你是不是就是觉得我的胆量不如你?”
“……”徐诗黎想点头,但是仅剩的一点点理智让她的动作进行到一半就变成了摇头,讪讪一笑,“那怎么可能,叶总你可是胆大包天。”
“你是文盲吗?”她夸他的词哪个是好词。
“浑身是胆?”
“……干活。”叶昭之瞥了她一眼,气结地下达指令。
徐诗黎点头,准备伸手掀开床单,但是动作停顿了一秒,还是迟疑地看向叶昭之。
叶昭之拧眉,平静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回去:“掀吧。”
徐诗黎叹了口气……人家自己要找罪受也不能拦着不是。
大概叶昭之是好奇心作祟吧。
很多人其实对入殓这个行当都是害怕又好奇的心理,就像看恐怖片,多少人吓到晚上睡不着觉,但是依然要死撑着看完它。
徐诗黎掀开了盖在岑琳身上的床单,岑玲特别瘦,脸部的轮廓过分分明,加上死去的表情有几分痛苦,所以看起来略显狰狞。
她给自己画的妆容也很浓艳,粉底擦得极厚,唇瓣却是明艳的正红色,对应着满墙奇形怪状的人物照,真有几分妖异。而且似乎死者选择的粉底色号比她本身的肤色白了几度,乍一看就像戴了个狰狞的面具。
徐诗黎又回头看了叶昭之一眼。
叶昭之的面色依然维持平静,只是表情有点僵,肢体动作也不自然,丝毫没有了往日的气势。
徐诗黎觉得有点好笑,脑海里回想当初他在尼泊尔蹦极的时候,死活都不肯跳下去的情景。
叶昭之这个人,还真是善于自虐。
徐诗黎继续掀开被单,露出了遗体的全貌。
她的身形非常纤瘦,可以说是病态,几乎就是皮包骨头,仿佛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
一些深受抑郁症折磨的人,连吃饭喝水这种事情有时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所以虽然他们身体机能没有出问题,但是依然会像其他绝症病人一样暴瘦。
叶昭之的目光落在尸体上,表情从平静渐渐变成惊讶。
这个女人太瘦了。
这么直观地看到尸体,他仿佛能从这具遗体上看见这个女人生前所忍受的痛苦,和这些年她和疾病抗争的绝望。
很震撼。
比读一本黑色系的书籍看一部黑色电影还要更彻底而直观的震撼,同时也是更彻底而直观的恐怖。
这样的恐怖,他曾经理过一次,记忆已经模糊,只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依然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这一幕,把那些不好的,零碎的记忆,又一次从他的内心里挖掘出来,他的神经因此而紧绷。
徐诗黎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所以给自己简单地消毒之后就准备动手为死者入殓。
她先去掉了岑玲身上的衣服,因为死者非常瘦,所以脱衣服这一步很容易。然后就是用家属准备的酒精为死者擦拭身体。因为陈进的特意交代,她避开了脸和脖子这些上了妆的地方。
她手上没停,眼角的余光却朝叶昭之瞥了过去,发现他已经把目光挪开了,手放在口袋里,站姿局促。她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但是怕叶昭之恼羞成怒,也没点破。
她把岑玲的手指和脚趾的缝隙都清理了一遍,拿来梳妆台上存量最少的一瓶指甲油,给岑玲涂了个指甲。
最后准备给岑玲穿上寿衣了。
一般穿寿衣都是需要老李或者死者家属来配合完成的,岑玲虽然体重轻,但是因为尸体尸僵严重,衣服脱下来容易穿上去难,徐诗黎一个人搞不定的。
她踌躇了一下,想叫死者的丈夫进来帮忙。
结果这个时候,叶昭之的手伸了过来,帮她扶住了岑玲的背,动作有点不自然,头也转向另一侧没有看死者,但是口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强硬:“动作快点。”
徐诗黎看着他别扭的表情有点忍不住想笑,但是依然不留情面地戳他痛点:“叶总,想帮忙就别害怕嘛。”
“你说谁怕?”叶昭之气势汹汹地回头瞪她。
“那你头偏那么过去干什么?”徐诗黎继续拆台。
“……”叶昭之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这是女人。”
徐诗黎拍拍他的肩膀,一副老前辈的口气:“放轻松点,尸体是没有性别的,人都已经走了,这种事情就不必避讳了。”
但是叶昭之的头,依然固执地没有转回来。
徐诗黎只好指挥着叶昭之把死者扶起翻身,他的动作简直比死人的身体还要僵硬。
给岑玲换好寿衣之后,徐诗黎又指挥着叶昭之把岑玲按原样放好躺平。虽然过程艰辛,他们的配合也不算默契,但是最后总算是走完了主要的流程。
最后一步是上妆。
岑玲脸上的妆还是完好的,会化好妆再去死,大概她死前内心应该是充满矛盾和煎熬的吧。
徐诗黎没想对她的妆容做太多处理,但是刚才那么一折腾,难免蹭花了部分妆容,还是需要补一下。但是,当她拿着死者的粉底凑近死者面部准备给死者补妆的时候,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奇怪……”
叶昭之闻声朝她看了过来:“怎么了?”
徐诗黎皱着眉头,凑近死者面部仔细看了一眼:“你看……眉毛这里,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有问题。”
经过刚才跟徐诗黎的配合,叶昭之似乎也已经适应了,没有了一开始的恐惧和僵硬,听到徐诗黎这么说,很自然地就看向死者的眉毛。
“死者是个化妆师,为什么她给自己化妆的手法这么生涩?你看眉毛这里……一般情况下,只要经常化妆的人都会顺着眉毛的生长方向画眉毛。但你看,好多笔画是乱的,而且大部分都是逆着眉毛的生长方向画出来的。”
05.
“……”叶昭之沉默。
他对于化妆一窍不通。
徐诗黎托着下巴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死者脸上的妆:“好像脸上每个地方的妆手法都不太自然……”
她的视线下移了几分,滑到死者的颈部,眉心略微拧了拧:“而且她脖子上的粉底好像涂的比脸上还厚……这是她的个人风格?”
叶昭之闻言,也认真看了一眼。似乎死者脖颈处的颜色白得更加突兀一些。
徐诗黎出于好奇,伸手碰了一下死者的颈部,蹭下来一些粉底,放到手边嗅了嗅。
一种莫名熟悉的香味,质地和气味似乎并不属于某个知名品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香气有点熟悉。
她又打开手里那盒从梳妆台上拿来的粉底,眉心的结拧得更死了:“色号不对啊……她平时用的颜色,没那么白。而且这个牌子我熟悉,这盒粉底和她脖子上的不是一个香型……”
她想打开抽屉找找还有没有别的化妆品,结果被抽屉里放着的一张照片吓了一跳。跟整个背景墙上的照片都不一样,因为照片的模特是个小女孩,女孩脸上画着浓到诡异的妆,就像是恐怖片里的鬼娃娃。女孩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透过铁栅栏往外面看,那个眼神某明让她心慌。
就在她看着照片出神的时候,死者丈夫从阳台抽完烟回来了,站在门口对徐诗黎道:“你们处理好了?如果结束了,我想和阿玲单独待会儿。”
徐诗黎想了想,还是把手收了回来,朝他点了点头:“嗯,差不多了,冰棺我们明天会送到,今天晚上房间里的空调不要关,温度开低点,如果你受不了的话还是建议你到隔壁房间休息。具体出殡的时间你们定好之后再和我们殡仪馆联络。”
丈夫疲惫地点点头,看着床上躺着的死者,表情略带一丝沉重地点了点头:“好。”
徐诗黎把刚才用过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又用酒精给手消了毒。顺便让叶昭之也过来一起消个毒。
他站在洗手池边上,伸出手,像个幼儿园小朋友,等老师开水龙头。
徐诗黎没辙,把酒精倒在海绵上,然后放进叶昭之手心。
叶昭之拿着海绵开始擦手,因为有洁癖,他擦得特别用力。家属准备的海绵质地也不是特别柔软,照他那个搓法,真的能把自己的皮搓下来。
徐诗黎翻了个白眼,一把拿掉他手里的海绵,然后就像清理尸体的时候一样,手心擦一遍,手背擦一遍,每个指缝再擦一遍,动作轻柔但很仔细。
他的手真好看。
指骨长却十分匀称,掌心厚实却不会让人感觉过分厚重,按上去有柔软的触感,掌心一层薄茧看起来应该是练器械练出来的。擦着擦着,徐诗黎就走了神。
叶昭之看这她一脸认真地给她擦手,本来还神情自若,但是越看就越觉得她的动作和刚才给死者做清理的时候差不多,而且神情越来越痴迷……每次被她用这种眼神看着,他都觉得自己像摆在解剖台上等待解剖的尸体。
于是,他一皱眉,把手抽了回来。
徐诗黎这才尴尬地回神,不好意思地冲叶昭之笑笑,然后僵硬地把海绵扔进垃圾桶,洗手:“已经消毒过了,你用水冲一下就行。”
她洗完,叶昭之才闷不吭声地也去把手洗干净。
徐诗黎为了掩饰自己刚才不恰当地走神,连忙拿抹布把手擦干,就打算往门外走。
结果就看见一个小姑娘扒着卫生间的门框,只露出半个身体往里面看,脸色不太好,目光怯怯,似乎对徐诗黎他们有点畏惧。
徐诗黎有点好奇地弯腰凑近她:“你叫什么名字?”
但是小女孩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徐诗黎想了想,苦笑了一下,放弃了逗小孩的想法。虽然小姑娘年纪还小,但是她未必不懂死人是怎么回事,遇到徐诗黎这样和死人打交道的人,难免会害怕。
叶昭之倒是淡淡看了小孩一眼,略微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跟着徐诗黎一起走出了卫生间。
临走的时候,主卧的方向里传来一阵属于男人的压抑的哭声。
徐诗黎想了想,还是没有多做停留。虽然对于死者脸上那个不太对劲的妆容,她还是有点疑问。
不过其实越是像死者这样有个性的化妆师,越有可能画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妆来。
从死者家里出来之后,徐诗黎和叶昭之一起去停车场取车。
有一段路刚好照明的灯坏了,徐诗黎能明显感觉到叶昭之的脚步迟疑了片刻。他掏出手机,似乎准备拿手机照明,却不凑巧,手机在这个时候没电了。徐诗黎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一边貌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叶总,你还怕黑?”
“……”叶昭之没有回答,但是脚步还是很自觉地往她身边的光亮处靠了靠。
徐诗黎干咳两声:“恐高晕血怕黑……你有什么是不怕的吗?”
叶昭之剜了她一眼,手不自觉地摁在她肩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叶总你也不用太自卑,毕竟人无完人嘛。”看似大气的安慰。
“……”叶昭之斜她一眼,她的话并没有让他觉得心里舒服一点。
“不过叶总你的弱点确实比普通人多很多。”徐诗黎接着说了自己想表达的重点。
“……”叶昭之的目光已经要杀人了,不过似乎因为在黑暗中神经高度紧绷,他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黑影突然从光线的边缘蹿了过去,然后就是一声凄厉的猫叫声。
叶昭之整个身体有片刻的停顿,瞬间又往徐诗黎身边靠近了一步。
徐诗黎知道他害怕也没挪开,只是嘴角带着一抹窃笑。
叶昭之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嘲笑,突然手臂一张,环住了她的肩膀,把她圈在自己身侧:“不准笑。”
徐诗黎踉跄了一下,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叶总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但是叶昭之却环得紧了几分:“你逼我的。”
“谁逼你了……”徐诗黎慌乱地扭动,但是力气抵不过叶昭之,姿势反而有点像撒娇。
叶昭之的体温渐渐传递到她身上,昏暗的环境下,有些暧昧因子在攒动。徐诗黎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一点一点变得艰难,心跳也一下比一下用力。
“别动。”似乎从环着她开始,叶昭之就扭转了局面,他镇定自若地俯身在徐诗黎耳边吐出两个模糊的字音。
温热的气体吹得徐诗黎耳根发烫。
手不自觉地一抖,手机就掉地上了,光线瞬间遁入黑暗里,周围再次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然后她就感觉自己被扯进了一个怀抱里,对方抱得特别用力,她的头紧贴着他的胸口,差点连呼吸的空隙都被挤没了。
“叶昭之,你谋杀啊!”反应过来之后,就是一声恼怒的吼声。
“……”但是叶昭之没动,就是死死圈住她。
她能够听到来自他胸腔里的,猛烈的心跳声。
良久徐诗黎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用仅存的理智跟叶昭之谈判:“你冷静点,我把手机捡起来就没事了。”
“……”但是某人还是固执地不松手,心跳得飞快。
似乎是下意识地,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就像给猫顺毛似的:“乖,不怕。”
听到这几个字,刚才仿佛动作已经被固定住的叶昭之终于松了手。他沉沉地吸了口气,蹲下身去,捡起了徐诗黎的手机,重新点开了手电筒。似乎在证明自己的胆量。
周围终于恢复光亮之后,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因为手机在叶昭之手里,徐诗黎又不怕黑,所以站得远了点,和这个灯一黑就兽性大发的禽兽保持距离。
但是叶昭之却拿着手机走到了她身边,挨得很近:“别站远。”
“我不怕黑,你照着自己就行了。”
叶昭之回头看她,目光坦诚又炽烈:“我怕。”
“……”
“所以你保护我。”
明明是示弱的一句话,为什么从他的嘴里蹦出来,还是这么理直气壮。
叶昭之一直走到停车的车位旁才仿佛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摁亮了车灯。
徐诗黎恍惚地飘向后座……脑子已经因为刚才黑暗里发生的事情搅成了一团乱麻。叶昭之的眼神……真是勾人啊。
她得避开。
谁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男人也一样,不撩则已,撩起来要命。
她得把持住。
她和叶昭之,真的是隔着一个银河系的人吧。
徐远境勉强算得上是小有资本的人,她也勉强能算是个被穷养的富二代。但是叶昭之不一样,他背后的叶氏,那是在国内都数的上号的大企业,能轻松买下几百个徐远境经营的那样的小公司。他们的视野不同,目标也不同,她要过的是小日子,他要面对的是腥风血雨的商场争斗。
而且,她一点都不了解他。饶风凉在餐厅里说的那些话,其实她听进去了。游戏花丛?对夏家小姐无法释怀?其实很多流言蜚语不是空穴来风的,但是有几分真假,她哪儿摸得准。再联想到他的前女友蓝颂月……
一颗怦怦跳的心,忽然就冷却下去了。
她拉开了车门,叶昭之却没有上车的意思。
她的目光顺着他所在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他正就着车灯的灯光在看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对徐诗黎道:“刚才那个男人有问题。”
徐诗黎疑惑了下,叶昭之走过来,递了张字条给她。
上面是一个孩子歪歪扭扭的字迹:爸爸是坏人……
“估计是刚才趁我不注意塞进我口袋的。”叶昭之简略地分析了下,“不过也有可能只是个恶作剧。”
徐诗黎皱了一下眉头:“我感觉确实有问题……其实刚才我就感觉有点奇怪。屋子里那么多张照片,但是一张岑玲的照片都没有,连婚纱照也没有一张。而且一个被抑郁症折磨到要自杀的人,死前真的会给自己化好妆吗?特别是脸上的妆容,总是感觉有点不自然,粉底的色号也和她平时在用的不一致……但是陈进看起来也不像是在骗人。”
听着叶昭之就笑了:“真把自己当警察了?”
徐诗黎听出了叶昭之话里的玩味,回他一记白眼:“我这只是正常推理……等下我给叶警官打个电话,把情况说清楚,让他明天找人来查。”
叶昭之收起笑意,叹了口气:“我劝你还是让他们能今晚来就今晚来,万一尸体被火化了,就更无从查起了。”
“他跟我们殡仪馆约了冰棺的,好像要在家停灵三天,等岑玲的亲属来S市……”徐诗黎不假思索。
“全市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殡仪馆,你们值夜班难道不是常态?如果那个女人的死真的有蹊跷,刚才你又在她老公面前表现出对她妆容的怀疑,她老公绝对会警惕。就算你不是真的起疑心,但是他做贼心虚,肯定会毁尸灭迹。”
“……说的跟真的一样,你比饶法医厉害。”
“这只是你说的正常推理。你们可能对死人的细节比较敏感,但是我更擅长观察活人。你说的悲痛,也有可能是歉疚。刚才我们在死者家里待了那么长时间,那个男人没有一次正视过死者的尸体,甚至没有走进房间一步,在你入殓期间他也一直抽烟回避,最后是你发现了妆容的问题,他才从门外进来要求和死者独处。”叶昭之嘴角弯着一抹饶有趣味的笑,他从徐诗黎手里拿过那张字条,“一会儿你先打电话给叶警官告诉他这件事,然后我们就在小区门外等着,以半小时为限,如果有别的殡仪馆的车来了,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徐诗黎警惕地瞟了他一眼:“什么事?”
“还没想好,不过放心,不会太为难你。”
“那你输了呢?”
“……”叶昭之托腮想了半晌,“你定。”
“约一场恐怖片,敢不敢。”
“……”叶昭之表情停顿了一下,眉心微拧。但是在徐诗黎略带一丝挑衅的目光下,他还是点了下头,“可以。”
徐诗黎略带一丝贼气地弯了一下嘴角:“叶总,殡仪馆也是要休息的,一般晚上就一台车一个师傅值班,离这个片区比较近的就是我们馆了,如果他们还想再找别的馆……我想想距离,最近的一个,开车到这儿都要二十分钟,你还得保证他们今晚没有别的事情。三十分钟,我还是有胜算的。”
……叶昭之看着她志在必得的一张脸,忽然有种被算计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