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过去了。在田的打算件件落空。老保根欠李家那四斗小米,这么多年来本利相加,有新白干四五年还清就不坏。他自己从来手脚不闲,没明没夜那么干,虽说犁耧担挑不行,可是就连锄地,他也没有少去一回。一到夏天,伙计们都还歇晌,他撂下饭碗就一颠一拐扛上锄头先动身了。那年他过于劳累,又得了个心疼病,病一来,满头出水,人事不省。老掌柜李鸿云一看,他已经老得打不动草,成了一块榨干的油饼,血尽皮干,老牛力尽。那天,李鸿云没有露面,只是李敬怀把在田叫到后院上房,他把账本一展,说:“你这可是个陈年老账了,该到了结时候了。”他很干脆,三言五语,把常家老院留下,一百块钱债务算结清。他说:“这也就不给后辈子孙留麻烦,从此拉倒,你们两家各走东西。”
在田皱纹满面,一脸哭像,说:“我这当下出去,连个停脚处也没有……”
李敬怀挺直脖子,说:“你又不是李家大儿大女,人家能管得着你。”
从这时起:在田拉了根讨吃棍,抱起一口大砂锅,就吃起了千家门里饭。
老在田自从两个肩膀担一张嘴出了李家门,他就沿门串户讨吃要饭。提起李家,可真叫他伤心。但凡要走过李家门,他总是两眼皮往下一耷拉,咬咬腮帮骨,从来也没有往他门里瞟过一眼。他也这么想过:“怨不得人常说,城门洞里风,地主老财心,真够毒啊!”从前他在李家当老领工那会,还不相信这种话。老掌柜李鸿云就常对他说:“在田,你对我没二心,我也不能错待了你。上了点年纪,你给咱扫天撩地,打里照外;再不能动弹了,我就是扫囤底粮食,你也吃不清。”现如今,老在田一眼看了个透心亮,心上完全明白过来了。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也这么想过,要是能把自己这一辈子熬煎,告诉给儿子满囤,让他长大成人以后,再也不要听地主老财们的花言巧语,好像才能出了自己这口冤气。可是他又觉得,自从五娣死后,满囤还一直寄托在亲戚家,一来孩子小不懂事,二来自己落到这步下场,实在也难登亲戚门边。
村上一些好事的人们,看到老在田落到这种地步,也心抱不平对他说:“让李家养老送终也够着了。去!去躺在他大门口,死也给他个不方便!”老在田听了,两只灰眼珠子转一转,摇摇头说:“人长,天也长;人短,天也短,老天爷长着眼哩!”他总以为地主老财们造下大孽,阳间没人敢惹他们,死在阴曹地府,也会把他们扔进油锅、打入刀山。
夜来了,五道庙就是他安身之地。夏天还好说,到了数九寒天,可就难熬了。你看哇,每天是快到人们吃晚饭时候,五道庙里,就点起火来了,老远就能看见,五道爷的脸,都熏了个黑明油亮。再走近几步,火焰映得明灯灯,五道爷脸上胡子没一根,早叫孩子们拔了个一干二净,满脸坑坑洼洼,也能一眼瞧个清。漫长冬夜熬不到明。老在田两手抱腿,头抵膝盖,想个没完没了。从爹死后,想到他年轻时候为什么就那么不懂事,既不懂穷富,也不知道人还有生老病死。老保根临死前,给自己把话说尽,要让自己往前多想一步,可自己偏偏那么死心眼。现在他好像听到老保根在数道他:“你糊涂呀真糊涂。”也好像听到老保根在夸奖双连:“你早留了个后手,没等李鸿云赶你,你回家就能过个半饥不饱的日子。”他想到五娣,想到那年,李鸿云怎么把五娣关进碾房,她又怎么把孩子生在裤里,……他只觉得一股心疼,就再也没换上气来。火,烧呀烧呀,一直烧到后半夜。从前总是打过四更以后,他才把火灰摊开,烫热地皮,当热炕一样躺下去。这天晚上的火堆就再没有摊开。
腊月里,就快要祭灶君爷了。天,黑阴闷沉,西北风刮得刺脸疼,一夜,风搅雪没停。早上,树梢上裹了厚厚一层冰。双连每天早上从凤凰山驮煤回来,路过五道庙,总要进去接个火抽袋烟,有时还断不了和在田拉呱几句,才出来追赶牲口。
双连一进庙门,正要从袖筒里抽出手来去暖暖手脸,没想老在田还没有生火,在冷砖地上仰面躺着哪。他走近一看,才知道老在田早已死成个僵硬棍!他不觉头皮紧了一把,打了个寒战,一大步就蹦出了五道庙。
那天,双连立刻给在田那个不相干亲戚捎去个口信,刚吃过午饭不多久,在田儿子满囤,跟着一个长茬茬胡子的大人,来到了七里铺。
满囤已经是个懂事孩子了。他跟在表舅屁股后边走进了五道庙,一看爹,满脸黄皮没血丝儿,胡子大飞挓,他小心里,好像一点也没害怕,只是想到爹去给表舅送钱,每一回去了,总要把自己拉在怀里,不是结结衣扣,就是给紧紧裤带,还摸着他的头说:“要好好听你舅你妗的话哩,眼里要有活计,手腿勤谨些,多帮你舅你妗做事啊。”有时爹带来几个火烧给表舅家,也要给自己塞在手里一个。他越想越觉得爹是自己顶亲的人,可是现在爹却躺在这儿一声不吭,往后也再见不上爹了。他愣了大半天,才“呼跐”往前一扑,趴到爹身上,“呜呜”大哭起来!
满囤的表舅沉着一副脸,他心想:“东勾西扯,攀上这号亲戚才倒霉,真是没病揽伤寒!”他把一领破席子往地上一摊,四蹄难抬,冷冷站在一边,等村上几个人动手。
双连从在田身上把满囤拉起来,他长吁短叹,自言自语说:“孩子已经懂事了,唉!……”他抓了几把谷草铺在席子上,然后才把老在田抬到上边。卷好以后,又用绳子捆了三道腰,顺绳子串了一根长椽,就这样不声不响抬出了村。只有一些穷朋友们还叨念了几句:“唉!有钱有势叫办丧事,穷哥儿们死了,就是原身衣裳,肚里干粮!”
说起在田儿子满囤,这里头还有一场伤心事。那时五娣一死,在田就问讯给人;唉,在那种添粮不如减口的世道,谁揽这些累赘。凑不起户,没人要。在田狠狠心,泪水咽进肚里,一卷包,夹起来就扔到村外。
双连听到这事,心想,猫狗还是一条命,这总是个人嘛。再说,你在田这一辈还能娶起个老婆,给常家留个后,开个门也好。想到这里,他赶紧就到村外把孩子抱回。他猛然想起,从前和在田一块搭伙计时,记得剪子滩他还有个亲戚。他问过在田,知道是个远方表弟,两口子多年倒也没生养过孩子。当时双连听了,一股高兴,冒去找找看,不成了再想办法。事先也没下话,双连就把孩子给抱去。经他血一摊泪一把一说,表弟不大乐意,说:“没有大人奶,可活不了。”表弟媳妇是个软心肠人,大半辈子没开过怀,看见孩子就亲,她说:“咱尽心拾掇哇,养活不成总是当大人尽过这份儿心了,可不能活活扔出叫狼拉狗拽了。”她还说:“不知者不造罪,咱这已经知道了,可不能那么做。”
双连也趁着帮腔,说:“实在是,人情世故,谁敢保谁一辈不遇什么困难。只要咱当大人的尽到心,死活谁能挡住了。”
经过这么个周折,这才把满囤托靠到这里。
后来这些年,在田拐上条腿,接上打下也去看看,没多有少送几个钱,满囤也就在表妗恩养下慢慢成人。因为都是些穷光景,近几年来,满囤一赶扒动饭碗,就赤脚打片挖野菜拾柴禾,东山上来西山下,帮人撵牛放马。
那年,刚过了二月二,满囤表妗就死了。后来,到四十天头上,表舅也下世了。
表舅家除了几间破房,还有六七亩烂地。两口一死,本族本家,为了承受这份绝产,分家不停,可就吵嘴打架,闹了个天红。不是这家今天关门上了锁,就是明天那家堵窗垒门,闹得满囤当下连个吃饭落脚处也没有。后来双连老汉知道了,念起跟老在田搭伙计一场,才又把满囤引回他家,那么凑乎着过打起来。
人常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还不如穷人跟穷人。从老保根起到有新,再从在田起到满囤又跟双连老汉,滚来滚去,就这么几户穷长工来回转。你跌倒,我拉起来,他死到地下,你又去收殓。要不是这么穷帮穷,穷拉扯,可是活不出来。
满囤从小受人指教,一到双连老汉家,眼里有活儿,手脚不闲。双连老伴又跟满囤娘五娣有过交情,看人挺亲热。满囤生得精灵,怪懂事,张口双伯,闭口双婶,两口子喜欢,一家人热火。
满囤到了双连老汉家,没隔二年,就常给人串忙打零活。就这么连住干了几年,双连老汉一看他已不吃闲饭,为了叫他手底早点也能零里八星积存个,没正经将来好成个家,开个门。再说满囤已经十五岁,穷人家孩子哇,也就该着扛活揽营生了。唉,去哪里找这碗饭呢?双连老汉想,反正不登李家大门。他家太恶道。出外哇,这年月,找活路人挤破大门,用人户有几家?没办法,不找李家,就是赵家。
赵聚财为人是干剥皮,大面上,跟长工伙计们,倒是有说有笑,跟李鸿云完全不同。可是干活、吃场上,就刻薄多了。他是连毛掌柜,长工伙计们干什么营生,他跟到那里干什么。真是叫你连气也喘不过来。论吃场上,连他自己吃饭也嫌肚大。一个窝窝头握在手里,两头不露尖。一顿饭,一个长工只给吃一个,剩下来就是清汤灌大肚。没等你把一个窝窝头吃完,赵聚财就在旁边说道上了:“汤饱汤饱,尽吃干的有多少。”
有一天早饭是二谷面粥,伙计们刚把头碗饭舀走,满囤用勺子往起一舀,呀,饭里怎么煮了一只小老鼠。满囤就说:“哎,这饭不能吃了,里头有一只小老鼠。”没等得伙计们走到锅边,赵聚财两大步迈到锅前,把小老鼠捞起,手捏住往嘴里一放,瞪了一眼,一伸脖子,“不唧”一下咽进肚里。然后笑了笑,说:“不看清就瞎咋叫,明明是个糠面疙瘩嘛。”掌柜都把“糠面疙瘩”吃下去了,长工伙计们,你们还再说甚,只好咬牙憋气吃。你不吃,那你就活该挨饿。
满囤在赵家扛了二年长工,可就饿了个打死眼黑。你想,正是长身骨碌的时候,不要说还再扛轻担重,成天劳累上,哪能成。
那年一开春,他给双连老汉商量了一下,没法,娘胎里爬出来进阎王殿,死路一条,只好去给李家门里扛活。双连老汉摇了摇头,说:“穷人这脊梁骨不硬,打赌结账,到了还是不算话。”
那几年,岭下大刀会、天门会、虹枪会闹得挺凶。李家是岭边上的大户,因为世道不稳,断不了叫响马抢劫,家里也就养起了打手。随后,傍岭头一些村庄,传说也越来越紧。有说,大刀会是杀富济贫;有说,响马就是天门会;也有的说,红枪会是吃符念咒,浑身是武,刀枪不入。……
这一来,七里铺一些年轻人,也就拜李家拳师为师,练起了刀枪。不过练武的人们,想法也各不相同。有的是想日后出门在外,要遇个长长短短,只要武艺在身,也好来招架两手。也有些人,就只是为了赶时兴,凑热闹,穿起快靴和灯笼裤,耍耍漂亮。反正李鸿云心上有个老主意,村上有武艺的人越多,对李家大院越好。他心想,七里铺这伙年轻人,要是都爱上刀枪棍棒,单是这股气势,响马土匪要来,他也得好好思量一番哩。
后来,李鸿云又一想,不行。老人言,年年防欠,夜夜防贼,单靠村上这股势力,不保险。门里门外是两码事。要是更深夜半出个什么岔子,有个什么响动,一来,村上人们也不知道,再说,就算有所惊动,还不明白,这本是两命相击,人家谁肯舍生不要命,从被窝里爬出,为李家大院往刀刃上扑。
这几年,李鸿云确实也费心不小。为了这份家世,真是操碎了老心,折腾的他是又老又瘦。翻上倒下,他也这么想过,自己已上岁数了,下辈偏又是个独生不机明儿子。对他说来,真像是老王快要晏驾,马下还就是没有个登基人。不,当他看到两个小孙孙时,心劲可就旺盛起来。他思前想后,认定李家坟茔好,纲脉厚,家世永远也不会败破下来。想到这里,他心上说:“对,振兴家邦一理,还是要自强。”
到底咋个自强法呢?李鸿云要改弦更张。从前不论使唤牛驴骡马,还是用人雇长工,他和榨油饼一样,总是使的老牙没口了才颠掉倒换,榨你个干油竭尽。现在他按照世道潮流变样,特别是在雇用长工上,他再也不使唤的老干格杈了才打发。他要把老的全开革了,一水儿倒换成年轻力壮的。像有新、满囤、如祥、全小这一茬长工,就是在李鸿云为了要“自强”的打算下新雇的。他觉得这么最牢靠。论武艺本领,有保镖拳师,说人多势众,有一把子年轻长工。有个仨俩响马强盗,那就不在话下。要成群合党来,有全村练棍棒枪刀的。这一来,李家大院,不说是铁筒江山哇,至低限度也算是兵强马壮。
村上一把子年轻人练起拳术武艺后,满囤,人年轻,他可就心红眼气了。那天锄地,休息下来,伙计们坐在地边树凉里抽烟,他就杵拳弄胳膊,在一边踢腾起来。伙计们一看,都觉得他出手来派,还满有个架势。大领工有新,在石头上磕磕烟袋锅子,说:“有两下。到底是人年轻,胳膊腿伸出去,有骨气,也舒展多哩。”
全小说:“我看你不如吃了这一碗饭。到时候也练上那么几套,就在咱岭头这一带,串串拳房,教个徒弟,咋不比这庄稼行里拽牛尾巴、啃土垃块强。”
满囤说:“不行。咱一来没这工夫,二来没这份本钱,想学,人家安师父也不教。”
二伙计如祥说:“安师父哪看起咱们这些人。”
要想投师,是要下一份本钱。烧香磕头拜师父,花钱请吃饭,这些礼上走不到,说了个容易,谁教你哩。
安青这个大拳师,是闯荡出来的一条大光棍,吃不到你点甜头,他才看不起这些小民百姓。他在岭头这一带挺出名。据人们传说,前些年,他就跟几道山川的响马土匪有勾结。后来,岭边上这一带的地主老财,为了保家产,都愿跟他拉关系,拜把子,他也就慢慢跟外地割断来往,落脚到摩天岭这一带。一起头,还在这个村老财家闲住一段,那个镇教教徒弟。后来自从跟李鸿云家媳妇勾搭上,干脆就变成了李家大院的拳师。
他跟少掌柜老婆是早有勾搭。老掌柜李鸿云,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不嫌,旁人也管不了这些。
少掌柜的老婆,人们都叫白玉鸟,人生得细皮细脸儿。村上人们都知道,李家大院是门紧里松。大门一关,小媳妇,大拳师,天塌龙叫唤,谁也管不着。年长日久,安青跟白玉鸟,干脆也就明铺夜盖起来。在李鸿云说来,反正能保住家产就行。
少掌柜叫占富,是个二百五。成天起来滴沥着一下巴涎水,三句囫囵蛋话说不来。每天起来,只要有两壶烧酒喝,别的事一概不管。他前边一走,随后大门“合啦巴”一关,多会肚不饥,他多会不回家。他一走到大街上,人们就围上来逗他:
“占富,你老婆跟谁睡哩?”
“安青。”
“为什么不跟你睡?”
“淡话,由人家哩,由我哩!”
“看你那个鳖盖子样哇。”人们尽管这样逗他,他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手里掂着一把有奶头穗儿的吸壶,“吱”一吸,就是一口烧酒。
占富到了大街上,男人和孩子们看见是个耍的,姑娘媳妇们,老远一见他,可就吓跑了。有一回,赵聚财家老婆跟她闺女走出大门,到村边河里去洗衣裳,让占富看见,撵上一把手搂住就往地上按,要不是赵聚财老婆追上去,在占富屁股上狠狠给了两棒槌,那回可就出下拐头了。
白玉鸟后来生了两个小子,大的叫宝泰,二的叫宝龙,长相跟安青一模一样,老高颧骨,长码脸儿,仰天鼻子,招风大耳朵。村上人们一看到二百五占富,就逗着问他:“宝泰、宝龙是谁的孩子,占富?”
他当下就会答道:“管他谁不谁哩,反正叫我是爹,叫他是叔。”“吱”一吸,又是一口烧酒。
那天黄昏,安青和白玉鸟正坐在当院花墙下边乘凉,石桌子上边放着一把炉壶,两个豆青茶杯。安青手里摇着一把纸扇,一会儿“嚓”甩开,一会儿又“嚓”一下把它合住。两人有说有笑,要是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保准会把安青认成占富,占富当成是安青。
安青从石桌上拿起杯子抿了一口青茶,把扇子合住,不紧不慢,敲着自己的手背,斜眼瞅着白玉鸟,说:“咱俩这到底算是露水夫妻,还是长头夫妻?”
白玉鸟骨噘起嘴,把手里采下的一把指甲花,照住安青脸上一摔,说:“你去找你的心上人哇,俺们这庙庙小,放不下你们这大神像!”她一屁股坐在个青石墩上,两手抱着一个膝盖,怒气冲冲说:“知道你也另有打算了,还问人这个干甚!”安青赔着笑脸,正要给她把石桌上那杯茶水递到手里,白玉鸟“嗖”一下子,就夺过去了。
安青不笑强笑,立刻露出那副奴才相,说:“谁要有三心二意,当下叫他七窍出血,得病就死!”他用扇子朝白玉鸟胳肢窝里一捅,白玉鸟扭屁股转腰,歪眉调眼,上牙咬住下嘴唇,然后又是“格格”一声好笑。
安青又向她走近一步,说:“我情愿给李家当一辈子看家狗,死也甘心。”
安青和白玉鸟正脸朝着正房那边,捅捅捏捏,邪说怪笑,长工们就走进了二门。他们觉得实在有点不便,不知是谁,提高嗓门故意咳嗽了一声。安青扭头一看,立刻转过身来,便装模作样,又坐到了花墙边。他抿了一口青茶,登时又换了一副嘴脸,说:“满囤,我看你蹬打两下挺不错,怎么,给咱来一手看看哇。”
满囤把锄头竖到墙根,笑笑说:“差远哪,可不敢在安师父脸前丢丑。”
满囤自给李家扛上长工以后,不到一年光景,他偷瞧暗练,从安青那里已经学会了好几套拳术。像“八法拳”“少林拳”“二红拳”“兴义”“八卦”和劈单刀,都练得满有个气势。特别是打绳鞭,后来就连安青也不敢小看他这一手。
一开头的时候,他只是暗地里在偷学着安青劈单刀,学了几年以后,他就是拿起个铁锹也要舞弄几下,碰到个扫帚,也拿起来等当个架子。后来安青看到他挺爱这个行道,在他蹬打的时候,就有意搭揽着满囤,来做他的开心玩意儿。他不是猛打不防给满囤一个耳光,就是硬硬捅他一指头,专门给白玉鸟来取乐。反过来他还说:“这叫仙人掌,要记住。”“这叫凤凰单展翅,要记住。”满囤为了要学到两手,也只好咬牙吃这份暗亏。
安青上穿一件白纺绸小褂儿,下穿一条宽裆古铜色纺绸灯笼裤,脚登回绒二道眉长脸儿广鞋。他扇着小纸扇,在当院里走来晃去,像是要为白玉鸟找个什么来寻欢作乐。他想,对,把满囤叫到当院,两人比试一下,一来把满囤打个就地啃土,二来在白玉鸟面前,也显显身手,为她取个乐趣。
满囤端了一碗饭,刚从厨房出来,安青走上前,把两袖一卷,说:“满囤,咱来个对拳。”
满囤一听说要打拳,胳膊腿就有点痒痒。他把饭碗撂在二门旁边,刚走到安青对面,还没有来得及等好架子,安青就冷不防给了他一个“黑虎掏心”。满囤一步闪开,两手往胸前一交叉,等了个“小开门”防护架子。安青接着又来了个“旋风”,两手“啪”一托地,又一个“狮子滚绣球”,便把满囤打了个仰面朝天。
满囤刚一跌地,安青搓搓双手,赶紧扭过头去看白玉鸟的夸奖和笑脸。这时,满囤躺在地上,伸腿一个“金钩钓鱼”,安青屁股坐地。
伙计们一看这个阵势,可了不得。要是捅火安青,他还不毁你一件。二伙计如祥看在眼里,一步上前,把满囤堵在自己身后,拉起安青,说:“这不算。这是安师父自己滑倒哩。”他一掌把满囤推开,说:“你这两下鬼抽筋,还不够安师父喝口汤儿。动动小拇指头,也得你腰酸腿疼几晚上。”他可真担心怕满囤吃了大亏。
安青蹬打了那么几下,脸色黄蜡蜡的,上气不接下气,强抖精神说:“年轻哩,毛嫩哩,可不中哪!冰冻三尺,这可不是一日之寒。”真是馒头里边包豆渣,旁人不夸自己夸,其实他那两下,也实在不怎么样。
伙计们端起饭碗,都蹲在院里房檐下乘凉吃饭,如祥便低声小气,打劝了几句满囤,说:“光棍不吃眼下亏,他狗仗人势,没深没浅给你一手,扭断胳膊折了腿,还不是当下就得停嘴。”
大领工有新,从厨房门里走出,冲着满囤,赶忙就给他塞到手里一个糠面窝窝,大声大语说:“快用窝窝头塞住点嘴哇,饿的前心塌后心,不知道你穷蹬打个甚。”转身他又小话哝哝,说:“年轻人,尽做些傻事。”
满囤没有作声,心里说:“今日可跟这么个名家试了试,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