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营村有个地主，名叫胡丙仁。这人有一副笑脸，他去催租逼账，总是先给你笑上一面，如不交租，马上收地。众人把他叫作阴人，外号叫他笑面虎。笑面虎有三百多垧地，但是他不知道这些地都在哪里。他只知道，在去他女子家的路上有十垧一块的地，那是从佃户苗海其手里讹来的。如果你问他：“财主，你那三百多垧地都在哪里？”他用那根长杆烟袋，指指南山，又指指北山，指指东山，又指指西山，最后，又指指前坪绿油油的庄稼说：“统有我的地。那些好地都是我的。那些狼不吃的沙梁地，都是穷小子们的。”虽说笑面虎不知道他的地在哪里，但却把他的文书匣匣严严密密地藏在炕洞里，连他老婆也不叫知道。有一次，他老婆把针线包子寻不见了，就在炕角角上胡拾翻，叫笑面虎看见，照定屁股就是一脚，并且骂道：“你狗日的还想拾翻我的老底子哩，滚你的蛋！”那老婆忍住气，从炕上跳下来，坐到院里，直骂他“老不死”。
前年减租运动起来的时候，笑面虎他老婆急忙从张家庄她娘家跑回来报信，说张家庄的大财主，被众人斗了个三起三落，到后来，租也减了，讹的人家的地也退了，典的人家的地也叫人家赎回去了。笑面虎张着嘴巴听了这消息，心上一下就凉了半截子，急得直问他老婆：“你就没听说人家甚时斗我来？”他老婆说：“那咱可没听说，哎呀呀！那众人往倒里斗个县官也不愁。张财主威望可大哩，连三岁娃娃打架还得去找他。如今，啧啧啧……一下就斗倒啦！”笑面虎坐在炕上直是长出气，却怎也想不出办法。
张家庄的斗争果然传到曲营村来了。三四十个佃户齐挤进笑面虎家院里，众人不喊不叫，只有领头的马驹子、福生子几个人喊叫。区上的青年部长小陈也来了。小陈还不断给马驹子他们打手势，传话。笑面虎一看不对劲，就抱上那个心爱的文书匣匣出来了，他展开笑脸说道：“我知道众人要来，我早就准备好了。”马驹子、福生子看不惯他那嘴脸，大声嚷道：“你剥削我们几十年，我们减租来了。”笑面虎说：“减租减息是政府法令嘛！我还敢反对。一切咱都按法令走，诸位干部给咱做主。唉！这也是天年把你们逼到这条路上了。我这人自动开明，不像张家庄张财主那样愚顽。嘿嘿！前头有车，后头有辙，挨上怎办，就怎办。”
没来的时候，区干部小陈只怕斗不过地主，所以再三告给众人怎样喊口号，怎样说话，如今，又没喊口号，又没多说话，事情就办成了。他就对众人说：“胡先生是开明的。我们大家欢迎。”小陈还鼓了几下掌，众人也不知道鼓掌是怎回事，开会以前，也没规定，所以众人都不鼓掌。
这个工作做得真痛快，一天工夫就做完了。租子按二五减了，该赎的地也赎了，霸占去的土地也归了原主。可是有许多人，不大敢接过新写的租约。佃户苗海其就是一个。笑面虎把讹去的那十垧地的红契递给他的时候，他还二二虎虎的。笑面虎说：“不怕，你先拿回去再说，这是公事，也不由我！”苗海其看见众人，有的接过新租约，有的接过红契，他也壮了壮胆子，接过红契，回家去了。
不到半月，村里起了谣言，说是八路军要走呀！旧军要上来呀！笑面虎要夺地呀！谣言一天多一天。曲营村又是山上的小村村，区干部也不常来，行政村干部也不多到，本村干部也不知道怎样才好。众人们，尤其那些减过租赎过地的人，心里总是二二虎虎，立坐不安，苗海其也是很怕，不过，村里总没发生什么事情。有一天，他吃罢早饭，正想去山上搂柴，笑面虎的三儿子跑来说，他大大叫他去推磨，苗海其放下镢头就跟上到了笑面虎家里。笑面虎并不叫他推磨，却把他请进里窑喝酒。苗海其只说：“你老人家喝，你老人家喝！”笑面虎提住酒壶故意说道：“嫌你胡大叔的酒菜不好是不是？”笑面虎又对窗子喊道：“拿几个咸鸡蛋来，人家海其子嫌菜赖，吃不下呢！”这一下真把苗海其“那个”住了，他连忙说：“你老人家怎说这话，我这啃糠窝窝的嘴，怎能嫌菜不好呢！”一面说，一面夹了一筷子豆芽菜放进嘴里。笑面虎笑嘻嘻说道：“好好好！这才够个老交道。”
二人吃喝了一阵子，笑面虎就说话了。他说：“咱两家也是父一辈、子一辈的老交道了。你老子与我共事一辈子，说到你名下，也是半辈子了。你老子在世的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只要到我门上，不管借多借少，我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你老子也是个好人，秋天到来，连本带利一齐还上。真是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寿。你老子一死，你还记得，那时节你才是十来岁的吃屎娃娃，没兄没弟，没亲没故，虽说你老子给你留下十垧地，你娃娃家怎么经营？我看你可怜，就把你引过来当长工，地也带过来了。在我家吃了穿，穿了吃，一直十年。后来你要另过生活，由你！我就租给你那十垧地，哎呀！你掰开指头算一下，不要说你有十垧地，你再有二十垧三十垧，把地卖了，也不够你十年的吃穿花费。海其子，没你胡大叔，你早就喂了狼啦。”笑面虎说话的时候，苗海其直插嘴说：“你老人家是恩人嘛，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笑面虎喝了一盅，又说道：“如今，我胡大叔叫众人闹得不行了，将来你有个难处，我也没法子帮助。做甚事也总是一来一往嘛！别人跟上干部们给我闹还不说，哈哈，不想，你也来哩。”海其子说：“不来人家批评嘛！”笑面虎恼火了，对着窗子向外骂道：“福生子、马驹子，看你们这些灰小子们能有几天好活！日你妈的，好好吃上几天闷粥，等旧军上来杀脑袋看。我看透这世事了，八路军，哼！九路军也长在不住，旧军一来，屎壳郎搬家——滚蛋！”笑面虎对着窗子大骂干部，苗海其心上却怕了，于是他说：“我那十垧地的红契再给你老人家送来就是了。那地还是我种着，照旧交租。你老人家别生气。”笑面虎听了，直让他喝酒，苗海其早就喝不下去，就要回去。笑面虎的三儿子拉他去推磨，笑面虎说：“孩儿，今儿不用了，过几天再推来，先借上个毛驴驴使唤着。”苗海其糊里糊涂走回家去了。
第二年秋天查租，曲营村查出一个半人没减租：一个根本没减，一个只减了该减的一半。苗海其的事谁也没发现。
第三年，就是今年，春天查租的时候才闹大了。区上来了个农民部长，众人叫他老马。老马来了也不说召集人，也不说开会，黑夜找人谈话，白天就帮人抬粪。苗海其听笑面虎说，老马是来调查什么的，所以只避着老马，老马去帮他背粪，他说：“粪土不多，一个人也不够背。”老马问他种多少地，他只“唉”了一声背起粪箩头就走了。第二天，老马借了农会干事福生子的一个粪箩头，一定要帮他背粪，苗海其觉得这人怪平和，就叫他背了。两人一路走，谈得怪热火。老马甚也懂得。老马问他：“这几年减租生产，该是翻身了吧？”苗海其苦着脸子一笑，说：“翻身了，全是咱毛主席给咱谋的利呢！”苗海其只怕老马知道他的事，还说：“笑面虎霸去的我那十垧地，也赎回来了。”老马和他谈了那么多话，他总没把那事说出来，他怕笑面虎，所以不敢说。
过了几天，村里要开查租大会。苗海其亲眼看见笑面虎被众人斗得话也说不出一句，屁也放不出一个，双膝跪在那里，只向众人磕头。苗海其仔细听人家诉苦，每一句话都打在他的心上。众人说着就生了气，一窝蜂上去要打笑面虎，苗海其藏在墙圪角里，也跟上众人喊道：“打打打，打这没良心的。”虽说嘴里喊打，却并不上前动手。笑面虎在圪台上往下一看，苗海其的眼睛和他碰上了。笑面虎拿眼睛挖了他两眼，苗海其马上又想起前两天笑面虎告他的话。前两天笑面虎对他说：“你要不报告农会，我就答应把租子减一减，如果你报告农会，我就到你家大门口上吊。”苗海其想起这话，还有点子害怕，会没开完，他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苗海其老婆回来说，谁家谁家的租子也减了，还退了许多粮食。婆姨说得真起劲：“哎呀！笑面虎可把新政权八路军错看了，可叫众人斗了个灰。这种死顽固，就该好好斗一下，看他还敢欺压众人？”苗海其说：“你悄悄的吧，白天斗得要回来，黑夜还是又叫人家逼得要回去。笑面虎可不好缠呢！”两人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的那十垧地上。那婆姨问：“咱那地到底是怎啦？”苗海其说：“怎也不怎，前年就要回来啦！”那婆姨又问：“年时怎么才打几斗粮食？”海其说：“年时天旱，收成不好嘛！”那婆姨嫌他不说实话，就吵开了：“你才嘴巧，你一定又是给笑面虎送去了。那是自己的地，为甚又要给人家，还给人家交租？你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怎么也不打算过光景呢？”
他两口子正吵，老马和福生子进来了。福生子说：“两口子又吵架咧！”那婆姨不等海其说话，就抢过去说：“福生哥！人家都租也减了，地也赎了，笑面虎霸去我家那十垧地能要回来不能？”福生子说：“你们的地嘛，怎不能！”那婆姨对海其说：“这不是话啦，你听人家说甚，人家都能，为甚咱就不能？”苗海其在先还不承认那地没要回来。到后来，被福生子和老马说得承认了。可是他说：“人家势力大，咱那地要回来也不得安生，那家伙要跳房哩，上吊哩，咱可缠不过人家！过几年有了钱，再买上些吧！”老马问道：“过几年，你那钱从哪里来？天上又不会下元宝！”这一句话就把海其子问住了。老马又说：“庄稼人，甚都是从地里来，有了粮食甚都有了。可是你的地捉在人家手里，还得给人家交租，人家受用了，你可是苦下了。你说笑面虎势力大，要是众人三年不给他交租，看他狗日的哭爹叫妈也寻不上个门。夜儿黑夜还不是叫众人斗倒了，众人齐心甚也不怕，前年众人不齐心，又叫人家剥削了两年。海其子，我家以前比你还穷哩！比你受的害还大哩！我的脑筋一开，甚也不怕了。庄户人走遍天下都有理，我们又不是讹人家，有甚怕的？翻身不翻身全看穷人的心齐不齐。”老马和福生子又劝说了半天。海其子说：“道理是对着哩！人家可不讲理嘛！受人家剥削半辈子，疼也疼过啦！还说那作甚？结下仇人，以后也不好办。”
老马听了这话，用圪膝顶了福生子一下，他俩就走了。老马对福生子说：“这人受笑面虎的害太大了。又受了笑面虎的欺哄，以后要好好帮他开脑筋！”福生子说：“咱动员上些人帮他要过来就算了。”老马说：“不行，他的脑筋不开，谁帮他要过来，还不是又叫笑面虎逼回去。还是要多开导他，他家生活困难，把救济粮给他些，义仓粮也借给他些，这样的老实人还有呢，福生子你好好记住，多帮助他们。”
吃罢午饭以后，老马就走了。
夏收了。变工组帮了苗海其两个工，一前晌就把两垧麦子挽回来了。第二天，苗海其就去铺场。他正铺场哩，笑面虎打发他的三小子叫海其子来了，说是瓮里没水了，叫他去担水。这些时候，苗海其看见这小狗日的就不顺眼，不是叫淘茅厕，就是挑水、推磨，前几天笑面虎还说要麦子。苗海其心想：福生子的话真对，人心没尽，这穷根子割不断，一辈子也不得翻身。所以他下了决心，麦子不交。过几天还要把那十垧地的红契要回来哩！水也不担了。于是他对那小狗日的说：“回去对你老子说吧，我没那闲工夫挑水。”那小狗日的说：“我大大说的。”海其子说：“你妈妈说的也不顶事。”海其子说罢就到打麦场上去了。
吃罢午饭打场，婆姨汉两个，一人拿一个梿枷对打。梿枷乒乓乒乓响，麦子就在梿枷下跳起来，有时麦颗子还打在脸上。他两个也真实受，谁也不说休息，一面打，一面说话，那婆姨说：“把麦子打下来就去找笑面虎吧！把那红契要回来，就甚都放心了。”海其子说：“哼，红契要回来还不算，这几十年的老账也要好好算算呢！”那婆姨说：“那更好嘛！福生子说还是早些去要好！”海其子说：“笑面虎还能飞上天去？我这账一天半天也算不清，要找个工夫好好算哩！”
打麦场上，乒乒乓乓地响，他两个一后晌就打完了。两个娃娃在那里从麦根里捡麦穗。大小子狗儿说饿，小女子巧儿也要妈妈回家做饭。妈妈说：“就会说个饿，好好捡！”一直到天黑，把麦子扬得差不多了，她才领上两个娃娃回家去做饭。
月亮明朗朗，四野静悄悄。有的人家点灯吃饭了。有的场上还在打簸麦子。苗海其的麦子多一半都扬出来了，还有一些准备明天再打簸。肚子也饿了。他一面簸麦子，一面等送饭来，他准备今天黑夜就在场上睡觉。正簸麦子，忽然听见背后有人悄悄地喊道：“苗海其！”苗海其回头一看，却是笑面虎赶着一条毛驴。他知道他是来干甚的。年时颗子还没闹回家，就叫他闹去了。今年他又来了。苗海其不说话，圪蹴在那里。笑面虎走到跟前，小声说：“没人没人！不要怕！”说罢，笑面虎就自己动手装麦子，苗海其两眼盯着他，眼看他满满装了一口袋，放到驴脊背上要走，苗海其忽然站起来，问道：“你往哪里驮？”笑面虎听苗海其这话问的怪，就笑着说：“海其子耍笑哩吧！”海其子拉住毛驴说：“老爷爷不会给你耍笑。走吧，到村公所去！”笑面虎真没防他这一手，脸也不笑了。
他就问海其子：“你是种我的地，还是种村公所的地？”海其子说：“我是种我的地。走走走！”他拉着毛驴就走。笑面虎想起春天众人斗他的情形，心里就害怕。他说：“海其子，你不凭良心了？”海其子说：“我不懂得良心是个甚！先问问你的良心吧！”笑面虎吓得两腿直发抖，拉住海其子说：“你要怎，我就怎，咱这租子也减上些。”海其子说：“我不减租。我受了半辈子，减那点租子也不顶事。”笑面虎扑通跪倒说道：“你是叫我怎哩？你有甚咱两个说，千万不要告诉众人。”苗海其气愤愤地说：“咱两个一辈子也说不清，还是找大家评一评去！”笑面虎看看说不转海其子，爬起来说：“好，要怎么由你吧！”说罢拉上毛驴就要走。海其子一下把口袋从驴脊背上掀下来，拉住毛驴不放。笑面虎气得浑身发抖，捡起个梿枷就要打，苗海其上前一把抱住笑面虎的腰，一吃劲，就把他放倒了，他骑在他的脊背上，一面打，一面大声吼叫起来。
霎时间，打麦场上挤满了人。众人只顾乱问：“出甚事了？”“出了人命没有？”农会干事福生子和主任马驹子也来了。福生叫海其子说说是甚情由，苗海其就把话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真把众人气坏了，喊声打声嚷成一片：“把笑面虎嘴上的毛拔了。”“拉出来，敲他的牙！”“不行，磨他个老狗日的！筛他的灰！”
笑面虎跪在那里直喊众人“爷爷”：“爷爷们，饶了我吧，错也是我的错。众人说甚就是甚，减租退地由众人算，算多算少，我卖房卖地也要给海其子。”众人一伙拉上笑面虎到了他家。笑面虎一头栽到炕上就哼哼起来，他叫他老婆从炕洞里把文书匣匣取出来，福生打开找出了苗海其那张红契。他又把所有的文书看了一遍，又发现三张已经赎过的文书，福生子吃了一惊。他把这三张契念了一下，马上就有三个人气愤愤地冲进窑里。笑面虎被拉出来，站也站不住了。这三个人讲了话，这三张红契都是在前年赎地以后，笑面虎又逼着要回的，今年春天查租的时候，笑面虎吓唬他们，不叫他们说出来。
当天黑夜就算账，苗海其的账最麻烦，那账要从他十岁上给笑面虎当长工算起，每一笔账都有一段苦痛的事情，都要说出来，一直算到第二天黑夜才算完。笑面虎说他可以给地，不给粮食。海其子自然高兴。笑面虎就把他的文书匣匣再拿出来，从不多的文书中，又找出一张十五垧的红契给了海其子，海其子把红契拿在手，说：“我给你揽工十年，租种地十几年，才给我十五垧地。你笑面虎还是占了便宜！”
海其子拿到这二十五垧地的红契，心上乐得捉住福生子的胳膊说：“福生哥！福生哥！为了我翻身，你成天找我说道理。这一下我真的明白了。我要请请你哩！你叫老马也来，老马可真是好人呀！”
海其子高兴极了，他高兴地流了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