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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飞蛤

许多年以前的半岛,吃蛤蜊是需要花费一番力气的。那时,蛤蜊的习性和现在还不太一样—它们飞在空中,以双壳为翅,像蝴蝶一般飞舞在海上,遮蔽了滨海一带的天空,成为海上一景。这就是所谓的飞蛤。而在我们所生活的年代里,蛤都是匍匐于泥涂之中,振壳而飞的蛤只是遥远的传说。

五月里,飞蛤构成的固态云团悬浮在海面上,自东南方的天空一隅层层覆压过来。你知道,五月是飞蛤恣意飞行的季节,天空中有一阵阵奇异的躁动,飞蛤双壳的震荡,使天幕也跟着抖颤起来。海上的这片天空扭动着深蓝的身子,躲避着飞蛤们的轮番袭扰。

飞蛤夜伏昼出,白天在海滩附近的上空乱飞,夜间藏匿于远离海岸的礁石罅穴之中。它们在大风天闭门不出,海风会将它们吹落到海滩上,那时它们会被泥沙所陷,难以飞起。捕食蛤蜊的沿海居民需缝制网兜,缚于长竿之上,在空中罩取飞蛤,是为抄网。

每到五月,人们都要肩扛长竿抄网走向海滩,频频举起网兜,从空中捞取飞蛤。飞蛤入网后还扑棱棱直响,有经验的渔人会赶紧扭转网口,把飞蛤困住,然后徒手扑住那两片躁动的贝壳,举全身之力,才能把它给定住。但这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飞蛤的后劲源源不断地生发出来。

从网中取出飞蛤,也是有讲究的。不断开合的两片蛤壳会夹断手指,要趁壳闭合之际急按住,扔到随身的背篓里,并盖上盖子,防止飞蛤飞走。捕蛤归来,背篓里满是嗡嗡的震动,震得脊背发麻。每个捕蛤归来的人看上去都是摇摇晃晃的,这就是受捆缚的众飞蛤的挣扎之力在作怪,所以你大可不必为捕蛤者担心。相反,走得越是踉跄的,你越得佩服他捕蛤技艺的高超,而背篓里没什么动静的,往往大窘,怕别人笑话,急急忙忙逃回家去。

薄暮时分的海滩,飞蛤密集。两片壳作为翅膀,不住地碰撞,发出咔咔的声响,从人们头顶上掠过。飞蛤的白肉在双壳中忽隐忽现,耀眼的白光刺穿雾霾。有时飞蛤也会平伸双壳,在海上吹来的微风中滑翔,力尽时急扇几下双壳,再次升空而起,重复先前的滑翔动作。不过这样的滑翔时常会碰到船桅,壳与肉都会被撞得稀碎。飞蛤裹挟着巨大的冲力,撞到行人头上,则会带来短时间的昏厥。海边的无风之季,空中充满了未知的威胁,潜在的撞击在各个角度逼来,令人猝不及防。

海上瞬息万变的阴雨天气也和飞蛤有关。数以万计的飞蛤一齐喷水,就能在空中制造出一场大雨,令远道而来的行客措手不及。海边空旷,无处躲避,人们衣襟上沾满腥膻。抬头望见云层里有飞蛤出没,不安的躁动在云中急剧膨胀,雷声却似瓷片撞击。不多时,蛤壳碰撞产生的碎屑纷纷落下,犹如雨中新添的冰霰。

雨后的海滩时有受伤坠落之蛤,沿岸居民便趁此时机冲上海滩,把受伤的飞蛤争抢一空。更有为数不少的受伤飞蛤在空中跛行,或旋转式,或折线式,飞行路线各式各样。

那真不愧是飞蛤的黄金年代,到处都是飞蛤破空飞行的尖啸。古时的半岛就是飞蛤的世界,古时的半岛天空,也是由飞蛤组成的。毫无疑问,那时的天空有着坚硬的质地,而且带有清脆的声响。若从天幕的穹顶之外朝下望,会看到一个硕大的贝丘,只不过这贝丘内部是空的,内中有世间的万物在秘密生长,这是上古时代特有的天象。

后来,恣意飞舞的飞蛤终于惹怒了前来半岛巡视的少昊氏。

少昊来到半岛的当天,海上正好无风,云堆在空中舒展着蠢笨的身躯。飞蛤从云中集束式飞出,仿佛来自天外,身上还带着云中的白絮。不多时,飞蛤在海滩上空聚集成巨球状,密不透风,如礁石般冷硬。少昊的仪仗惊动了飞蛤,巨球迸裂,碎屑横飞。少昊在华盖下不断挥舞双臂驱赶飞蛤,不少飞蛤直接撞到华盖顶上,少昊氏的头顶之上仿佛落了一阵冰雹。蛤群喷水,少昊惊退数十步才止住身形。左右的卫士这才缓过神来,忙掣刀剑抵挡。金属撞击之声大作,更加剧了现场的混乱。少昊躲在卫队的重重包围之中,蹲踞在地,不敢迈出一步。在他头上,飞蛤们嗡嗡飞过,然后又折了回来,巨大的阴影将少昊和他的队伍笼罩。飞蛤乘胜追击,少昊及其随从节节败退。飞蛤之阵的阴影已经攀上了众人的脚踝,一阵阵寒意从众人的脚底升起,眼看就要攀上膝盖了。这突发的场面直把众人惊得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时,站在少昊身后的羿向前跨出一步,朝着空中的飞蛤出手。他在那闻名遐迩的神弓上搭着一支箭,神箭离弦之后立刻化作与飞蛤数目相同的漫天芒刺,把空中飞舞着的飞蛤一一射落。无数支神箭射出的那一刻,满天乱飞的飞蛤们迅速变换了阵形,箭镞所指的方向尽数落了空。这早就在后羿的预料之中,只见那些神箭在空中略作停顿,箭尖稍垂,仿佛在低头思索,随后箭头调转,朝刚才锁定的目标追去。不论飞蛤向何处躲闪,都甩不脱身后追来的飞箭。不多时,飞蛤终于力尽。漫天哀鸣不绝于耳,一个飞蛤也没逃过。

飞蛤的叫声与牛哞相似。众人纷纷捂上耳朵,同时张开嘴巴,以免在此大声中被震伤耳膜。于是,我们后世所见的蛤蜊都是匍匐于泥涂之中,毕生与泥沙为伍,艰辛跋涉终身,再也不能振翅而飞,也鲜有鸣叫者。

可以说,自羿之后,飞蛤一族便绝迹了。

羿的这一举动极为随意。当初射下九日的神弓,射掉满天飞蛤自然不在话下。可少昊及其臣僚却无不惊骇。他们所惊骇的,固然有对羿神技的敬畏,然而更多的是发觉自己的表现与羿有天壤之别,继而由惊转恨。羿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众人的愚蠢和无能。少昊故作镇定地咳嗽了几声,立刻从地上站起,恢复了刚才的威仪,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而那些臣僚不禁妒火中烧,眼珠里隐隐泛起了经纬交错的红线,红线又迅速扩张,仿佛要滴出血来。

那时节,羿还没有觉察到潜在的危险。他射完这一箭,正在暗暗得意。不过,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此时并未出现掌声,场面稍显尴尬,更没有人站出来打破僵局。羿持弓的右手僵在了半空。

不久,少昊就把羿放逐到东部沿海地带做诸侯了。羿独步天下的射术过于托大,终归没能躲开那些无形之箭。羿的遭遇,可为今日之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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