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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青杨树底这条街,全住的是穷人。在七里铺来说,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对李赵两家,哪怕是从他们家道肮脏,还是坑害过哪家,你就是说红道黑,翻了他两家家谱,也不怕闲话传到李赵两家耳朵里。数这条街上人们齐心哩。双连老汉就住在这条街上。

叫的是青杨树底,活没几棵青杨树,靠街前小河边上,倒是有一棵两搂搂不住的老槐树。一到夏景天,白天不要说起,就是到了晚上,不到睡觉,老槐树底人不散。

吃过中午饭,老槐树下的饭场,一时变成了拳场。上场的人们越来越多,后来干脆加上了锣鼓点杖,观看的人们围住不走。把一中午歇晌时间,全让年轻人们这场拳术给占了。临末了,不知道谁又把满囤叫来,越打越红胜。早该上地走了,人们还是紧围不散。要不是李家大领工有新把满囤叫走,这场拳术可登时散不了。

晚上,月黑关天。北面天边儿上打着闪电。

双连老汉看过中午那场拳术,想到满囤浑身武艺,他可真高兴。他跟老伴絮絮叨叨,从满囤说到老在田,又想到五娣。一提五娣,老伴可伤心哩。她说:“嗳——嗳,好人不寿长,都死到哪里去了!要是叫在田跟五娣活到现在看看,满囤长下选不丁丁这么个好小伙,倒高兴不煞他俩。”

双连老汉坐在玉米皮拧下的草墩上,说:“想想也快啊,五娣活不出来躲在老保根家;老保根家没住处,又跟你住在一起,……想想,就跟昨天前天一样。……”

他老两口正说着,有新跟满囤相随走进门来。双连老汉抬头一看是他俩,边往起站边说:“走哇,家里闷热,我正想到老槐树下去散散风。”

他们相跟走出来,到了老槐树下,双连老汉脱下一只鞋坐在屁股底,把另一只脱下放在脸前,磕烟锅子接火抽烟。他看看天边上的闪电,说:“没雨。闪三千,雷八百。有雨,离咱这里也在千里开外。”

有新跟满囤紧挨双连老汉坐下。有新说:“想给你商量个事嘛。”

双连老汉问道:“什么?”

有新说:“我是这么寻思着。你知道,那天黄昏,满囤把安青那家伙一脚摔倒在地,这些天来,他是踩着满囤脚后跟走。我是担心,怕日久天长以后,他伤害咱满囤。”

那天黄昏,李家长工伙计们,都已经看出,安青是个闯光棍吃流氓饭的,心地狭窄狠毒,不要说别人比他强,就是跟他不相上下,他眼里也容不得,心上也放不下。满囤可还年轻,日后要是胜过他,肯定会成他眼中钉,非毁了你不成。

双连老汉听了,觉得害人之意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是一时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随后他又想想,说:“兴许不碍事。咱又跟他不争饭碗。”

满囤说:“这两天,他一看见我,嘴说手动弹,口口声声说要跟我比试。这明明是寻的闹事。”

双连老汉说:“不惧他。他是个外路人,咱总是本乡地面。光咱青杨树底这伙年轻人,他就不敢惹。”

满囤说:“我再也不练了,看他还说个甚。”

双连老汉说:“不。穷人要有穷人志。学艺不亏人。练上点本事,这是个随身带。遇到什么节骨眼儿上,说不定有用。学下去哇。”

话是这么说,到底练下本事有什么用,双连老汉他自己也说不来。穷人也不出远门,就是外出,也如同破瓦罐一个,穷的叮叮当当,图财没财,害命不值,有本领在身,也无多大用项。双连老汉倒是同意全小说的,串串拳房,混个嘴,也行。

有新说了一句:“有了本事,也给咱穷人当个李闯王,有朝一日,也领上千军万马打进北京城,活捉老朝廷。”

双连老汉说:“那是说笑话哩,不要说打进北京城,就把咱村上一把穷人连在一起,不受人欺就行了。”

闪,越打越亮,应声声也听到点响雷了。

天已很晚了,说到这里,双连老汉答应,要给青杨树底那把年轻人说说,防范点安青。

七月十五,是七里铺观音堂的庙会。这天,方圆几十里开外的人们,都要来这里赶会。人们到了会上,除了要添置几件准备收秋打场的家具以外,就是想看看小唱社火。今年和往常年不同,特别是增添了一场打拳。这里头差不多全是青杨树底那一帮子年轻人,又大都是扛长工的。他们不闹什么穿戴,个个都是光脊梁,全上的是真刀真枪。他们耍到哪里,人们就涌到哪里,围个水泄不通。人们都说:“这场拳术,就夺了今年大半个庙会,打得真是干净利落。”满囤的滚刀和绳鞭,更是招人。他拿着两把单刀,飞滚起来以后,人们端着水,都浇不到他身上。这时,你看人们那股高兴劲,又打口哨,又连声喊叫:“好!好!”说满囤是摩天岭上一杆旗。

如祥他娘和妹妹莲祥,也赶了这场庙会。娘儿俩坐在一堵高墙上,场场不漏看了个清。莲祥看到满囤浑身武艺,论人样,又是方方正正个好后生,人们正在连声叫“好”的时候,她心上一晃,想到:“自己要是找上这么个男人,也够称心如意。”她想到这个,两脸蛋一下子就涨了个通红,又觉得身边坐那个老婆,好像在不转眼偷瞧她。她羞答答低下头,又瞟眼看了看娘的脸。

各样社火耍过以后,太阳也就一竿高了。如祥和满囤拉手攀肩,相随着找到了如祥娘,如祥还给妹妹买了一副扎腿小带儿,满囤也给大娘称了二斤果子,就这样安点着她们走了。

莲祥一看哥哥相跟的那人,心里说:“这不是头前才看过的那个耍滚刀哩?”她眼不打转,从头到脚上下打量着满囤。心想:“怎么哥哥还认识他呢?”她还没有来得及再跟哥哥多说几句话,娘就心急火燎,招呼她说:“多大闺女啦,就像刚从山上捉来哩,走在哪里,也是这死眉硬眼,看起来就没个够。”娘扬脸噘嘴,指指西山边上的太阳,说:“看看天气多晚啦,还不快走等甚!”一把手拽了莲祥一根胳膊,就往村外走了。

满囤瓷眼呆呆,一直看住莲祥后影,暗中在想:“如祥还有这么精干的一个妹妹呀!”他有心跟如祥逗笑两句,可是又想到如祥平素那样对待自己,真是像亲哥弟们一样,也就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了。

赶罢七月十五庙会,提起满囤人们不知道,只要说七月十五庙会上“一杆旗”,在摩天岭这一带,大小人都知道。

刚过九月九重阳节,场禾上还没大了利,就有好几个村派人来请满囤去扎拳房教拳。

那天,李家长工们在场上铡草,为了这事,满囤三心二意,先跟伙计们做了个商量。大领工有新说:“七十二行,哪行饭不是人吃哩。这是货架上的搬不倒(不倒翁),谁看准谁买。依我说,去哇。”

二伙计如祥是个老实人,依他说,干那种杵胳膊蹬腿的事情,不是穷人干的行当。在他心眼里,只要干这种事,肯定都是安青那一身打扮,那一种人性,一看就不地道。他摇摇头,说:“坏人哩。”

满囤跟如祥哩看法一样。他说:“咱可吃不了那碗饭。自己在村上跟大家热闹热闹还行,出外去教人,咱就不是那种材料。”

全小也不同意满囤出去串拳房。他说:“一当师父,一定是干鞋净袜。成天起来四两重不拿,你想情,那咋不坏人。”

有新不听他们的话。他觉得除了全小,年轻人们都是些黄嘴嘴,还是叫双连老汉拿个定夺踏实。一吃晌午饭,扔下碗,他就去找双连老汉。他把伙计们咋看,他咋想,一五一十告给双连老汉。

双连老汉听了,在心上一翻腾,按他看,到外村去扎拳房,当师父,倒不是不可以。他顶担心是怕给财主们当打手。他对有新说:“咱们这些穷人,辈辈都挨老财们这红火柱,烫哩你怕怕哩,本不想沾他们这边儿。可是这种营生,财主们肯插手,对他们有用。我看,不为他们出力报效。给人家扛长工打短工,这是没办法哩。”

经他这么一说,有新肚里可舒展哩。对,混碗饭吃吃,行,要给财主们当狗,不干。

双连老汉又跟有新商量了一番,过去人们说,“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双连老汉说:“咱穷人行里,出了这么个能劈会砍的满囤,咱不护三村,咱要护穷人。”他给有新出了个计谋,叫他回去给满囤说说。要扎拳房,不到外村去,就在青杨树底。外村愿学,他派人来,不学,拉倒。他说:“咱开上个坐堂买卖,黑夜抽空学,不挣钱。这就由了咱,教穷人,不教财主,财主雇人来,也不教。咱穷人手底练出一把硬梆人,财主们要想收拾谁,他就得看看行情。”

有新听了,觉得好。

到了冬里,外村没人来,还是青杨树底那把子年轻人自己练,满囤接上打下,抽空去练练教教。

这一年,腊月里下工后,伙计们都回了家,如祥搭揽着要满囤搬到他家。满囤觉得穷哥儿们,平素相处蛮不错,他给双连老汉搭了句话,到下工那天,卷了卷行李,就一块搬到泉头峪村如祥家。

如祥他娘,一来也上了年纪,二来她也是个眼生人,虽说在七月里庙会上,也晃过满囤一面,现在看起来,觉得倒也挺面熟,可就是有点不大敢认。

莲祥一看娘两眼直打转转,插嘴就给娘说:“你倒忘记了,这不是跟俺哥在七月十五庙会上,送出咱村外的那个他。”

这时,如祥他娘才忽然想起来,说:“啊——我可是老不中用啦。”

满囤堆着一脸笑容,说:“大娘,你还好哇?”

如祥他娘说:“穷光景,你看她还是老没死,总是个这吧。”她看着如祥的脸,露出了内心里有儿有女的高兴。

莲祥穿得衣衫褴褛,那副俊俏脸蛋儿,还和在七月里庙会上一样。明眉大眼,瓜子瓣儿脸,说来才十六,看去像个十八九的大姑娘。

如祥和满囤把行李卷放在炕上,如祥他娘和他妹妹,就迎上来挺热情地忙招呼。莲祥赶忙拿起笤帚,又把炕沿扫了两把。

如祥他娘对莲祥说:“快把咱过年蒸的黄蒸,给你哥他们烤上几块。”莲祥两步走到瓦罐前就去揭盖。

满囤笑脸迎上去,撑开两根胳膊,把莲祥拦住,脸对着如祥他娘说:“不是外人,大娘,刚吃过饭,你不实信,问俺祥哥。”

莲祥回到了娘身边,还是眼不打转,瞧着满囤的笑脸。

如祥他娘看到他哥儿们,称兄道弟,相处得那么亲热,她也就不再把满囤当外人看待。快过年的前几天,她又和莲祥赶程在前,给他哥弟们拆洗棉衣,钉补鞋袜。她拿着自己一件破棉袄递给满囤,说:“你把大娘这件破衣裳换上,替下棉袄来,叫莲祥去给你们拆洗拆洗。这破帘哆嗦像个甚。穷咱也要过它个穷年咧!”她拍打住满囤露出絮套的肩膀,说:“这,这,少爹没娘,破肩露肘……”

满囤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把那件破棉袄接过来,再也忍不住的,像是爹死了那年,跟着表舅进了五道庙一样心上难过。他也好像表舅表妗死后,让双连伯接到他家,双婶那么一样亲热。可不,他一跌地,五娣就死在月子里,到底人生在世有一个亲娘是什么滋味儿,他是从来没有尝过的。他也这么品味过,大概表妗、双婶、如祥妈这么看自己亲,娘要在世,也许就是这个样,也许比这更疼更亲自己?反正自小殁了娘,也很难比较。

这几天来,莲祥连明彻夜在忙着赶活。放下哥哥这桩,就又拿起满囤那件。夜深了,她还给满囤在缝补棉衣。盆底上放着麻油灯,她用针尖拨了拨,然后又把针尖往自己头发上擦了擦,她人小心不小地在盘算着:“有朝一日,自己娶过门,晚上也少不了在灯下给自己男人缝缝补补。男人下地,自己在家照料,地里活忙起来,也像村上别人家小两口一样,还要相随上到地里一起做营生。……”她想来想去,觉得满意的一个男人,好像就是满囤。她抬起头来看看娘熟睡的脸,又拿起满囤一件洗过的破单衣,左比对右等当,给他换上了一个新大领,还用倒钩针绕边扎了一圈。

如祥和满囤,这几天实在够忙。他俩一块上山往家打了几回柴,又赶集上店,卖了几趟炭。腊月二十八那一集,柴炭烧燃,行情可真不坏。他俩把炭分头给人家买主送到家以后,还又买办了些年货。

做事赶前的一些人家,这天已经把门神对联贴起。满囤在集上东张西望转悠着,他心想:“往常年过大年,在双伯家倒也入帖,可总没有今年这么痛快。”他看到莲祥入眼入骨那么好,大概就是人们常说哩,有缘法。总许跟这也有关系。看见如祥他娘,越发觉得就像自己个亲娘。想到这里,他揣了揣怀里装的钱,觉得浑身上下一股热,兴冲冲走到年货摊子上,先揭了几张贴对联的梅红大纸,又割了斤把羊肉。把这些东西置买完以后,他反倒觉得心上有点过意不去了。他边走,低着头边想:“无论如何,还该给莲祥另外再买点什么东西,因为给自己拆洗棉袄,崩下她两手背裂子。人常说,十指连心呀!”他走到一个杂货摊上,猫下腰瞧了瞧,碰巧这儿就卖猪胰,另外还又买了个简银烧蓝蝴蝶头卡。

满囤一路往回走,混杂在赶集的来往行人中,瞟眼瞧瞧旁人,手里提的,肩上背的;说说笑笑,都在议论着过年的安排。他也触景生情,不自禁看看手里攥着的梅红纸,摸摸怀里装的简银头卡,也甜滋滋有几分办年货给自家过年的味道,不觉两腿如风,超过了好多路人。

如祥他娘,一看满囤零三碎四,置办了这么多东西,她恼下脸来,说:“过了年就又要上工,转眼又该换季,手头不积几个钱,就准备一辈子抠人家碗底呀!”她像疼爱自己儿女们一样,又说:“可是和你祥哥一样手大。”满囤没有说什么,光是咧着个嘴在笑。

莲祥一看,满囤把买的东西摊在娘脸前,她也凑在跟前,一看里边有一块猪胰和一个头卡,心上满清楚,说:“妈,这可是我的啊!”嘴说,“嗖”一把就抓在手里。娘一声喝住她,说:“现在又不过年不过节,来娘给你放起哇。”

莲祥搡了娘一肩膀,说:“人家自己放起好了,俺现在不用还不行?”

娘又嘱咐说:“可得省俭点用哪!”

莲祥背着娘,走到锅台角,对着镜子,把头发拢了拢,把头卡一会儿别在头顶上比比,一会儿又别在耳鬓里瞧瞧,然后才又把它用一块巴掌大的花布包起来。

那年夏天,七里铺这道川,流传了一场转筋霍乱。瘟灾一来,很不稳当,一开头先是心翻呕吐,紧接着就是两腿抽筋,上吐下泻,一染上就再无救性。如祥他娘也病死了。莲祥死去活来,最后总还算捞下一条命,可是浑身脱了个壳子。如祥整整在家缠了半年没有上工,一里一外,就全靠了满囤挣的那几个工钱熬过了这年。后来因为莲祥也没人照料,如祥也早看透妹妹的心思,这天正碰莲祥出去,如祥趁空就把这事直说出来:“满囤,说实在话,咱弟兄们相处这些年,端人家饭碗,一个锅里拔勺,天天起来是抬头见面,无话不说,知己知心,虽不是同宗同姓,我试着比亲弟兄还亲。唉——你自小没亲人,我这又过成个打砂锅日子。我这一程,心上一直数算,莲祥也不小了,女孩们还不是个这,迟早总有那么一天,要女出外嫁。我看你们趁对到一块,也能过个穷日月。老人们不在世了,我这当哥哩,也就从心上放下这桩大事。你思谋思谋看。”

如祥坐在炕边,说罢,低下头,右指甲直抠左指甲心,又偷眼看看满囤。

满囤蹲在水缸根,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不停地剜着。他字字句句听在心上,觉得如祥的话,语重心长,听了是心里疼肚里甜,浑身发热。人常说,老嫂比母,我看如祥是老哥比母。他又回头一想,自己上无爹娘,下无亲人,后来要不是双伯收留,还不是野狗一条。这么大的事,可不能不告诉双伯。他喜在心里,热在脸上,扔开手里小棍儿,拍拍手说:“如祥哥,我没话说。我先告声双伯双婶。你说?”

如祥满心喜欢,“腾”一声双脚落地,站在炕边前,说:“好,好。”他觉得双连老汉不仅是满囤的恩养人,也是李赵两家长工们最尊敬的长者。人家满囤能想到,可我如祥对妹妹这件终身大事,怎么就没朝这里想想?他越想越感到满囤比自己心上有眼,可是给妹妹挑下个好男人。

满囤跷腿出门。从泉头峪到七里铺,说是五里地,其实是小五里大四里。满囤大叉步一口气走进双连老汉家,收不住的报喜笑脸,一镢两锹,三八五句话,可就把双连老两口说了个笑眯格皱脸。双婶伸长脖子听,两胳膊支在炉台上,就像给亲儿问成媳妇那么喜气。她抢先说:“可是好哇。咱这都是黄沙圪梁上的野草,涝不杀,早不死,先不先这根底正体性好。”她盯住双连老汉问道:“他爹,你说?”

满囤两眼跟着话头急转,看了双婶,扭过来又等双伯放话。

双连老汉正在收拾小板凳,一听说,把斧头“不郎”撂下,直起腰来说:“我就再没往这里想过。唉,你们年轻人的事,总还是要靠你们想,你们办。有甚说哩,没甚说。我和你婶这心,还不就是你爹你妈他们的心。”

双婶苶不呆呆看住窗户,想想说:“来过咱家,一转眼又几年了,那会儿还小,我也不理会,咋也一时想不起这人样来。”好事总往好处想,她自言自语:“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现如今这闺女们,人家也会打扮。”

第二天,吃过午饭,双连老汉背了五升黄米,“跼跶、跼跶”到泉头峪,走进如祥家,没多说话,揭起大盆倒下来,临出门给如祥说:“咱人穷,办事没讲究,早事早办。”

如祥兄妹俩送出门来,莲祥羞答答站在如祥身后低头没语。如祥说:“双伯,你过来哇。”

那天如祥告给莲祥泡了三升黄米,在碾上滚了滚,蒸了两锅黄蒸,跟着,叫莲祥在邻家上了上头,也就算过门了。

第二年开春,如祥和满囤合计了一番,他觉得总还是好歹成立个家业才好。还是在他娘活着的时候,他自己就和娘有过这种打算,可是事到如今,他整整隔了半年没上工,娘死后,还又拖累了一大堆债务。这还是全靠了满囤的救驾,要不,真是死人都抬不出去。关于成家这码事,他也就再没有多大勇气去想算了。

后来,如祥一天比一天感到过于手紧,他和满囤,还有妹妹,一块里作了一番商量,就把眼下住的这串破院卖掉,又到七里铺买下三间茅草烂房。这么一颠调,累下的饥荒,才算给人家分文不拉打清。

满囤也很看出如祥的心思,他想:“原当初,自己把这里看成是自己的家,现在如祥又把这个家当成我自己的家。”他蹲在锅台下边,又是用一截小木棍在地上划着道道儿,说:“如祥哥,咱弟兄们,就不要分什么你我,横竖是这三间房,我们调个空儿隔间一下,就都住在这里,总算都有个落脚地方。”

他俩商量定妥以后,就从李家租进了几亩狗尿不上的烂沙坡地。如祥跟满囤说:“我还给咱在外头住上个全工,你可以在家里留上个半工,外边扛上个半工。”他看了一眼妹妹莲祥,又转过脸来对满囤说:“莲祥抽住空子,也能帮你一把。这样就是刨砍上几亩地,糠糠菜菜,瓜梅豆荚,自己也能糊个口。”

吃糠咽菜和打里照外的熬煎日子,折磨着莲祥的青春,现在她已是孩子的妈妈了。

观音保出生以后,倒是个挺泼皮孩子,每天没饥没寒,总是在娘腿前窜来窜去。他跑着跳着,撒腿露胸,人间的愁苦,在他身上一点也找不到。他哪里累了哪里睡,哪里醒了,敢就又在哪里玩。

大人们不觉得老,孩子们可长得快哩。转眼间,观音保也六七岁了。有时在外边玩耍,被别的孩子打哭,就回来找找妈妈。可是莲祥哪顾上理睬他,有时哭得人心烦了,不仅找不到多少体谅,反倒招来几个巴掌。他也有时打了人家孩子,叫大人找上门来,娘就没轻有重地捶敲他一顿。可是等到晚上,观音保睡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又挺后悔,觉得白天里实在不该那么去打敲孩子。她摸摸观音保的头,说:“你稍听一点话,有半分奈何,娘怎舍得打你。”观音保睡得像只死小狗,哪知道娘又在疼他。

这时,满囤就会接上说:“你也真够狠心,要给我,就咋也下不得那手。”说着他就伸出胳膊,搭在保他娘身上,把她紧紧搂住。

光景虽然过得那么上顿不接下顿饭,可是他们两口,却几年如一日,总是相处得那么甜蜜。人们好这么说,“米面夫妻,酒肉朋友”,可是保他娘从来也没有因为少吃缺穿,对满囤说出什么不进耳的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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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涂污的鸟》以一个小男孩的视角描写了东欧“二战”期间的悲惨景象。小男孩的父母把他送到乡下避难,但与他失去了联系。男孩开始在各个村庄之间流浪。因为他的黑头发、黑眼睛,村民认为他是吉卜赛人,会给村子带来不祥,以各种方式折磨他。他曾被埋在土里,只有脑袋露在外面,乌鸦将他啄得伤痕累累。他目睹人们在暴力、堕落和无知的牢固链环中彼此吞噬。当他躺在铁轨上,让火车从自己身上呼啸而过,他体会到的只有饱受凌辱却依然幸存的快乐。书名“被涂污的鸟”象征着被视为异类的人。作者相信,针对“异类”的歧视划分是强加的、人为的,整个战争就是这种歧视造成的灾难之延伸。
  • 时光若识你和我

    时光若识你和我

    那次楚恋夏窝在沙发上刷视频,刷到一半,她看到视频里一对情侣在接吻,她一下子又气又恼,对着厨房里的人嚷嚷,“叶星辰,我被人喂狗粮了。”她话音刚落,那人就压上来,薄唇贴上她的,“那我们也来撒波狗粮。”众人:“……”人生不过兜兜转转,百转千回,幸运的是刚好是你,从前是你,现在是你,一直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