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我都不会想到,这个夜里,我会在灯下泪水长流,为奶奶。
奶奶,离开我已有二十年。
这期间,我一次都没有梦到她。可是在这个夜晚,奶奶清晰地回来了。
不自觉打开电脑,泪眼模糊写下两个字。
奶奶实在渺小,不只是因为她只有不到1米5的身高。懂事后,常盯着奶奶想一个问题:高大俊朗的爷爷为何娶了瘦弱矮小的奶奶?他们之间有爱情吗?那个年代的人,永远无法让人用肉眼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爱。可惜爷爷早逝,这个问题在奶奶那里始终没问出口。细细想来,奶奶矮小,却从未有过自卑。一次她自豪地讲,那年日本鬼子打过来,爷爷一个柳条筐里挑了一对儿女,走到半路看奶奶落后一大截,返身一把将奶奶夹在腋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隐蔽的地方。当时我们几个孙儿看着红了脸的奶奶笑成一团。现在想想,那不正是爷爷奶奶之间爱的写照?更何况,奶奶以五个健硕的儿女展示着她与爷爷之间无距离的爱。
爷爷脾气糟,却没见过他与奶奶争吵。多少年,他们坚持明确分工,爷爷下地,干体力活,奶奶做饭,拾撺孩子;爷爷作主盖房修葺的大事,奶奶操心鸡飞狗跳的小节;是爷爷决定的事,奶奶绝不掺乎;奶奶该管的,爷爷也绝不插手。他们各自将自己职责内的事经营得井井有条。想想,怎么能吵得起来?
奶奶是一个标准的文盲,一个字不识。小时候,无论我们在本子上写下怎样丑陋的字,都会得到奶奶高度的夸奖。婶婶们不屑,“你又不认得,乱夸什么”?奶奶不管,依旧用她最热烈的语言让孙儿们把骄傲填满心。
从小到大,我都坚信奶奶疼我胜过别的弟妹,尽管奶奶的三个媳妇都说,奶奶精明、小气。那时候,三个儿子与爷爷奶奶住在一个院子,没有院墙,四孔窑洞一览无遗。爸是老大,住最东头,挨着爷爷奶奶;二叔住爷爷奶奶西面;三叔住最西头。东西两头地方宽敞,爸和三叔各自利用优势在折回来的土堆上又打出一孔小窑洞。院子里种了许多树,有果树梨树桃树杏树葡萄树枣树,奶奶的分配方法是,自家屋子直线出去,范围内的树便归各家所有。这样一来,又是二叔家最少。二叔把不满写在脸上,二婶就挂在行动上,处处与奶奶过不去,几乎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奶奶却以自己惯有的沉默坚持不让步。现在想想挺佩服奶奶,爷爷是不管这些婆婆妈妈的,弱弱的奶奶不仅不在二叔那里让步,还把院中间一棵大枣树、一棵苹果树及挨我家边上的一棵梨树作主留给她和爷爷。这三种树的品种都是院里唯一的,当然也成为我们最馋的。奶奶的声音很低,不会像泼妇般骂街,也不具备家长应有的威严,可我们就是不敢摘树上的果子。秋收了,只好眼巴巴看着奶奶用提篓一趟趟收回屋里。就连最厉害的二婶,怀孕后想吃一个梨,也得等到夜深人静爷爷奶奶睡熟后偷偷摘两个回去。我们每年只能从奶奶手里得到少量几个。
其余的,奶奶都卖了。
爷爷的过早离去也没让奶奶在媳妇们面前软下来。
二婶她们在特别馋的时候,会跳着脚指着奶奶的背影骂:“看不都烂掉!”
两个婶婶都骂奶奶,一桩一件说着奶奶的不是。可骂完,说完,依旧需要奶奶;弱小的奶奶,依旧在那个院子里忙来忙去。一个院子三个媳妇,每家三个孩子,单单就伺候过的“月子”,奶奶也功劳无边。尤其是有一年,三个媳妇竟同时生了孩子。奶奶,也真正过起“东家进、西家出”的生活,这家刚擀完面条,那家就该换尿布;这家喂了奶,那家稀饭锅又开了。
那个小院,实在离不开奶奶。
随着孩子们的增多,奶奶的爱也分出彼此。
有段时间,大姑的女儿小梅来奶奶家小住,晚上我便也挤过去睡。常常,奶奶会趁小梅出去解手的间隙,塞给我一块饼干、一把酸枣,还让我快些吃,不让小梅看到。我得意地把这些一一告诉妈,妈却笑笑说你奶奶就会做事,你不在她也这样对小梅。我不知道真相会不会像妈说的,我宁愿相信奶奶亲我胜过小梅。妈在三个媳妇中最孝顺,只有在与爸争吵时,才会将奶奶待她不好的话说出来。冷静的时候爸也证实,妈刚结婚那阵,奶奶确实待妈不好,当时在外工作的爸每月总是将钱寄给奶奶,再由奶奶分给妈。妈结婚时正值爷爷打四眼窑洞,妈就与二叔三叔一样挑水担泥,有一阵竟累到闭经。妈有时讲起这些便忍不住伤心落泪。每每这时,我也替妈不平。
然而,我竟怪不起奶奶来。
是缘于骨子里那股汩汩流动的血液?抑或是因为奶奶常常搂了我说那句“俺孩真亲”的话?别人或许无法体验,奶奶看我时,眼睛里的慈祥、欣赏与关爱饱饱满满。即使不听话,奶奶也不会有丝毫责备;被爸妈打了,骂了,奶奶就用瘦弱的胳膊搂了我怪他们:这样好的孩子,怎舍得!
我不在乎奶奶疼我是否因为爸妈做得太好,只在乎奶奶的爱一滴滴淌进我心里。
终于大了,也有了分辨是非的能力。我相信奶奶不舍得给我吃水果的事实,也承认奶奶对小梅不比我差。但这个时候,奶奶对我的疼越发真了。物是人非,爷爷去世,我家搬离奶奶的村子。三叔三婶先后病逝。这些意外结束了小院曾经的欢声笑语,留下老了的奶奶老了独自一人住在那孔暗淡的窑洞里,抚摸爷爷曾经留下的痕迹。
岁月让奶奶不再担心爸爸的孝与妈妈的通情达理,奶奶知道,自己的余生还有这两个人可以依靠。奶奶用行动弥补着曾经的失误。一个瓦罐,几尺缎面,奶奶郑重地交到妈手上。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把不安深埋心底,把爱写在近乎讨好的脸上,有什么理由不爱她?
上学,参加工作,离别成了我与奶奶之间最大的痛。一次次离别,一次次流泪。每一次,奶奶都把不舍写在脸上。难得抽空回去看奶奶一趟,都是进门一行泪,出门一把泪。院子里少了人气,果子也结得少了。奶奶会拿出仅有的让我吃,给我拿。我推着不要,奶奶就哭着说,她牙都没了,留着何用?奶奶不再提“卖”这个字。该吃的吃了,奶奶就坐着,拉着我的手看,有时忽然就淌下泪来:“让奶奶好好看看,谁知道还有没有下回?”我只好陪奶奶落泪,我知道奶奶的泪里包着太多感情。曾经年少无知的孙女忽然长大成人,却几年难见一面。
老公第一次以男朋友的身份看奶奶,奶奶拉着他默默地看,默默地流泪,默默地笑。看完了,哭完了,笑完了,悄悄对我说:是个好孩子。
每次离开,奶奶总要拄着一根木棍走二里多山路,把我送到村外。我走多久,奶奶就在原地站多久,直到再也看不到我。奶奶的回程,一定比来时更沉重。小小的奶奶,如何在风里悲伤转身;独自回到破败小院的奶奶,如何慢慢冷却我留下的体温?
这些影像在脑子里留存多久,我心里就难过多久。
奶奶结束了一个人的生活,是在她生病后。那一年,奶奶的双腿突然疼起来,无法行走。爸妈把奶奶接过来住,给奶奶看病、照料奶奶起居。这样,每次一回家必能看到奶奶。奶奶躺在炕上,走时再不能送我。炕上的奶奶更加瘦弱。看到我,依旧流泪,更多时候是拉着我说腿疼。后来的几次,奶奶总对我说:太拖累你妈了。每天频繁扶奶奶起卧,妈的腰也不行了。我疼妈,更疼奶奶。我把奶奶的症状一一记录,回城询问大夫,再按大夫的吩咐,捎些药回去。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会把奶奶接来,然而那时,我无力。一个刚刚踏入陌生城市的孤独女孩,哪有能力为奶奶看病!与奶奶四目相对时,我能看出奶奶的泪里写着疼,写着对康复的渴望。我的泪里流着疼,流着无奈的痛。每一次拿回药,奶奶的脸上就会露出发自心底的笑意。我确信,奶奶笑多久,疼痛就减轻多久!
最后一次送药那个夜里,奶奶吩咐妈将她扶起,解开身上的衣服。奶奶怕冷,共穿了四层。最后一层内侧衣袋里,奶奶慢慢摸出一个灰布包,交到妈手上。打开的瞬间,我们都呆了:里面,是零零整整一沓人民币!
抬头,奶奶依旧是两行泪,拉着妈的手:“好孩子,苦你了……”
那个夜晚,那个灰布包在妈与奶奶间推过来,搡回去。
不到一个月的一个深夜,爸来电话:奶奶不在了。
抱着给奶奶新买的药,我捂在被窝里失声痛哭。
奶奶,那个曾经夸口“长大给您买一大缸糖吃”的孙女,连这个小小承诺都未能兑现。
奶奶葬礼前一天,我请假赶回。未进小院,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哗然落在脚下的土里,为那个没有兑现的承诺,为永久失去的奶奶的眼泪和笑脸。
奶奶,相信来生,好不好?
发表于《黄河》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