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三几个月我不到何家庄来了。我曾在何家庄工作过一个时期,有些熟识的人,一直没有时间来看望他们。这次路过这村,正是夏收时节,一来天气太热,晌午不好走路,二来想看望看望几位土地改革中翻身的朋友,因此,我在区政府起身的时候,就打算到何家庄休息一会儿,等太阳偏西再好赶路。
我快走到何家庄的时候,正碰上何来生老汉,他背了一大捆麦子。他热情地招呼我:
“老束,哪哒来?去哪哒?”我告他说从区上来,到县上去。他高兴极了,他说:“几个月不见了,思量你哩!回家歇一阵,后晌再走吧!”
我们相随到了村里,走进他家。来生老汉家婆姨,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看见我们走来,忙的就搬凳子,就盛米汤,就说话:
“我们还以为把我们忘了,你走了几个月也不来看我们。老汉汉说老束工作忙,没空来;我说,专来看咱们没空,路上路下的也不来一趟,想是把咱们忘了。”
我们都哈哈大笑。来生老汉的家里马上快乐起来。
我问来生老汉今年夏收怎样,他老两口一起说起来。婆姨说:
“托毛主席的洪福,有了地就活出来了。”
老汉说:“满壶子烧酒气了,一步登天了。分了土地,不给地主交租子,就把病去了。土地成了自己的,身上轻得多了,动弹起来,心劲格外大。从前不管收多收少,总不够人家地主的。如今,收一颗落一颗,收一斗落一斗。好好好,这是毛主席领导得好。”
来生老汉这话是对的。过去,在每年收获以前,满心欢喜,盼望个好收成。村子里的孩子们也拍着小手唱歌:“老天爷爷下大雨,打下麦子豌豆供养你。”可是越接近收获一天,收成的希望也就减少一成。到剜麦子的时候,就灰心丧气了。麦子长得再好,也不愿往倒剜,马马虎虎挽倒了,也无心往打麦场上背,大家都晓得:地主早就张开口袋等着收租子了。剩下一升半钵子的粮食,只好一颗颗价数着吃。因为没有土地,来生家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来生家老子临死的时候,还是念念不忘刨闹几亩土地。他把来生叫到炕前说:
“来生子,你老子没本事,没给你刨挖下几亩地,我死了还不晓得埋在甚地界。你日后要活成个人家,没有几亩地可不成。”
其实,来生老汉的本事也不比他老子强,一直活到四十多岁,直到去年土地改革的时候,才分到了土地。老汉自然特别高兴,劳动也特别起劲。
说起劳动,来生婆姨又开腔了:
“我们这里人常说,人一辈子有三勤:娶过婆姨一勤,养下孩子一勤,分家又一勤。以我说,分下土地最勤。老汉引我时,炕上连圪垯席子也没有,养下孩子时米汤也喝不开,和老二分家,我们分了石四欠租,愁就把人愁死了,哪还有心劲动弹。我们老汉从没像今年动弹得这么欢哩!”
他们让我吃饭,我只觉得渴,并不觉饿,不想吃,来生家婆姨不答应:
“吃我们一顿吧!好客还难待一席哩!”
老汉居然说:“嫌饭不好咱重做。”
我只好吃。吃的是白面馍馍、西葫芦烩豆角。今年第一次吃新麦子面。这样好的饭,大概是专为我做的,我说来生老汉思想还不大对头,把自己人当客人。来生家婆姨说:
“我们夜里就准备下吃馍馍的,这几天正忙,五黄六月天,吃不下也受不行。现时正收麦。吃上一半顿白面,叫老汉汉高兴着。你来得正巧,赶上了。”
我们正吃时,有一个扎双辫的小女子,高兴地跑进窑来。她看见我,怔住了。这小女子有七八岁,穿的白小布衫,灰蓝裤,大眼睛,红脸蛋。猛然间想不起这是谁家的小女子。我问老汉,这是谁家的小女子,打扮得这么好,生得这么俊。老汉汉大笑起来,脸上表现了一种非常快乐的神情。他把那小女子拉在怀里对她说道:
“叫他猜,看这个俊女子是谁家的!”
来生家婆姨也笑得合不住嘴。
从他们的快乐中,我想起了,这就是采生老汉的小女子,名叫小娥的,和我在时,大不一样了。我心里想,小娥活出来了。我拿起一个馍馍给她吃。她那一对聪明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看看老汉,不敢接过去。我想:这是因为老汉坐在这里,不叫她吃,他大概是常打她。我直截了当地说:
“打孩子是不好的。”我把馍递给小娥,并且说,“再不许他打你。”
小娥只用眼睛说话,却不伸手。我对老汉汉真有些不满意,我说:
“老汉汉,你这规矩不好。”
老汉说:“乖女子,拿去吃吧!你不认识老束啦!”
小娥接过馍说:“怎不认得,他常来咱家,年时冬天还在咱家吃过饭。”
我问老汉汉是不是常打小娥。老汉不说话。
来生家婆姨接过去说:“我舍不得打她,一个女子家也应该有个来派,做错事,说她几句罢了。老汉不行,火气大,动不动就打,一个吃屎娃娃,哪能当大人看待。”
老汉汉低头不语,眼泪花花在眼里转,好半天才说道:
“谁也晓得爱儿女,那一回……老束……实在没法……”
我马上想起去年冬天才来这村,到他家吃饭时的情形,和现在的情形联系起来,不禁起了一种悲喜交集之感。
去冬我们才来这村的时候,为了更容易了解情况,便决定轮流到各家吃饭。一面认识些人,一面也好了解些工作情况。了解情况对于我们搞土地改革的人是很重要的。有一天,正是下雪天气,是快过年的时候,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三了,再过一两天,我们也要回县上过年去。那一天,因为夜间开会我起得很迟。我正穿衣服的时候,有一个讨吃模样的人走进来。他的衣服遮前顾不了后,不要说避寒冷,简直都遮不住羞。满面乌黑,大概有一冬不曾洗脸,鞋是杂配子,他站在窑洞门口,冻得他浑身发抖。他轻声问道:
“哪位先生……去我家吃饭?”
“咱们叫同志!不叫先生!”我一面说着跳下炕来。我给他一个毯子他不敢要,解释了一阵,他才敢披在身上。我们相随走到一间土窑里。他一路只说我们是好人,说了不知多少感激的话,这是我第一次和何来生老汉见面。
此地风俗:“过了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胡拾翻。”有钱人家,打扫窑洞,置办年货,上碾碾、蒸馍馍、糊灯笼,热热闹闹,快快乐乐,像个过年的来势;可是来生家就像河里的冰凌,文风不动,并无准备过年的气象。窑洞里倒是干干净净,却也是空空洞洞。炕上没毡没被,只有两三个很脏的枕头。那时候,小娥偎在妈妈怀里,只有一件又不白又不黑的小布衫,虽然已经是个七岁的女子,却没有裤穿。窑洞还暖和,小娥一冬不出窑洞。
我问了来生老汉的家庭情形,这是一家贫农,两辈子的佃户。
我坐在炕楞上。来生老汉端过稀饭,另外还有一圪垯烤热的米面馍馍。他家穷的没酸菜,也没盐,来生老汉心里很觉过意不去。
“先生,吃米面馍馍吧!才烤热的,冷了不好吃了。穷得连盐也买不起。”他继续说,“昨天,我给人家担了一天水,挣下一箩头白萝卜、一升麦子,过年好吃。走时,人家还给了两圪垯米面馍馍,舍不得吃,带回来,给小女子吃了一个,剩下一个……今早起村主任派饭来,就把这留给先生,咳咳……实在不好看。”
婆姨在炕上说:“两个都放起,留到今早起就好了。尽是你多事,女子睡下了,你还非叫她吃不行。”
他们的心情惶惶不安,觉得这顿饭很对不起我,并且怕我因饭不好而生出事来,顾虑重重,坐立不安。我给他解释,饭好饭赖没关系,我们来并不专为吃好饭。他还是不放心。他说像他一样穷苦的人家村里还不少。他老是让我吃那个馍馍。我把那个馍递给了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娥。想是小娥饿得很厉害,接过去就吃。老汉看见了,马上把那个馍馍从小娥手里抢过来,重新放在我的面前,还打了小娥一巴掌。因为他不小心,把我才盛起的一碗滚热的稀饭弄洒了,正洒在小娥的脚上。小娥想哭又不敢哭,只趴在妈怀里抽泣了几声。老汉说她们不懂规矩,叫我莫见怪。老婆说不叫小娥吃,也就罢了,不该打孩子,更不该把稀饭倒在孩子脚上。我一面劝说,一面去看小娥的脚,哎呀!脚上烧起了一个大燎泡。
贫农窑里充满了忧愁!
那时,使我难过极了,一切解释都好像没力量,无用处。
现在来生老汉分到了土地,和其他生产底垫,并且搬进了地主住过的油笔彩画的窑洞里。心情也不一样了,小娥拿了个馍馍,也不打她,懂得疼爱儿女了。
我把小娥叫在跟前,和我们在一个炕桌上吃饭,老汉也不说甚,好像还很同意。小娥爱吃豆角,老汉汉就把自己碗里的豆角都夹给小娥吃。吃完饭以后,小娥把脚伸给我,叫我看她脚上的疤,她说:
“老束同志!才烧时,疼得实在支不住,如今怎也不怎了。”
那婆姨也说:“烧的是你,他又不疼咳!”
老汉大概不愿提起这些事情,所以不耐烦地说道:
“偏你晓得疼儿女,我是个傻子!甚也晓不得。那是穷急得上了火,失手做成那样子了。还说那话有甚用处!”
我用别的话岔开了话题。老汉告给我这村的一些别的事情:新修起四座吊杆码头,增加了十来亩水地,垒起一个水坝,麦子种得特别多。为了开古坟,张三兄弟二人打了架。有几个民兵参战去了,银娃自动参军了。二流子小毛偷了老婆的线子,戴上纸帽帽游了街。一切想起来的事情都说了。小娥听了一阵还补充说:
“还娶了三个新媳妇,嫁了两个女子。”
小娥和我到村里串了一会儿,在每个家里,我都受到了热情的招待,参加了快乐的谈笑。贫穷困苦的印象,一扫而光。
太阳偏西了,我准备起身,老汉不叫我走。我说县上有重要事情,无论如何今天要走,他无可奈何地说:
“下次一定来,我们翻了身,还没叫你好好吃一顿,话也没说完。”
他又说村里许多人家都买了毛主席像挂在墙上,问我能不能给他捎一张来,我答应了。
小娥老是看我胸脯上戴的毛主席牌牌,我取下来,戴在她的胸前,她把我的挎包也挂起,她高兴极了。她问我们好看不好看?老汉说:
“好!好!像个女同志!”
妈妈也说:“今冬送你去念字,长大了好工作。”
“我还留个毛盖子剪发头哩!”
妈妈笑道:“那才好看哩!咱几辈子捣地圪垯的庄户人家,将来还要出个女工作员哩!”
我们都笑起来。
随着第一次的收获,人世间的快乐开始走进贫农的窑洞里。
老汉汉送我到村口,小娥挂着我的挎包,一直送到大路上。在路上我问她:
“你爹又打过你吗?”
“没有,自你那次吃饭时他打了我,再没打过我,如今可亲我哩!”
到了大路口,小娥把挎包递给我。
“老束同志!”小娥摆摆小手说道,“过路再到我们家,我们包饺子等着你。”
小辫子一甩,好像货郎鼓似的,跑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