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天，马上就会亮了。
热闹了一晚的汉军军营，陷入沉寂。
唱了一整夜的楚歌，他们也应该累了。
雨已经停了，不远处的江面上，升腾起阵阵白色的雾。
到了突围的最佳时机。
“大王，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请您立即下达命令吧！”
“好。”
万事俱备，却出了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状况。
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
理由是：“我想留下来，用琴声继续迷惑汉军。”
“不可以！”
我暴怒地吼，几欲失去理智地情绪大爆发。
“各位将军，你们认为我说得没有道理吗？”见说服不了我，她又试图从将士们身上下手，“昨夜我曾与汉军对峙。我陪伴大王多年，天下皆知。即使在这般危险的境地，汉军定猜测得到大王绝不会弃下我不顾。所以，我留下，则可以迷惑他们更久，为大家争取更多的突围时间。”
众将待要点头，被我充满寒意的目光一扫，尽缩了头，没了声息。
“真的不肯随我走？”
我冷声问，体内仿佛有一股熊熊的火焰在燃烧。
“不！”
她表现得非常坚决。
我忘记了，她从来都是很有主见的，可我该怎么让她屈服？
“你不走，我也不走！”
最后，只好用这个来威胁她。
她果然怕了。
听完我的话，她的脸色就骤然变得苍白起来：“怎么可以？”然后嘴唇一咬，纤手指向周围的士兵，“即使你可以不顾一切留下来，但是，难道你忍心让他们也跟着你为你殉葬吗？”
我望向那八百骑兵，他们都充满期待和渴望地看着我，强烈地盼望冲出重围。他们都是我生死与共的好兄弟，我怎么可以不管他们的死活呢？
可是，难道我能够丢下她，独自突围吗？
此刻对我来说，天下都可以失去，唯独她，是我唯一必须抓紧的东西。
死都不会放手！
「诀别」
“跟我走！”
他最后一次征求我的意见，神态半是命令半是恳求。
“我不能跟你走！”
我丝毫不动摇。
羽，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知道你英勇盖世，也许在马背上你亦能够拼力护我周全。但是，我却并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相反，外面是数十万层层包围的大军，我留下来，就可以混淆敌人视线，为你多争取一点突围的时间。
只要能冲出重围，后面还有十万大军在等着你。
“这次，可由不得你！”
肩上一紧，身上一暖，来不及闪避，他已将我亲手缝制的长袍解下，裹住我：“马上风大，这个可以挡风。等下你一定要紧紧地抱住我！无论什么情况下，都绝对不可以撒手！”
他看起来心意已决。无论如何，都铁了心，一定要带我走。
重瞳里散发的眸光，虽然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依然如火焰燃烧一般，令我永世难忘。
燃烧我吧！
这一生，我，还有何求呢？
羽，就让我为你，最后再舞一次……
我假意应承。
趁他弯腰去牵马，我以最快的速度拔出了那把剑。
他腰间的剑——龙鸣。
我望着闪着寒光的剑身静静微笑，姿态曼妙地旋转。
每一次，你都不是一定要让曾经拥有你的人，以血祭你吗？
那么，用我的血，好不好？
等羽意识到不对时回转身体，一切已经迟了。
冰凉的触感。
只一剑，准确地贯穿了我的咽喉。
鲜红的血，如树下的片片桃花瓣，纷纷扬扬，飞洒四溅。
它们离开我的身体，飘向空中，落到地面。
“虞！”
他发出一声震惊的痛呼！
“呵呵，一点都不痛呢。”
看着他惊慌失措、悲恸欲狂的模样，我忍不住轻声安慰。
我说的是实话。
当那剑割裂肌肤的时候，我真的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疼痛，心里也没有一丁点儿的惧怕。
因为，我是带着对他的爱和决心赴死的。为了羽，什么都可以不怕，什么都可以忍受。
头上的珠钗，却因为身体极端不平衡的摇晃，缓缓滑落下去。
“叮——”
跌落在地，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随后是轻轻的碎裂声，有什么断裂了吗？
可是没有时间允许我去弄明白了，下一秒，我被深深地揽进一个温暖炙热的怀抱里。
他扶住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语气和神情都痛绝。
“羽，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时，我在唱歌……”我陷入回忆，眼神变得迷离起来，“然后，一抬头，就看到了你。我不由自主地对你笑了，现在，让我对你再笑一次……”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不要说了！虞，你不会死的！”他失措地低喊。
“死，亦无悔。”
我幸福地微笑，吐出最后的四个字。
羽，千回百转，终于可以如愿，得到了你的爱……
最后一次贪恋地呼吸着他的气息，然后，我带着满心幸福缓缓闭上双眼。
诀别了，我的羽。
来生，但愿还有机会与你重逢。
那时候，我们一定要相知相爱得更早一点。
「红逝」
那珠钗就像一朵绝美的烟花，在空中飞舞一段，再落回地面。
断为两截。
她的身体无力地跌进我怀里。
刹那间，眼前满树桃花揉碎，玉山倾倒难再扶。
我眼睁睁看着她化为一只断翅的蝶，倒地，再也飞不起。
清凉的江雾飞进我眼里，转瞬，就把我的瞳仁淹没。
我颤抖着唇，发出一声压抑的长啸，震得顶上的那片天空都摇动。
满眼的清水，轻颤，终于缓缓落下，滴入地表尚未完全凝固的朵朵血红花朵里，融合交织，那色泽就渐渐淡去。
久久地，我都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景象。
虞，你竟是如此坚决地离开了我吗？
“也许……也许……这样可以让她快乐吧……”距离我最近的一个将士，哽咽地用手轻拍我的肩膀，“王，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前半句是劝慰，后半句是督促。
我盯着她脸上依然残留的最后一个笑容，不能接受这样的理由。
但是虞，如果你觉得这样的选择是幸福的，那么，我不能也不忍让你失望。
滚烫的泪，再次落下来，在空中打着转，缓缓落到她的发间，转瞬消失不见……
空气中带着浓浓的湿气……
将地上断为两截的珠钗拾起，轻轻地放进她的掌中。
恍惚记起4月的那么一个陌上相逢，少女清越动人的歌声引我勒马驻足，以及，珠钗散发的强大光芒。
原来，那时候就已经见过了吗？
可惜，我醒悟得太迟了……
天边，升起一抹若有若无的亮色。
“大王，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有人低声提醒我时间的流逝。
“即刻准备突围。”
我明白等到天亮，就没有机会了。
下达命令后，最后一次回眸凝视，终还是要挥鞭策马而去。
四周一片寂静……
连鬼哭的声音都没有……
当我们快冲到江边的时候，汉军终于惊醒了：“不得了啦！霸王突围了！霸王突围了！绝不能放走了他！”
我的唇角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然后，又是一阵深深的失落。
如果我要走，自是无人可挡。
但是，虞，我却唯独带不走你。
心碎了无痕。
有一种痛，如此真切，如此撕心裂肺。
清晨江边吹来的风，寒冷彻骨。
身后传来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
战马飞驰似惊雷，兵戈晶亮如银河。
我执著又狂热地乱舞手中的利器杀人，几近癫狂，恨不能将双手能及之处的所有人全部杀光。
天渐渐亮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到江边的时候，身后的八百骑兵跟随我冲出来的，只剩下最后的二十八骑。
“霸王，现在该怎么办？”副将墨塬问我。
怎么办？
前面是大江，后面是数不清的追兵，即使血战到底又能坚持多久呢？
期待中会前来接应的十万大军，也许早已经被汉军冲得七零八落了。
而我，绝不允许自己落入汉军手中。
但是，让这二十八人为我殉葬吗？终究有些不忍：“不会有救援了。你们……全部都降了吧。”
“不！”闻言，二十八骑一齐下马，跪倒在地，泪流满面，“自跟随大王之日起，就发誓至死只效忠大王一人！”
“我从没怀疑过你们的忠心。”我望了望天边那一轮冉冉上升的红日，胸中涌起一抹酸楚，“你们每一位都是出色的好男儿，将来还可以做很多有用的事，不必白白牺牲性命。”
跪伏在地的二十八人面面相觑，以为我是在试探他们。
“形势所迫，我不会怪你们的。”我淡泊地微笑，这是我第一次露出这样云淡风轻的笑容，“而我，要去追赶她的脚步了。”
言毕，也不再看他们，策马向江心而去。
天边那一团火红，离我越来越近了。
百尺千纫，春不再来。
依稀记得，溪边初遇，杨柳扶风笑，玉人歌声清越。
没有忘记，帐外琴弦，伴我度过无数清冷的暗夜。
忘不了五色粥里熬出的浓情；
忘不了月下埙中飘远的意动；
忘不了龙鸣剑上留下的心殇。
原来失去一个人，世界会突然变得这么寂寞。
虞，你的心，我明白得太晚。
江水，一点点蔓延，胯下乌骓马的脊背几乎已被淹没。
马，浑然不顾。
我亦浑然不顾。
只向着那轮红日而去。
冰冷的江水覆盖身体，竟不觉得冷。
恍惚中，又看到了一片粉红娇艳，是桃花盛开了吗？还是她的笑容……
水，慢慢漫过了马颈。
我留下了今生最后的遗言：虞，来生，在没有遇见我以前，千万不可以松开你的双手。
那断裂的珠钗，是我们来生相见的凭证。
耳边，隐约传来江岸汉军惊讶的呼声：“报告将军，这里发现了二十八具骑兵的尸体，看情形是自杀的。但是唯独没有找到霸王！”
我自嘲地笑了，即使是死，我依然要保持着最后的尊严，绝不能留下自己的身躯给任何人践踏。
二十八位高傲的将士，谢谢你们的坚持。
你们，将是最后因我而死的人。
这水中的毁灭，即是我的新生。
愿无尽的江水能洗尽这满身的血腥和暴戾，现在，我只是想干净地去见那个一直在等待我的人。
眼前浮现出她最后一个微笑，如天地间最灿烂的光霞，极美。
我曾经以为天下就是最重要的一切，为此，忽略了更重要的。
可是，虞，天下，总比得上你千分之一？
你且等我，我就来了，我们一同归去，在那淡香疏影的桃花树下，留下我们的欢声笑语。
【第九章 前尘寂寥漫心惊】
「惊梦」
冷，似乎有冰凉的水正在身体上蔓延而过。
连呼吸都快窒息。
可是，就是醒不过来。
虽然意志无比强盛地渴望从那个梦中惊醒，但是身体却虚脱般难受，根本不受控制。
在梦与痛的边缘对抗中，凤箫吟苦苦挣扎着，依稀听到有人在呼唤一个名字——虞、虞、虞。
一声声，急切地，饱含思念和缠绵。
是谁？
眼前忽然变成一片红，漫天蔽日。光影交叠中，她看到一个身穿银色铠甲的人影正策马远去，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痛！积水似的越聚越深！
仅仅只是一个背影，已令她黯然心伤到极致。
不要走！不要走！
想挽留，手却不能动，脚也不能动，嘴巴也发不出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策马向江心奔去，一点点地被冰冷的江水吞没……
“不！不！不——”
终于，在一声痛彻心肺的叫喊中，她满头大汗地挣扎着清醒过来，目光惊悸，茫然四顾，似乎在寻找什么。
“还好吧？”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地伸过来，递给她一杯温热的茶。
凤箫吟怔忡地望了那手的主人一眼，缓缓摇头。
“对不起。”似乎不忍见到她空洞的眼神，苍梧谣冷峻的神色中闪过一抹愧疚，“我不是故意让你难过。”
听到他的话，凤箫吟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她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聚拢起深深的怀疑：“告诉我，梦里面的那个男人是谁？我刚才见到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眼中那丝不可捉摸的敌意令苍梧谣心底有些黯然，他沉默地放下手里的杯子。
令莫推开门，见到的就是房间内两人彼此对视却相对无言的场面，气氛有些紧张。
“怎么了？”他轻声问，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穿梭。
没有人回答他。
苍梧谣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转身的时候拿走了那株红色的虞美人草，然后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看到他的背影消失，令莫靠近凤箫吟，神色担忧地问：“我刚才在门外听到你的呼喊，他……没有对你怎样吧？”
凤箫吟摇摇头，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刚才的梦里。
梦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幕幕，一件件，全部都仿佛曾经亲身经历过一样。即使其他的一切都可以虚化，可是心痛的感觉却不会有假。
她真的很怀疑，一切都仅仅只是梦境而已吗？
或许，真的存在前世的记忆？苍梧谣曾说对她实施的是“回溯前世催眠术”，那么，她在梦里感知到的一切，都是某一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吗？
一个疑问在心中腾地升起，那个神秘的催眠师，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地想要救她呢？
如果要救她，为什么只是一味地对她催眠，一次又一次地让她陷入痛苦的深渊里？
或者，他其实另有目的，而那个目的又会是什么？
呈现在她眼前的迷雾越来越浓郁了。
「虚冢」
两天后，在去虞姬墓的途中。
阳光很暖，透过车窗玻璃照射在每个人的脸上。
车内，三个人的神态各异。
“对虞姬墓提不起兴趣吗？还是身体不舒服？”
从和县出发后，令莫就观察到凤箫吟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很想知道她在烦恼些什么。
“是不是马上就快到了？”凤箫吟淡淡一笑，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
“嗯。大概还有几分钟路程。”
短暂的对话结束后，凤箫吟集中注意力，悄悄观察起车内的另外一个人。
自始至终，苍梧谣都保持着神秘冷峻的姿态。
他静静地望着窗外，鼻梁刚毅坚挺，双唇完美地契合在一起，侧影如一尊雕塑般动人。
然后，也许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他回头，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眸看似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
刹那间，凤箫吟觉得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了一秒。
幸好这时车身的抖动掩饰了她的异样，原来目的地已经到了。
灵璧县城东7.5公里处。
松柏树下，莺飞草长，月落乌啼。
虞姬墓经历了数千年的风霜，依然保持着应有的沉静美丽。
微风轻拂，片片桃花从墓两侧的两株桃树上飘落。
凤箫吟的视线被那素白的花瓣深深吸引。
这时，守墓老人走过来，热情地讲解一般桃树都是开粉红的花朵，而虞姬墓前的桃树开出的却是白花，结出来的果子也非常苦涩难咽。
令莫立即兴致勃勃地追问起老人缘由。
“也许，桃树也同情这位千古佳人吧。”老人说完，感慨地离开。
跟随在老人身后，三个人一起来到了陈列馆。
当凤箫吟一眼看到馆中项羽怀抱死去的虞姬哭泣的二人塑像时，心神顿时为之震颤！
她惊疑地看向虞姬手里拿着的那把剑，发现它竟然和她在梦里见过的那剑几乎一模一样！
身体突然克制不住地一阵摇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