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赵府这些事儿,真的成了满城风雨!步军统领衙门里,这位九门提督福大人,算是曾文正公的至交之一,也跟赵大福挺熟,听闻此事,赶忙派了兵丁差役来,帮忙查探。
“查探?查探个屁!老子都不晓得这鬼毛在哪!他娘的,有本事冲老子来!说不得,今晚老子要会会这鬼毛,看看到底是什么杂八鬼!”
赵大福说是这么说,曾太太心里明白,赶紧打赏了九门提督派来的兵丁衙役,亲自去佛堂上了香供,又打发人,去雍和宫和白云观里,各找喇嘛、道士,花钱请了不少佛道符咒,回来指派着众人满院子贴了,还被赵大福骂了一顿。
赵大福派小杨去问了问昏迷的那位老部下,大夫说:“神志昏迷,就算醒了,也大概疯傻了!”赵大福听了更是焦虑,赶紧派人去伺候他,又跟曾太太说了,以后给他养老吧。
曾太太无话,深为赵大福的犟驴脾气困恼。
总算赵大福是战场上过来的,这次可知道了厉害,打仗里头的排兵布阵他可是手到擒来。为此,命人带了帖子,去曾小侯府上,借来了曾小侯出使西洋带回来的火枪和子弹,又找了八名健壮的家丁,各带了刀棍器械,一起陪着夜晚巡察。
二太太、曾太太搬到一起居住,金寿、金宝俩兄弟,也搬到赵小姐外屋,屋里各有六个丫鬟老妈子看护,外头由五个男仆执了兵器护卫。
赵大福自己,取出一副牛皮软甲,披挂了,这可是当年在肃州专门定制的,软甲是牛皮所制,钢丝编织而成,金丝编了团花,着实不俗。
腰里挂了宝刀,又带着西洋火枪,这才吩咐传饭。
那柄洋枪,小杨喜欢极了,象牙把柄,缠绕了金银丝,镶嵌着小粒的红蓝宝石,中间一个银晃晃的转筒,填进去六个子弹,能连发的,在西洋,叫什么转轮连发枪,着实厉害,大清国除了广东那边儿,还真少见!
赵大福不放心内宅,觉得小杨忠厚可靠,孩子又年轻,别跟着自己冒险,于是吩咐他在内宅门外保护两位太太和小姐、少爷。
自己吃了饭,看看座钟打了六下,静静坐在那里,像在肃州军营里一样,做着大战前的准备。拿了块白绸子,仔细擦拭着手里的洋枪。
九点钟,赵大福全副披挂,领着众人进了西花园。
这些年,赵大福觉得自己真的老了,那些年在军中跟着曾文正公,后来跟着左中堂或是在西北肃州驻扎,连续地拼杀、作战或是夜晚行军,一路上百里地,也没觉得累过,跟着湘军里那些老兄弟们一起喝酒耍钱聊女人,甚至是抢掠杀人,更是神采奕奕精神矍铄得可以!
那些年,整天好些好玩有趣儿的事发生,不管是在曾文正公大营里,还是左中堂的大营里,比方说,李中堂当年是文正公的学生,鼎鼎有名的翰林院学士,跑到军中跟了文正公。他是个爱睡懒觉的,而文正公早上吃饭,一定要等幕府里这些学生、同僚来一起吃,那时候李中堂也年轻,起床晚了,过去一看,一桌子人看着冰凉的饭菜等着他,都是红顶子大员,气闷闷地盯着李中堂,曾文正公拿了本闲书,就在那里气定神闲地看,见李中堂来了,才吩咐吃饭。
赵大福也见识过文正公这种治人的法子,跟鲍大帅几个人在背后,哈哈大笑,打趣儿李中堂。这不,李中堂看不过去,没到半个月,就被治改了睡懒觉的毛病!
还是文正公他老人家厉害!要是他老人家活着,还能去过去请教一番,想想文正公去世都十来年了,哎,真是风雨流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今夜,西花园里黑乎乎的,死寂。
就像要发生点儿什么似的。
赵大福自打买了这座院子,多日以来,每次进花园,都没有今夜这种心里发毛的感觉。虽说四周几个家丁提着灯笼,可都是哆哆嗦嗦,心惊胆战得厉害。只有自己强提着气壮着胆子,紧紧握了刀柄,借着灯光,四处查看。
老年间纸糊的灯笼,亮度很低,橘黄色的光柱,只能照亮跟前儿不足四尺之地,赵大福有些发冷,不几天就是端阳节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冷。
但是,他就觉得冷。他感到,这花园里,除了他和八个家丁,肯定还有别的东西在,那东西,正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几人转了一圈,算是什么东西都没发现,座钟打了一下,九点三刻了。
吱呀吱呀,树梢上的枝叶融合进几人的脚步声里,更觉得空寂。等走到水池边上的假山旁,不知道哪里,飘飘忽忽,出了一团阴冷的雾气,渐渐,笼罩了赵大福几人。
赵大福心里一惊!知道不好,再看四周众人,皆是惊惶不定,手里灯笼那微弱的橘黄色,悍然变成了绿油油的幽绿!像是饿狼的眼神。
他在湖南乡下就见识过,半夜走夜路,山坳里野坟地边儿上,经常出现这种绿油油的光亮,带着恶毒、残忍、狠辣与绝情。
赵大福提着气,刚想大吼一声,忽然,阴风骤起,一股带着血腥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众人站立不稳。赵大福惊疑不定,刚拔出半截腰刀,四周绿色灯笼猛然一灭,四周陷入一片无边黑暗之中。
这诡异的气氛越来越浓,赵大福呼叫家丁动手,可人在哪里?他仿佛掉进了一座巨大的迷宫,再也找不到出路。
正在此刻,赵大福抽刀在手,四处挥舞了挥舞,那团黑暗严严实实把空气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狱!
赵大福觉得背后有人在偷窥他,一双散发着红色死光的眼珠子,就在他的脑后,转动着,闪着猩红色。
他心头一颤,再次叫人,还是没人答应。赵大福心下大骇!感到那冰冷又来了,一点点从脚底侵袭着他的身体,从下到上,慢慢地,他觉得脚、小腿不能动了!
他娘的!幸而赵大福见过大阵势,刀交左手,右手拔出那只转轮火枪,冲着四周“砰砰砰”就连开了三枪!
轰隆!一阵巨响,仿佛天际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黑暗的笼子好容易开了个口子!一头冷汗的赵大福一纵身跳出一丈多远,抬头再看,哎呀不好!
原来自己还在太湖石边上,带的那八名健壮家丁,如同中了定身法一样都像傻子一样倒在地下,有的口吐白沫,有的全身抽搐,有的昏迷不醒!
再看太湖石里,不断涌出一股惨白的雾气,定睛细瞧——一只蒲扇大似的血肉枯干,只剩下白骨的爪子,足有五尺多长,正四处搜刮倒在地下人的肉体,摸着了就死命扯进山石洞子里,黑暗深邃的石洞子里,立时就响起吱吱嘎嘎乱咀嚼骨头的声响。
嘎巴嘎巴。
吃的,还挺香!
那只大手长了眼似的,刚把一人拖进山石洞子,嘎巴嘎巴大嚼了一通,又直奔赵大福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赵大福拔出战刀,直直冲了上去,跟白骨爪子战在一处!
那只爪子也机灵得很,上下左右翻腾着,就是砍不着,赵大福大吼一声,左手拿枪砰砰又是两枪,那白骨爪子才忽地缩了回去。
四周的浓雾终于散了,几丝星光淡淡射了下来,赵大福气喘吁吁扶着一块石桌好久,才赶紧过去救人,伸开大手,一人狠狠一个大耳光,才把众人都打醒了。
再一看,带来的八人,只剩了五个,那三个,已没了踪影!
几人起身全身战栗,拖刀提灯笼扶着赵大福刚出了花园门,看到门上曾太太糊的那些符咒,根本没起一点作用,气得赵大福四下里全给扯碎了,随即吩咐众人把花园门户锁严实,要回上房歇歇。
外头小杨一路跑一路大喊:“老爷!不好啦!快……快回内宅!”
乍闻大变,赵大福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瘫在地下。
十八
话分两头。
这晚,赵大福领着家丁去后花园查夜,把两位太太护卫在内宅上房,两个小儿子,由老妈子保护在赵小姐的闺房里。
赵小姐这座闺房,建得异常别致,在内上房后东面,另外一个跨院里。青砖素瓦,门廊窗户全是仿的江南风韵,油着绿漆,斑竹色,外檐上也是苏扬一带的金绿油彩,并不上红腻腻的大漆,窗户里头,是乌木细雕的山水人物隔扇,竹黄加五彩螺钿贴饰,端的栩栩如生,精妙绝伦。且遮掩着玉霞纱,小玻璃窗户心儿,这就高贵得很了。据说,当年还是仿着大内宁寿宫西花园的楼阁装饰做的,要是放在乾隆年间,只这一样,也得问个大不敬的罪过,现而今自然算不得什么了。
小巧玲珑的五间闺房里,东边是小姐的书房,西边是卧室,这位赵小姐虽是二太太所生,也是官宦人家,自小便跟着湖南老家的大太太在家学里学了数千字在肚子里,后来自己又锐意学习,念了好几百篇文章在心中,自然跟旗下人那种骄横跋扈的姑奶奶不同。
这些日子,家中多事,赵小姐又丢了玉蕊,心下也着实惦记着小杨公子,因此心里闷闷不乐,身边丫鬟婆子也多,更不能张嘴乱问,只是发呆,看着两个弟弟才算散散心。
晚上听了父亲要去西花园抓妖怪,就满心不自在,又问候了两位母亲,听说小杨在后宅门守卫,这才略略有些放心。
晚上八点多,她就照顾住在东梢间的两个弟弟休息。可煞作怪,两个小孩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折腾得厉害,直在地下哭哭闹闹,非得跟着姐姐一起起卧,几个奶母劝着也不听,满屋里乱跑。赵小姐听了小兰的禀报,倒是乐起来:“他们才多大?哪能忌讳到这个地步儿?快叫妈妈们把铺搭在这屋,他们就在门外伺候着吧。”
原来,当年大家子规矩,男孩子过了八岁,就不能跟母亲、姐姐同床了,由奶母和看妈带着休息。
两个小孩自然高兴得紧,蹦蹦跳跳围着赵小姐乱嚷,皮猴子似的说笑,小兰也觉得奇怪——这些日子,这两位小爷一直打不起精神,今儿这是怎么了?
赵小姐这张楠木架子大床,是福建出的红漆贴金的,里面颇为宽大,等丫鬟用银提炉熏好床被,两个小孩洗洗就跑到床上乱滚起来,赵小姐一人一巴掌:“进被窝里,看受了凉!”
想吩咐小兰放下银红床帐,琢磨琢磨,又算了,万一父母那边有事,自己还得赶过去看看呢。
于是,自己拿了本李易安的词集,半斜靠在床上,半拍着两个小孩睡觉。
小兰还是打地铺,看着小姐默默不言,自己也就端了一盏贴金霓虹纱灯,放在床头花梨木小柜上,一面刺绣,一面打瞌睡。
金寿金宝颇不老实,一会叽叽咕咕说笑,一会起来抱着赵小姐的脖子:“好姐姐,睡不着,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金宝一头窝在小姐怀里:“讲故事,讲故事!奶妈整天跟我们讲,我们都不爱听了!”
赵小姐笑道:“这早晚,你俩就会闹我,可是讲什么呢?我说的你们俩又听不懂,咱们湖南老家那边的故事,你们俩都听腻了!”
“不嘛不嘛!要听!上回柳妈讲的那个绣房里钻出个大马猴就很好!”金寿噘着嘴不满地嘟囔着。
小兰一听,笑得前仰后合的:“你们俩!都让那起子老婆子教坏了!看明儿老爷不打你们!”
金宝眼珠一转,嘻嘻笑道:“姐姐,那我们给你讲个故事吧!保管你没听过的!”
赵小姐放下书,拿起一个话梅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你们俩还会讲故事?什么故事?说给我和你们兰姐姐听听。”
小兰也笑起来,起身给小姐倒了杯茶:“瞧把他们能的!还不是那些老婆子们说的烂事!我可告诉你们,什么村野脏话可不准乱说!”
金寿乐得虎牙都露出来了,拉着金宝的小手:“呵呵呵,那不会!我们讲的可不是村野脏话,好姐姐,说完故事,你可要给我们点好东西哦!”
赵小姐无奈笑着摇摇头,拿出抽屉里一个雕漆木盒,打开了,取出两枚赤金大钱儿:“讲的好听了,一人一个,不好听了不给!这是父亲进宫谢恩,万岁爷赏的呢!”
这两枚赤金大钱半两多一个,明晃晃亮晶晶十分夺目,上头篆着四个端方大字——天下太平,乃是宫中帝后逢年过节赏赐给王公亲贵压荷包用的,有时皇帝自己也用来压荷包。前年赵大福入宫朝贺,赶上老佛爷高兴赏赐物件,一旁的少年光绪爷见老佛爷喜悦,为了给皇额娘凑趣儿,就从五彩缂丝荷包里掏出这两枚大金钱儿赏给了赵大福。赵大福家里金银满库,也不太在意,但毕竟是万岁爷的赏赐,就交给女儿收存了。
两枚小孩见了大金钱,夺过来放在怀里,又吵又笑,几人乐成一团。
金寿清清嗓子,开始讲述:
“咱们湖南老家,离长沙三十里,有个地方,叫黑虎镇,那地方,山高林密,野兽出没,早先没有人烟,后来,进山打猎的多了,才有这么个镇子。”
“胡说!我长那么大,也没听见老家有这么个镇子!”小兰嗔怪道。
“小兰姐姐别打岔嘛!往下听。”金宝举着大金钱,溜黑的眼珠儿,瞧着小兰雪白的脖子舔舌头。
“这黑虎镇上,有家大户人家,姓刘,家里做生意的,很是富有,家里也有一位小姐,长得很漂亮,跟、跟我姐姐似的。这一年,长沙瘟疫,死的人成千上万,连各乡村镇也不能免,刘家的大小主人、下人,死了不少!就剩了刘小姐和一个丫鬟,红儿。还有几个看门的老婆子。”
赵小姐听到这儿,拍了金寿一把:“哪听来的假故事!这么晚怪吓人的!”
金寿笑笑,尽自讲述下去:
“这天晚上,镇子里静悄悄的,瘟疫肆虐,有些家产的都跑到外地去了,没依没靠的百姓们,因为死人太多,有些还没等逃难,就死在家里,连送埋的人都没有,尸臭满院,白骨遍地。黑虎镇,就成了死镇。
“刘小姐正跟红儿在屋里做女红,哭得泪眼朦胧的,她父母都没了,刚入土不久。年纪轻轻,就剩了自己一人,连个叔伯、堂兄弟姐妹也没有,正感叹自己命运不济,红儿也陪着掉泪。
“外头看门的老婆子,也偷着睡觉去了。
“忽然,阴风大起,呼啦啦吹得门窗晃动,刘小姐觉得有点怕,问红儿:‘怎么这时候起风了?’
“红儿更怕,忙紧闭了门户,颤巍巍说:‘小姐,要不明天咱们也走吧?’
“刘小姐苦笑一声:‘走?上哪儿走?’