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面对父亲。因为,父亲在家里一直是一座山。可是如今,我是那么害怕地面对父亲。
你看,父亲又坐在午后的阳光里,不言不语。我不过去,就那么远远地,观望父亲。父亲的脖子缩在衣领里,左手握着右手,低着头,不言不语。
那天,母亲对坐在沙发上缩着脖子看电视的父亲说:“越来越驼背了,就不能把头仰起来,把背伸直?”父亲往后靠靠,脖子依旧伸在前面,只是笑。母亲有些怒:“起来照照镜子去,瞧瞧你成什么样子了?”
是的,我不再敢翻看从前的照片。从前的照片里,父亲是那么英俊,硬朗,风度翩翩;我也不敢打开从前的画面。从前的画面里,父亲做事雷厉风行,果断威严。
时光啊,你不觉得剥夺的太多了吗?你看,你把我父亲身上的美都掳去了。你不仅拿走了他的青春,又带走他的强健。现在,他的身上只剩下苍老和疾病。不用说母亲不能接受父亲现在的样子,就连我们,也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从前。
从前,真的回不去了。黯然神伤之际,从前又总会一遍又一遍闯进我的脑海,不管我想不想回忆。
小时候的父亲,总是站在山那边,在一年一度的秋收时节与我隔河相望。或许是提前半个多月,父亲就会寄信来,告诉我们归家的日子。现在想想,那些个秋天,等父亲来信或许是我一年中最快乐的一件事。平时,父亲也常常来信,父亲的字极漂亮,在那个枯燥的岁月里,读父亲的信也是一种享受和娱乐。可秋天的这封信,里面却写着父亲归家的日期。七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在省城工作的父亲于我们而言倍感遥远。现在看来,短短不到200公里路程,那时候却是要坐着唯一的一班长途车摇摇晃晃走七八个小时。而且,父亲从住地到长途汽车站,需要倒乘至少两趟公交车,花费近两个小时;从长途车下来,再一路步行到家,也得近一个小时。那时候,父亲回一趟家,必须搭上整整一天时间。
然而,我们是多么盼望父亲回家。这个日子,一定被我死死地记在心里。那一天,往往是星期天,这也是父亲刻意选的,为了自己能多休息一天,也为了我能去下车的站点接他。或许前一个晚上,我便开始各种幻想。当然,作为一个孩子,最大的幻想还是父亲每次回来带的那个浅绿色帆布大包。那里面,总是装着各种久违了的美味和几件新衣。次日一吃过午饭,我便更加坐不住了。尽管母亲一遍遍告诉我还早,我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任谁来找,也不去玩,还骄傲地告诉伙伴们:我的爸爸要回来了。
我的爸爸要回来,对熟悉我的伙伴们来说,也是一件不小的事。因为或许次日,我除了吃着他们吃不到甚至见都没见过的小食品外,还会穿起一件时髦的新衣。反正小时候,我的东西总是最好的。清楚地记得,直到上初中,那个极大的绘着古典人物图的淡米色塑料文具盒一直是同学侧目的焦点。
这些,都要归功于我的父亲。
接父亲这天,于我而言总是格外漫长。然而我也有许多事情需要做,比如一定要洗个头发,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剪剪我的指甲。父亲是一个极度爱干净的人,我不愿意一见面之后父亲就对我的卫生状况开始数落。这一切,磨磨蹭蹭,一上午时间也足够。中午饭后,我便盯着墙上的时钟坐卧不宁。等不到母亲的命令,便跑了。
从我家到父亲下车的地方,算不上有多远。然而不是坡就是岭,中间还隔着一条河。两条腿这样走过去,也得费好长时间。因为时间充足,我在路上不紧不慢。然而还是早早爬上那个山头,高高地坐在顶上。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我总是愿意远远地坐在这里,等父亲下车。或许,是这里地势高的缘故,我看着山下的河,看着河对岸的马路,以及马路边那个站点。每一辆路过的长途汽车,都能引起我足够的兴趣。有时车停,有时呼啸而过。若是车停了,再看下来的人。大多数时候,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不是父亲。
父亲的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了。他几乎长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配上他清清瘦瘦的身材,极其朴素,极其干净,又极其精神。父亲与爷爷一样,头发早早就开始花白。因此,我站在对面的山头,总是一眼就可认出父亲。
父亲也一样,下得车来,把浅绿色帆布包放在路边,便开始朝这边的山头张望。父女俩的眼神,总能在同一时间交汇。我们的手几乎在同一刻举起。与此同时,我便撒开双腿飞跑着下山,飞奔着过桥,飞到父亲身边。由于大部分时间与父亲是一年见一次面,因此一到父亲身边,我便立即按下那颗扑扑跳动的心,腼腆地站在那里。而含蓄的父亲,也总是开心一笑,摸摸我的头,提起手里的包拉着我回家。
说是接父亲,其实我还是帮不了父亲什么忙。东西多时,父亲就地找一根木棍挑着;少时,就双手提着。而我,只是陪在父亲身边。往往是过了桥,便消除了与父亲积攒了一年的距离。妈的事,弟弟的事,我的事,甚至奶奶姑姑的事,在那些崎岖的小道上一一抢先道与父亲。
未进家门,父亲对离开一年的家,便已知悉八九分。
从小,父亲对我的管教就极其严厉,有时甚至很过分。他总是会看到别人家孩子的长处,又总是会看到我的短处。比如,总说我的字不好;比如,总嫌我的成绩不够优秀;比如,坚决不肯让我接过与他同室的同事递给我的一个面包;又比如,一嗓子把我从邻居叔叔推着的平车上吼下来。父亲极度追求完美,极度要面子。
盛饭时,如果不小心把一些稀饭或一根面条掉在灶台上,总得挨父亲一顿训。也因此,盼望父亲回家,又惧怕父亲回家。
小时候,父亲的形象如此高大。一本一本书里,惊奇地听着父亲用城里话一句一句念出来。尤其是到了省城,父亲用一辆自行车载着我,看各种电影,进各种商场,逛各个公园。大街小巷,我惊奇父亲为什么不会迷路?
7岁那年,有邻居到省城,母亲便托他把我捎给父亲。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母亲,一个人来到父亲身边。自然,父亲对我的到来充满惊喜与欢喜,宝贝似地抱着我在他住的单身楼道里走了一圈又一圈。那些天里,我与父亲形影不离。父亲知道我与他不像与母亲那般亲近,便变着花样哄我开心,不给我时间想母亲。父亲上班,我跟着他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吃东西,看小人书;下了班,跟着父亲去菜市场买菜。每次买菜,父亲总是让我在大门外看着自行车,他自己进去。有一次,我觉得他进去的时间很久了,还是不出来。便想着是不是找不到我了?还是不要我了?想着想着,便趴在自行车座位上伤心地哭起来。我的哭招来一群好心人,当然最终也招来父亲。他急得把手里的菜丢在地上,用尽各种办法安慰我。及至我安定下来,父亲才一边收菜一边笑我傻。他端着我的脸问:哪有爸爸不要自己孩子的?
最终,我吃着冰棍哼着歌跟父亲回家。此后再买菜,父亲却再也不留我独自在大门口。
那段时间,父亲极其忙碌,却快乐无比。
然而有一天,我坐在父亲屋里的小凳上,看着窗外,还是想起母亲。正在身后给我包饺子的父亲发现后,赶紧举着两只沾满面的手跑过来。或许早已猜到我的心思,因此什么也不问,只紧紧把眼泪汪汪的我抱起来,说再住两日便跟邻居叔叔回家找妈妈。
我是家中的老大,又是女儿,父亲却最宠我。以至于我的姑姑因此而常常为弟弟抱不平。其实我知道,父亲宠我,并不是其他原因,而是我一直以来的爱学习。父亲宠孩子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要“爱学习”;父亲赞美孩子的条件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学习好”。不管我们到了多大年龄,这都是父亲评判我们是不是好孩子的唯一标准。
我,算是一个爱学习的孩子,父亲也是一个喜欢“爱学习”孩子的父亲。可是,还未来得及走进高考考场的我却被父亲强硬地从校园拉出来,拉到工厂。当年,仅仅40多岁的父亲突然宣布要“退休”,而不到20岁的我必须面对社会。
从来没有强迫过我的父亲,在简单地与我交代了情况后,就自作主张到学校替我办理了退学手续。突如其来的消息不仅让同学们措手不及,而且让喜爱我的班主任猝不及防。他甚至没有时间把我叫到办公室,只在走廊上匆匆问我:“是你愿意的?”
我记得当时回答他的只有眼泪。
这时,父亲已经背着我的铺盖行李出现了。班主任也不再说什么,轻轻叹口气转身离开。我的同学们,一双双目光从窗户、门缝透出来,有的羡慕,有的惋惜。我真的没有时间,更没有勇气走回教室,与他们一一告别。有些男生,我们还未曾说过一句话。
此后,好友不断有信来。而我,也只能通过她们的信件了解我的学校,继续我的学习梦。每当听到有同学考上大学的消息,我便要哭泣几天。那个时候,我一直无法接受父亲的安排,也不同意他关于“考上大学不一定能进好工厂”这样的理念。然而父亲是那样的固执和坚决,连母亲也是支持的。母亲的理由是:“你看看考上大学的孩子哪个能进了你爸的工厂?”
如果我当初有一丝自愿,绝对是母亲这个理由说服了我。然而,我心底那一丝大学情结却永远无法浇灭。我的大学梦,也只能用别的办法弥补,自考、函授,艰难而执著地一步步熬过。很快,我的学历一栏终于可以和别人一样写着“大学”两个字,然而父亲从高中校园拉我出来的那个场景,却总是我心底一份挥之不去的隐痛。
父亲不怪我对他的不理解,相反看到我进工厂后依旧像在学校一样常常书本不离手,更是取得一份又一份他之前想都没想过的文凭,就越发喜欢他的大女儿,人前人后夸来夸去。
而我对父亲的依赖,却戛然结束在参加工作之后;彻底不再惧怕父亲,是成了家;而开始在父亲面前指手画脚,是当了母亲之后。
是我变了吗?细想想,其实是父亲慢慢老了。随着儿女的长大,父亲的思维慢慢滞后,父亲的想法开始落后,父亲的训斥也越来越无力直到完全收了口。
父亲一颗骄傲的心,终于在成长的孩子面前败下阵来。
遇到事,父亲开始征询我的意见;我说的话,父亲总会全盘接收。
最终,父亲将身上二十多年的城市味道洗得干干净净,沉下心来走向田间地头。此后的每一年,变成父亲来车站接我。母亲说,父亲就像儿时的我一样,总是早早便来到站台,抽着烟,向着车来的方向,焦急地等我。
小时候空着手跟父亲回家,是因为我小,提不动重物。现在,依旧是空着手跟父亲回家。父亲总是边抢下我手上所有的东西边说:你哪有力气!
父亲有力气,也是我的欣慰。于是此后的许多年,我一直看着父亲使用他的力气。父亲种蔬菜,父亲挑水,父亲扛着谷子去碾房变成小米。就是来到城里,父亲也是绝对的劳力,无论是买一袋苹果,还是一袋大米,我总会先在窗外敲着玻璃喊:爸,快出来!
可是,可是有一天,父亲突然没力气了。没了青春的父亲,怎么可能连力气都失去?
突然间,我好怕。父亲,真的老了,而且病了。
从未尝过输液滋味的父亲第一次躺在病床上,再也无力反抗医生的任何一个动作。这个曾经鄙视各种弱小讨厌进医院的男人,终于变成一个无比弱小的人。孩子们面前,父亲十分羞涩,无奈地接受着各种摆弄。
父亲,我们终于可以好好服侍你了。可是,我们并不开心。我宁愿,父亲依然像一棵强壮的大树,巍峨地站在我们面前,抢下我手里的哪怕是一箱牛奶,提着,大踏步向前走。
或许,我已经习惯了跟在父亲后头,看父亲雄壮有力的脚步。
由于脑梗,父亲的右臂右手不听使唤了,说话也不清晰了。每次见父亲,他总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或者阳光里,左手握着右手,不言不语。看着父亲有些肿胀的右手,我总是忍不住生气,大声埋怨父亲为什么不好好锻炼?为什么右手总是动也不动?
而父亲,总是像孩子一样憨憨地笑着。有时,连笑也控制不住。而我,便会用力帮父亲按摩,父亲却不住口地叫喊疼,挣扎着阻止着我。无奈,我只能软下来,给父亲讲道理,哄父亲听话,好好锻炼。甚至,像哄孩子一样,许诺他好了之后一起去买他爱吃的东西。
每次,坐在父亲面前这样絮絮叨叨一阵后,便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眼前这个孩子般的老人,还是我伟岸的父亲吗?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坚强汉子吗?我的面前,分明坐着一个孩子,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我必须用十二分的耐心,去给他讲一些连小孩子都很容易明白的道理。
而他,分明就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医院那张病床上,父亲躺了将近一个月,我们也陪伴了他将近30天。
病初愈那天,我拿出包里的本子和笔,让父亲用左手写几个字。我本来是想看看父亲的左手有没有受到影响,却决然想不到,他连想都不想,就写下七个令我吃惊的字:“我们在一起,多好。”
这是一句话,甚至是有些文绉绉的一句话,根本不是父亲的风格。父亲写完,若无其事放下笔,也不看我,就像只是随便写了一个“大”或“小”那么简单。
我不敢有惊奇的表现,也不敢问父亲写这句话的含义,也装得若无其事。脑子里却一遍遍猜想,父亲这句话,到底表达的是什么心思?
近一个月来,家人与他朝夕相处,尽心服侍着父亲的所有饮食起居。这句话,是父亲对这半个月来虽然生着病,却觉得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有着不一般的美好感受?还是经过一场大病之后对生活的重新感悟?
我猜不出来,只能把这七个字认真合在本子里,给母亲看,给孩子看,给所有的家人看。
坐在阳光里的父亲终于看到我,努力起身。我赶忙跑过去。父亲用含糊不清的话问我:“上班忙不忙?”“路上好不好走?”又急着敲窗户,告诉母亲我来了。
我挽起父亲的手,拉他在院子里散步。我边走边告诉父亲,上班有些忙,却很充实。我还告诉父亲,单位很好,越来越好,都是父亲当初的功劳。
听到这话,父亲突然哭了。就那样站在阳光里,像个孩子一样,不管不顾。
发表于《黄河》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