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切安定下来后，我已命人特别建造了一所行宫，给她居住。
只是，似乎好久没有听到她的歌声了。
竟然有些莫名的惆怅。
当隐藏在月色下的别致居所遥遥在望时，一阵熟悉缠绵的歌声伴随着忧伤的琴音突如其来地闯进我的耳中：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猛然间有些震撼。
又夹杂些许说不出的难言滋味。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这分明是爱恋了，而那个君子，她心心念念挂怀着的人，会是谁呢？
鬼使神差地，我挪动脚步来到居所一侧的窗下，内心如暗潮汹涌。
我竟前所未有地渴望见到她此刻的模样。
也许，我希望能从她的眼瞳里发现那个人的身影。
树枝轻晃。
一阵夜风吹过，歌声突然中断。
然后，空气中闪过一下极细微的声响。
似曾相识。
我细细地回想，还是不能最终确定自己曾经在哪里听过。
屋内，她似乎感应到某些不正常，轻轻起身站立。
随即低声询问道：“是谁在窗外？”
我猛然发现自己的身影映在窗户上了。
她会察觉到是我吗？
我本能地倒退数步。
然后，我再次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珠钗碰撞的琳琅作响声。
我终于想起来了。
在巨鹿之战前，那个在我梦中走入我房里留下纸条的人，难道竟是她？
我大大地震惊了！
但，怎么可能？那纸条上的字迹，分明一点都不似是女子的笔迹。
可是，我回忆起当时那淡淡的入鼻幽香，也许并不是我的幻觉。
寻常男子身上，绝不会有这样的香气。
我当时只顾朝着笔迹的方向思考，却遗漏了这样至关重要的一点。
既然她不希望我知道，那么字迹一定经过刻意的掩藏。如果让我看出是女子的笔迹，则大军虽众，我也能一下就猜到是她。
心中的感触顿时无以言说。
我决定现身见她。
「无言」
我以为我是了解他的。
所以，当我抬头从窗户上看见一个熟悉的侧脸，我觉得那是我的幻觉。
他，怎么会来到我的居所？
每一次，都是我到他的身边去。
他从不曾主动靠近我。
我早就学会把忧伤深藏，只给他展示我一如初见时最美的笑容。
我不想他知道我的不快乐，哪怕一点点。
因为，我不能给他造成任何的困扰。
羽，他太累了。
他常常熬夜。每当望着他强做精神的眉眼，疼惜就好比被清水晕染的墨砚，一点点浸染了我的心。
远远看着光线在他面颊上覆下浅浅的阴影，我知道那是不能触摸的结界。
虽然，我是那么地想要驱散他心中所有的黑暗。
羽一定不知道，他穿着铠甲的模样美极了。
银白色的铠甲，如夜晚最美的月光、流淌的水银一般在我的眼瞳里淌泻开来，照进我的心底去。
但是，我更喜欢他着素白单衣、在月下舞剑的样子。
那时的他，才是最本真的他吧？
没有世间烦恼的束缚，没有志得天下的困扰，他就是一个月下舞剑的男子。心中，或许还深藏着一段爱恋。
不过，这一切自然只是我的臆想。
仅此而已。
羽，已经是我心中一处最隐秘的财富。
他是给我世间所有，都不肯用来交换的宝物。
我一直珍藏着那日他还我的素帕。
无数难以入眠的深夜，轻轻将手放上去，仿佛触到夜间雾水的凉，亦如我不可言说的心。
直到此刻听到窗外传来的细微声响，我的心，一下就乱了。
这一次，真的会是他吗？
虽然半信半疑，但我还是怀着一线希望打开了房间的门，直直追了出去。
在月下的庭院里，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背影。
欣喜地正要上前，却听到另一个声音：“启禀霸王，韩信、刘贾、彭越三路大军现在成合围之势，试图拦阻楚军，情势十分危急！”
哐——
我手里的东西跌落在地。
后面的话再也听不见。
「毁约」
我仿佛看见一双失控的眼眸，充盈着缱绻，和幽怨。
但我，终是没有回转身去。
心，却如同静谧的春水上撒落一池碎石，漾开数不尽的涟漪。
直到走出院落，风声里，隐约听见她在身后反复地念我的名字：
羽——
羽——
羽——
我紧闭了唇，不能回答。
垂眸低头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豺乃祭兽，草木黄落。
我没有料到汉军这么快就撕毁了和约。
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攥住了我。
我并不怕打仗，也从不害怕失败。
可是现在似乎不同了，因为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
殊不知，命运早已随了我手中的剑，绷紧，亦能骤然颤抖，长鸣。
10月，固陵。
楚军一鼓作气，斩杀汉军近两万余人。
这是我对背信弃义之人的惩罚。
不久，刘邦采纳张良计，以大片封土笼络韩信、彭越大军，使他们尽数挥军南下。
同时命令刘贾率军联合营布自淮地北上，五路大军近70万之众，共同发动，形成从西、北、西南、东北四面合围楚军之势，围堵和拦截楚军。
帐外的琴声越来越激昂。
我知道，那是她在试图帮我鼓舞低迷的士气。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
她的笑容已不再如从前那般的温暖明亮。
每次，当我累倒在军帐中入睡时，常常会感觉到一道忧伤的目光在注视我。
只是等我睁开眼，一切却又都不复存在。
入冬后的天气开始慢慢地变冷了。
一天清晨，当我在一个春暖花香的梦境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身上被人盖上了一件精美的御寒长袍。
猛然回想起有几次凌晨醒来后，看到她帐中的灯还亮着，莫非就是在赶制这袍子吗？
脑中，一个模糊的信念突然就变得清晰起来：为了她，一定要赢！
这是第一次，我不是想要为天下而战。
【第八章 天上人间情一诺】
「扑火」
天气上腾，地气下降，闭塞而成冬。
为了保存实力，羽被迫率十万楚军向垓下后撤。
但每逢战，羽必冲锋陷阵在最前面。
我深知他是在豁出一切，只想赢得最后的胜利。
可是这一次，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楚军缺粮已经好几月，士兵基本处于半饥饿状态。因为没有补给，身上多半还穿着夏秋季的装备，而此时已经是12月的天气。
寒冷加上饥饿，士气溃散。
相形之下，汉军则精力饱满、粮食充足、士气旺盛。
但这一切，并不能阻挡我执意跟随在他身边的决心。
羽，不管前路是不是黑暗的深渊，我也要陪着你一起闯到底。
这是我早就为自己选择好的路。
初，楚军势如破竹地冲乱了汉军的前锋阵营。
一路上，汉军如乌云一般层层叠叠，一眼望去，漫山遍野。
羽率十万将士猛打猛攻，连破汉军数道防线。
羽和胯下的乌骓马更是所向披靡，冲锋速度之快，一路之上无人可挡。
他们常常将十万楚军将士远远甩在了后面。
一方面，我固然为他的这份勇猛而欣喜；另一方面，却也暗暗担忧。
这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让我意识到某种不祥。
孤军深入，并不是很好的兆头。
我的担忧不幸成真。
到了垓下，羽和身后主力部队的距离已经越拉越远了。
当汉军的三路大军围拢过来时，羽的身边，只有最精锐的八百骑兵跟上来。
夜幕渐渐降临。
天上的银河若隐若现。
可是，谁也无心欣赏。
“大王，我们一定要趁夜色突围！”
“是的！必须想办法尽快和后面的主力部队联系上。”
火堆旁，我听到他和几个心腹将军聚在一起商量着突围的计策。
即使到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也依然保持着冷静而镇定的气度，并没有丝毫惧怕之色溢于言表。
半夜，天空突然下起雨来。
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不远处的河面，吧嗒，吧嗒。
我伸出手去捕捉，雨水滴落掌中，然后顺着手臂流向臂弯，竟不觉得冷。
篝火已开始衰弱，只剩下零星的光点。
突然间，想起了小时候哥哥跟我讲的一个小故事。
天上曾经有掌管温暖的神。
在一次宴会上，他遇见了一个手持粉红花束的少女，他觉得那花是他见过的最美的花，娇艳如少女之面。
于是他问是什么花。
少女说，那是她刚从人间偷偷摘来的花朵，不是天上所有。
温暖之神笑了。
他觉得她就如那花一样，充满人间烟火的气息，一刹那动了凡心。
世间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事实上是不被允许存在的。
天帝得知一切后，大为震怒。
于是，将他们一起贬到凡尘，并残忍地把少女变成了相貌丑陋的飞蛾。
而温暖之神，则变成了一束燃烧的火焰。
只要少女靠近他，她就会灰飞烟灭，化为灰烬。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我想，我就是一只扑火的飞蛾。
而羽，是我生命里唯一想要抓住的光亮。
但，这是一个一生一世都不能说出口的誓言。
「歌战」
夜，越来越深。
寒风中，四面突然传来了乡音浓厚的楚歌声。
众将士都倍觉诧异地望向我。
心怦地跳跃了一下。
我立即意识到，这一定是汉军的计谋。
他们试图用故国歌声来扰乱将士们的心。
气氛，渐渐变得忧伤和压抑。
可是，我却无力改变这一局面。
已有将士开始默默流下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八百骑兵，每一个都是我的心腹壮士，他们不怕死，可是他们重情。
有时候，过分重情并不见得好，一旦让它们泛滥成灾，后果会难以想象的严重。
我站立起来，正欲开口，却又止住。
琴声。
慷慨激越的琴声，如漫天遍地的箭弩，穿越了整个雨夜。
我缓缓回头，在不远处突起的山石上找到了一个身影。
朦胧的雨雾将她紧紧地环绕，让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但是，我从未如此清醒地知道，从未如此深刻地懂得，她的心意。
她是在帮我。
用她的琴声，和汉军阵营里传来的歌声对抗。
她的指尖恍若有魔法，一下下，弹奏出震撼人心的音符。那奔腾不息的力量，不亚于千军万马。
虞。
我在心底呼唤这名字。
那一刹那间，一直在我眼中根深蒂固、铸成堡垒阻挡我看向她的大军不见了。
此刻，我的眼里只剩下她，和她的琴声。
我走过去，这是我第一次走得离她这么近，第一次仔细认真地凝视她。
呼吸间，尽是她身上淡淡芬芳的体香。
然后，目光下垂，我看到了她被琴弦割破的纤指。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走近，依然全神贯注地继续弹奏。用尽全身的力量，试图压住对面的歌声。
“虞，停下来。”
我上前，不由分说地捉住她纤细的手腕，声音里流露出一种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心痛。
掌中传来一阵细微的颤抖。
琴声终于停了。
她转身，不可置信地将目光投向我，晶亮的眼神照亮了这漆黑的夜空：“为什么？”
声音低颤，几不可闻。
像在问我，又不像在问我。
因为她的眼神分明是懂得的。
这个聪颖美丽、坚强隐忍的女子，我竟然到现在才完全看清她。
我察觉到内心奔涌的情绪，如勒不住缰绳的野马，在血液中横冲直撞，狂奔乱涌。
「连心」
据说异族居住之地产一种奇药，服了之后，可以令原本并不相爱的两个人，深深地恋上。
并且，至死不渝。
那味药，叫“连心”。
连心之效，厉害非凡。它可以扫除一切阻碍，把原本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的两颗心永生永世紧紧地连接到一起。
即使死后入了地狱，喝下孟婆汤，依然忘不掉。
今晚，是谁恩赐了这药？
和着雨丝一起煎好，畅快微笑地喝下。
“虞。”
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从他的口中吐出来，我几乎疑惑自己身在梦中。
他是在唤我吗？
是？不是？
如果不是，为何声音听起来那么急切而真实，让人没理由认为那是幻觉。
我记得跟随在他身边似乎很久了，三年，五年，七年？久到连自己都几乎要忘记还有这个名字了。
在军中，所有将士一律称呼我为“美人”。
而真正的名字，却从来没有人呼唤过。
我微笑起来，用颤抖的指尖，更加用力地抚琴，欲将心中所有的情感全部倾泻在那冰凉的弦上。
似乎，是在抚着某人细致的眉眼。
四面的楚歌声在某个间隙短暂地平息。
他直直望进我的眼：“现在，让我也为你唱一曲，好不好？”
他要为我唱歌？
一瞬间，感觉仿佛置身雪化后的春风里，等不及花开，幸福已化成花香将我层层包裹。
我微笑点头。
他略沉吟一下，缓缓开腔。
歌声，一开始就充满了王者的激昂之气：“力拔山兮——气盖世……”
我的笑容更深。
呵呵，这句，是送给他自己的吧？
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才当得起这一句。
可是待听到下一句，我的笑容突然就僵住了：“时不利兮——骓不逝。”
我看向不远处的乌骓马，它正低垂脑袋，不安地甩着马尾，莫非它也意识到眼前的危机了？
后面两句，歌声渐渐低沉下去：“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奈若何？”
然后，一只手，毫无预兆地，覆上了我的手。
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在我的身上，眼里有不可抑制的深沉。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来不及细细品味个中深意，一种酸楚的甜蜜已经随血液，瞬间蔓延全身。
羽，你是在为我担忧吗？
恍惚间，外面多余的一切都感觉不到了。
久久地，久久地，我都在思索和回味着他刚才的那首歌。
羽，你一向是那么勇往直前、无惧无虑。现在，你彷徨了吗？
你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这是你，在对我表白你的心意呢？
如果是，那么，我定不会使你为难。
突围的时间，应该就快到了吧？
羽，或许，也是我跟你告别的时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